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柳月心》心间月

3、第三章

　　夜晚像一张黑色的大幕将云上村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云上村的夏夜太过浓黑，有点高远的黑色漫过四周的群山，一颗一颗闪亮的星星就像散落在黑色缎面上的钻石。夜深了，老岳头儿家门前乘凉的村民已经稀稀拉拉回家去，几只蛐蛐不知藏在哪丛草，哪条石缝中间响亮地叫着，越发显出夜的寂静。坐在家门口岸头上的岳清溪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冲老父亲让了让，“爸，抽这个。”老头拿出自己从山上刨的树根做成的烟斗，再从和烟斗连着的手缝布袋里捏一簇烟叶放在烟斗上，深吸一口“我吸这个习惯了。”岳清溪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眯着双眼不知看向何处。身侧传来老父亲的声音：“清溪，和你媳妇商量一下，这个暑假让岳朗在云上村待一段时间。”“爸，这个不用商量，您老的意思我明白，岳朗长这么大还没怎么来过云上村，你是怕他在城里待习惯了忘本。”“我们家的老根在这里，我和你妈百年后也要埋在这里，这里的祖坟上也有给你留的坑，我的孙子却啥也不知道，明年还要被你们送到国外那么远的地方，说不定没等他回来，我就闭眼了。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不说把云上村留在他心里，最起码让他知道还有一个叫云上村的地方就够了。”“爸，放心吧，岳朗是个明理有主见的孩子，我跟他说明白他会留下来的。”
　　梁石和柳心跑了大半天山路，两人早就在屋里梦周公去了。梁青霞还坐在院子一角，借着微弱的灯光把柳心和梁石白天摘的大半袋子柏树果挑挑拣拣。老奶奶拿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闺女，别拣了，夜深了，睡吧。”老奶奶是云上村的长寿人，老岳头儿一辈的人喊她“老嫂子”，青霞一辈的人喊她“奶奶”，到了柳心和梁石这样的孩子辈，都喊她“老奶奶”。她已经快记不得自己多大岁数，大略记得五六十岁的时候，邻省一对姓梁的逃荒夫妇抱着一个孩子中午头到她家门口要饭，老奶奶看一家三口可怜，走进厨房从还不够自家五口人吃的锅里盛了半碗稀饭，端出来时，发现夫妻两人已经走了，门口的石墩上放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老奶奶收留了女婴，就是现在的梁青霞。老奶奶活太久了，久得看着自己三个儿女一个一个离世，用她常说的话，“人活太大岁数不好，都是借的自己儿女的寿延，可是人呐，还得操好心，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就是借自己儿女的寿也会把你的命延长。”老奶奶的孙辈都在城里住，老人家在云上村住了一辈子，将入黄土的人，就更离不开将来埋身的土地，毕竟年龄大了身边需要人照看，跟梁青霞住在一起也就理所当然。“奶奶你先睡吧，我马上就睡。”梁青霞回老奶奶的话，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上天算好的命，改不了，苦的都是自个儿。”老奶奶两手扶膝从板凳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屋内走去。
　　夏天天亮的早，清晨五点已经亮如白昼。岳清溪从家里走下村口的马路上开车回省城，这一次，他把儿子留下来一个人早早就走了。走的路还是年轻时候的小土路，村口的池塘边已经有人一担一担挑着水，把自家的水缸装满，挑水人把扁担竖起来，一端勾着水桶，放下池塘，扁担与水桶的撞击声，叮铃乱响，水桶接触水面砰一声，提起来往上拎时水桶又碰到池塘的内壁，咚一声，岳清溪听着这些曾经耳熟的声音，内心开始有种类似怀旧的伤感丝丝蔓延开来。直到挑着水桶的梁青霞跟他打招呼才回过神来。“清溪哥，谢谢你帮柳柳上了户口，除了当面说谢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哦。”岳清溪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温和地笑一下，“小丫头长大有自尊了，上完户口，就不会再被我爸戏耍着喊\'小黑妞儿\'了。”柳心因为是捡来的，一直上不了户口，属于云上村和青河村远近闻名的“黑户人口”，很小时候二爷爷就开始拿这回事笑话她，小时候不懂事时也无所谓，等到懂事了，这件事儿就成了小丫头心头的刺，谁碰她就怼谁。岳清溪说完话，梁青霞已经挑着一担水袅袅娜娜的走了，看着梁青霞挑水的背影，岳清溪明显感觉淡淡的忧伤在心间翻涌，突然觉得这个村庄，这里的人一直都在唱着生活的歌谣，只是以前的节奏欢快，经历了十几年人世沧桑，现在有点沉重的让人感慨。
