《在地狱的七日旅行》湮秋

1、第 1 章

　　01.朝花
　　那是几乎可以让我铭记一生的眼神，锋利，绝望，疼痛。

　　可是在她的下一个眨眼间，那些情绪便消失的一干二净。她被雨水浸湿的黑发贴在颈间，苍白的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弧度。

　　一切都看似很平静，可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依然像炸雷一样在我脑海里轰鸣着。

　　“爸妈走了。”

　　“去哪里了？”

　　“离开了，不会回来了。”

　　“那到底是去哪里了？”

　　“...他们离婚了，各自有了家庭，不要我们了。”
　　爸妈之间的不对劲，我最近确实感觉到了，最终这样的结果多半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可我一时之间还是不能接受，就像你知道大雨会倾盆而至，可还是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难过到流出眼泪。
　　“以后......”
　　窗户外的连绵雨丝，在隆隆雷声后变得更加密集凶猛，雨滴撞碎在树叶上的声音瞬间更加清晰可闻。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你要听我的话…”她干涩的说出这句话，我清晰的看到曾经把她保护的没有一丝缝隙的骄傲，化成黑灰散落一地。
　　“凭什么，他们分开不是有你的份吗？”
　　尽管知道那人已经千疮百孔了，可还是将刺刀对准她。
　　没有等待她的任何回应，我转身跑下楼梯一头扎进雨里，耳边的呼声被雨声淹没。现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彻底离开这里。
　　一路跑下去，将这个城市的嘈杂一览无余。现在的我就像一条跃上沙滩的鱼，在忍受着每一口呼吸带来的刺痛时，拼尽全力的寻找生机。
　　没有刻意去看两边的景，脚步却习惯性的慢下来，最后停在一家玩具店前。
　　这家玩具店的玻璃橱柜后面放着一只深棕色的泰迪熊，那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却因为母亲的一句“回来给你当生日礼物”而迟迟没有去买下来的东西。虽然有着足够的零花钱，可自己买，和作为生日礼物由父母送给我，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不过我早就意识到了，他们已经忘记了，忘记了这一个小小的承诺，也忘了一直等待着承诺兑现的我。
　　耳边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头顶的光线猛一暗，落在身上的雨水被隔绝成一道雨幕。她一路跟着我跑过来，气息未定，刚想要开口数落我几句，却在看到我视线所及之处后沉默了。

　　你也知道的，对吧。
　　被雨水浸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汲取着我所剩不多的温暖。我站在小店里透出的灯光中，僵硬的身体像是融化一样，一点一点失去力气。
　　“你赔我，把这个家，赔给我。”
　　我听到我自己脆弱无力的声音，也听到连绵雨声里，她的低泣。

　　02.司阴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这近乎神奇的景色。
　　自视线延绵远去的，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钢铁以及碎石，还有手机壳，泡面盒，装着被褥的袋子，和被雪濡湿的杂草等各种各样的杂物散落在各个角落里。
　　漆黑的夜空点落着苍白的雪，我茫然的望着这景，脑海里沉浮着不着边际的想法。比如我现在应该很冷吧，因为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衣服，可是却丝毫感觉不到。又比如那些看起来很有实质性的雪花，却一片片穿过我的身体径自落下去了。
　　怎么回事呢？

　　脚边的雪越积越厚，记忆也一点点复苏了。我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今日赶上这辆列车，是为了寻找那三年前弃了我的陆谨陌的，只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出了事故吧，那么，我这是死了吗？
　　“你确实是死了。”自远方的沉沉黑幕中，缓缓走出了一只瞳孔异色的黑猫，它慢悠悠的走到我面前坐下，舔了舔爪子，眸色平淡无波：“你死了，不过这是一场意外，你的阳寿未尽，不该在这场事故里丧生，这是地狱的失误。”说到这里，它竟欠了欠身，似乎向我鞠了一躬。这时我才注意到它的左眼上戴了一枚镜片，墨色灼灼与它琥珀般的瞳孔想映。
　　“可你在人间的身体已经不能再使用了，不过你放心，有人会给你修好，在此期间作为赔礼，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它的声音沉稳冷静，一丝不苟，闭上眼睛只听这声音的话倒像是西装笔挺的政界精英。不过这意思，我懂了又像没懂。我死了，不该死，他们犯了错，所以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是这样吧。
　　“你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吧，陆翎。”

　　脑海里的思绪太乱，我无论怎么理都理不清楚。这些似乎只会发生在小说里的剧情，竟然真实发生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悲哀，不过姐姐两个字，还是把我从思维泥泞里拽出来了，生了锈的脑子转了转，我想要说话，想要否认那个女人的身份，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它的眼神似锐利似倦怠，它没有动，它身后的那一片废墟却开始扭曲颤动，就像是一场事故的倒放，一列完全变形的火车残骸缓缓倾斜站立，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零件自行回到了它们本该存在的位置。那一片废墟刚刚还历历在目，现在只剩下一列完好无损的火车安稳的伫立在铁轨上，嘹亮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
　　“还有一个要送给你的东西，等你到了地狱里就会知道了。”
　　它话音刚落，最靠近我的那一列车厢便敞开了车门。白色的蒸汽从车底冒出，没有靠近，却能感觉到从那车厢里渗出的丝丝冷气。
　　从我醒来开始，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现在看这车恢复原状，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其他人呢？和我一车的其他人在哪里？”
　　它没有看我，冷冷的回了一句：“你不用管，晚点会有人来接他们，你还要不要找你的姐姐。”
　　在我还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一句话终于让我放下戒备，自己走上那列车。
　　“再上一次这辆列车吧，你放心，这一次，一定会把你带到你姐姐身边。”