　　自岳清溪走后，柳心太忙了，每天都要跑到二爷爷家“骚扰”岳朗。“岳朗，走，我们出去玩儿。”“小少爷，我想带你出去玩。”“少爷，今天可以出去了嘛？”……一连三天，柳心感觉每天都是自己在用热脸贴岳朗的冷屁股。岳朗看见柳心进来要么躺在床上我听CD，要么伸着两条大长腿，两手插兜，瘫在院子的椅子上望天放空，想看时抬眼瞟一下柳心，不想看时直接头都不抬。第四天的时候，柳心心里有团火。“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对人爱理不理，话也不说，你难道是哑巴……”岳朗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小姑娘“你烦不烦，每天为了五块钱跟人低三下四。”柳心愣了一下，满脸通红，看少年的眼神明亮而倔强，反驳道“五块钱呢，我和石头哥摘两天柏树果也挣不了这么多，石头哥差不多一星期的生活费呢。你有钱人看不上眼，我可稀罕着呢。”说完，扭头就走。走出二爷爷家院门的时候，柳心觉得鼻子发酸，这人就是个带刺的月亮。四天前，二爷爷跟她说“柳丫头，你带着岳朗在我们云上村玩玩，玩好了我每天给你五块钱。”柳心听见这话有种莫名的开心，不是能挣五块钱的开心，而是想到自己能带着一个那么好看的城里少年，在云上村的村外山上疯玩，把自己认为快乐的事带着他也做一遍，柳心顿时有种做主人待客的荣耀感。结果现在被人一鄙视，柳心心底有点自卑的恼羞成怒，跑回家拖着腮坐小板凳上生闷气。正在看书做功课的梁石看见小姑娘气呼呼的走进来，讽刺道“碰了一鼻子灰，被人家小看了吧。”看见柳心没吭声，走到小姑娘跟前碰了碰她额头：“小丫头，别难过了，哥陪你玩儿。”
　　看到那个叫柳心的小姑娘跑走了，岳朗心里有点别扭，柳心长什么模样，岳朗来云上村这么几天还没有仔细看清楚，就记得那双眼珠子特别黑，看什么东西时，滴溜一转特别灵动有神采。爷爷这时正好扛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岳朗问：“爷爷，这两天虽然我没出去玩，可你要记得把钱给那个小姑娘啊。”二爷爷笑骂“兔崽子，偷听我跟柳丫头说话呢。我那是逗她玩的，她顶多也就吃我俩糖，给钱她还真不要。不过话说回来了，你为啥不跟她出去转转呢，嫌弃云上村太穷没城里好啊。”岳朗听完爷爷说的话，有点不自然，“爷爷，你说哪儿去了。”老岳头儿让柳心带着自己孙子玩，心里终归有自己的打算，一个地方再好，总要让人经历些什么，然后才会在心里留下点什么，云上村是自己和儿子的根，不能到自己孙子这儿就断了。儿媳妇是城里人，孙子刚出生时回来过一次，再后来几乎没来过云上村，孙子跟儿子回来每次也是个形式，匆匆来匆匆去。现在自己的孙子都十四岁了，明年又要被父母送到国外读书，二爷爷害怕孙子再回来真的忘了自己的祖根。
　　岳朗听到爷爷的话，当时就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小姑娘，可是真要跑去和小姑娘道歉，又觉得很突兀，自己也是左右为难的开始懊恼。也是，像岳朗这种从小家境好，学习好，长的也不赖的孩子，内心是骄傲的，众星捧月般的长大，他所认为的人生的不容易也仅仅局限于他的城市生活，他不能理解柳心这样农村孩子笑脸背后的生活艰辛。就像他初见柳心，先看到一双灵动的黑眸，有点惊讶，当再看见她因为捋柏树果被染成暗黄色的双手时，他内心的惊讶立马变成了鄙夷。柳心邀请她一起玩，他首先想到的是小丫头无利不起早，所以才会口不择言。但骄傲的岳朗又是个明理的人，他内心其实一直都是以绅士君子的姿态要求自己，他知道一个人公平对待别人该怎样取舍，但内心的骄傲又让他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