　　03.地狱居民
　　那只黑猫说的要送给我的东西，从踏上这辆列车时我便感觉到了。是记忆，如果我碰到什么熟系的东西，便会触发与此相关的记忆，那些画面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但确确实实是我身上发生过的，比如现在在我脑海里活跃的，就是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
　　在学校里惹了事差点被开除，不知道她给学校塞了多少钱才让那帮家伙愿意放过我。虽然我说过会把那些钱还给她，可是我自己也很清楚，那绝对是一笔无法填满的天文数字。就因为这个吗？就因为这个一毕业就迫不及待的离开我，就因为这个几年不曾回来看我一眼，连个消息都没有吗？
　　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不好，不是因为我不认真学，而是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兼职挣钱，这几年来我几乎没有用过她给我打来的钱。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自己住，自己学做饭，自己挣钱自己花，我不需要她，一直都是。
　　我去找她，只是想提醒她一下，我虽然不花，但你该给我的钱，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谁知道会出这种事，不过倒也方便，反正我也不知道她确切在哪里，这样倒省的我满城去找了。
　　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没有列车的颤动，就这样行驶到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是来到一个没有去过地方的陌生，而是不在同一个世界的陌生。
　　下了车，才发现整个车身都浸在一片宽阔的红色海洋里，此刻的我正站在一艘缓缓前行的木船上，四周被白雾笼罩，导致稍远一点的海面都不能看到。那只黑猫不知何时站上了船头，像是指引方向一样直直的望着前方。
　　我与陆谨陌最近的一次联系也是在一年以前了，那个时候我只是知道她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城市里。至于她在做什么，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是不清楚的。可是即使遥远，我也一定不会有这么强烈的陌生感。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很显然已经不是中国的哪一个城市了，这让我觉得奇怪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不安。
　　现在的我已经彻底清醒了，思绪也理的差不多，我知道它要带我去找陆谨陌，只是这里越看越奇怪，我忍不住开口问到：“这里是哪里？她在这里吗？”
　　“地狱。”它说:“她就在这里。你来的并不是时候，但我会护你周全。”
　　它依旧是冷淡的语调，我却像是被雷击一样呆立住。她在地狱？是说她已经死了吗？自己不管不顾的坐上这列火车，是因为她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打钱过来了，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里工作说服自己给她打了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要么就是关机。还以为她是终于下定决心不要自己了，可是却没想到，她是不在人间了。
　　“到了，冥界。”
　　我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靠的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船。它的声音使我从种种纷乱的想法里抽离，木然的抬起头，入眼的是一扇巨大的朱色城门，高耸的城墙自两边向远方延伸，在那高高的被白雾稀释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方，隐隐现出四个大字。
　　冥府大门。
　　似是感应到我们的到来，那扇大门缓缓打开。可能是因为周围太过空旷，所以竟没有感觉这木板吱呀声有多刺耳。
　　“跟上我。”它撂下这三个字，便径自走进门内。
　　我原以为地狱是凄冷，荒凉的，真正进入冥府以后，才发现这里与人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有些地方甚至比地上还要热闹。从那扇大门进来以后，越往里走，就越觉得仿佛已脱离地狱，正一步步走入人间。熟系的讨价还价，熟系的扯嗓门聊天，熟系的人潮涌动，我只觉得浓郁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淹没。道路两边的摊位一家挨着一家，小吃、水果、饰品、玩具，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我好奇的四处打量，却差点跟丢了那个灵活穿梭于人流中的黑影，于是只好重新打起精神紧跟在它身后。
　　在巷子里七拐八弯后，它带我来到一个安静的小区，没走多久，便停在一栋白色房子前：“这间便是。”

　　其实不用它说，我便知道这里是她住的地方，因为我太了解她了，她喜欢在门前挂着一个刻了一路顺风的木牌，喜欢在院子里种上黄白相间的菊花，喜欢把院子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净到门口的那一溜石子路的缝隙里，都不会有一根草叶留下。
　　我正细细的打量着院子，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我循声望去，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心猛一跳。
　　阳光军均匀的洒落在她纤细的身体上，她不知何时染成的棕色发松松的挽在脑后。一件简单的T恤和一件牛仔短裤，配上白色的帆布鞋，她比三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消瘦了很多，也更苍白了一些。
　　映象里的她总是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可此时她正握紧拳头颤抖着，望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若我没看错，那之中还杂糅着绝望与愤怒。
　　我知道她此刻一定很疑惑，我在考虑着怎么向她解释会更容易理解，可她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不语，像是无法再隐忍，她忽然疾步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话语几乎咬牙切齿：“你怎么在这。”
　　莫名的火气在心里蔓延，我冷冷一笑，语气轻讽：“死了呗。”
　　她的脸色一阵青白，双眼死死的盯着我，似乎等待着更详尽的解释。我不想对上她的视线，便轻轻低下了头，却看到快要被她咬破的嘴唇，内心忽然划过一丝不忍，我叹了口气，从她身边错开捡起她掉落在地的东西，又折返回来握住她的一只手，想要把她拉进屋里细说。她一开始不愿意动，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屈服了，只不过脸色依然不好。
　　我向她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便是沉默，她低着头消化着这个信息，我在这个时间里看了看这屋子里的装饰，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简约，淡色调。
　　“也就是说，你还会回去。”说出这句话时，她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她终于又变回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熟系的模样，我讨厌的模样。
　　“你呢？”我端起桌子上凉掉的白开水，状似无意的问:“你不和我说一下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那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表情，霎时又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