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物语》何处寻欢

1、引子 传说

　　每一个大学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传说，作为长江大学传说中的风云人物榜首，唐阿生的传奇故事伴随一代又一代年轻的莘莘学子们度过了极其无聊的四年时光，激励着他们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快速自我定位，并坚持不懈为梦想而奋斗。
　　在情人成双成对的勤人谷，在散发着各种洗衣粉味和牙膏味的公用洗漱间，在鸡骨鱼刺塑料袋堆积成山的三餐厅，在半睡半醒挑灯夜读的自习室，在熄灯后汗臭鞋臭腋臭混杂的男生寝室，都可以听到无数人像打了鸡血一样猥琐而兴奋的谈论唐阿生的成功事迹，唾沫横飞的意淫他们将来横刀立马超越前辈，江山美人名利双收。
　　在毕业十年后，长江大学食品学院的学子们也仍旧可以清晰的忆起新生入学典礼上唐阿生翩若惊鸿的风采。
　　蓝衬衫黑西裤红领带的土气打扮愈加衬托他的卓尔不凡，游离而飘忽不定的眼神印证了他在上千人面前倘然自若的沉稳，他一口气喝掉半瓶矿泉水的举动凸显出成功人士的不拘小节和潇洒不羁，他演讲时沙哑的声线性感中带着淡淡的岁月沧桑，饱含男人的成熟魅力，面对兽化狂乱的各种求签名求抱抱求亲吻求开光求赐福的学弟学妹们他始终维持雍容的气度，典礼结束后在座位上沉着冷静的坐了一个小时才淡然离开。
　　而他的故事，代表着男人们的终极向往，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上位的成功之路，是一个屌丝男逆袭娶到女神的励志篇，更是一部新中国宅男的超级进化史，是长江大学新生入学必读指南。人手一部，售价一元，电子版本免费赠送。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前天晚上唐阿生在老师围追堵截下被迫喝下两斤半的白酒黄酒啤酒，虽然事先服用了五棵松多肽，仍然酩酊大醉吐了一身，醒来后冲到后街临时买了衣服裤子领带换上，空着肚子加百米冲刺才保证在早上九点准时而茫然的坐在大礼堂的嘉宾席上。因为宿醉，整个典礼他一直浑浑噩噩，嗓子极度干痒疼痛，恨不能立刻投入到周公怀抱，然而不能，他必须始终保持招财猫的微笑和姿势供人瞻仰观赏评头论足，还兼带开光赐福的额外功能。
　　他走了，他的传说还在流传，在他离开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带来的余波效应仍然像水纹一样一波波向外辐射，影响到学校的方方面面。
　　九月的天气还带着几丝炎热，专业导论课上郭涤生对着PPT自我陶醉的念了半小时，一转身，看到一排靠右的墙边处，一个男生正垂着头瞌睡，虽然他偶尔睁开眼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可惜却被迷蒙的眼神出卖。
　　“同学，装睡也请要装的专业，请用手斜斜撑住下巴，把头高高抬起，眼睛至少露出一丝细缝，眼睛小是天生的，老师绝对不会因此怀疑你。”郭涤生一截粉笔刷的扔过去，准确无误的击中他的额头：“此外，请擦掉下巴上可疑的痕迹。”
　　全班哄笑，男生狼狈不堪的擦擦嘴，抬起头。
　　讲课继续，窗外树影斑驳，微风缠绵，课堂重新变得寂静无声，唯有老师的声音嗡嗡嗡响个不停，这真是睡觉的好气氛，男生几乎毫无知觉的立刻沉入黑甜的梦境。直到被下课铃惊醒，他睁开眼，瞬间寒毛直竖，郭涤生顶着一张放大的脸瞪着他道：“去办公室，现在，立刻，马上！”
　　“大一啊，你刚入学，哪个大一新生不是乖巧的像条小狗？你居然就像老油条一样在课堂看手机、睡觉，视老师三番四次的提醒如无物？将来可怎么办？到了大三大四，岂不要上天？”郭涤生痛心疾首的叨叨：“大一不学好，大四悔如狗。将来等你毕业找不到工作，没钱找女朋友，没钱养家糊口孝顺父母，连一碗味千拉面都吃不起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
　　“为什么要吃味千拉面？兰州拉面味道也很好啊，锅盖面也很不错的。”男生问道。
　　“。。。。。。”郭涤生怒发冲冠：“就算是锅盖面，一碗面30元，你也吃不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端正学习态度，认真听讲，为将来专业课学习打下基础，才能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
　　“好工作？月薪3000多吗？”男生耸耸肩：“听学长们说咱们学院的毕业生月薪平均就这个数。”
　　郭涤生默然一会，争辩道：“其实也有一些月薪5000的。。。。。。年轻人先就业再择业，不要在乎短时间内工资的高低，要看重发展的潜力。。。。。。实在觉得薪水太低，你可以考研啊，这更要求深厚的专业知识。。。。。。”
　　“对哦，还可以考研，听说研究生毕业工资会翻倍，所以月薪有6000吧。老师是名校博士毕业，请问您年薪是多少？”天真而无情的话语如利剑般刺痛着郭涤生的心。
　　她冷酷的板起脸，运起金钟罩铁布衫：“钱不能代表一切！即使将来你不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但你的学习态度将会决定你人生的高度！人生就是不停闯关的过程，每一个关都要用尽全力，才能为后面打好基础，你要效法先贤，头悬梁锥刺股，忍住寂寞枯燥方能有所成就！”
　　“我正在效法先贤，”男生道：“唐阿生学长的大一就是这么渡过的，指南上写的清清楚楚。他在课堂上足足睡了两年，大三忽然在梦中开悟，从此所向披靡功成名就。”
　　忽然，他眼睛一亮，欢呼起来：“老师，那个就是唐学长睡过的躺椅吗？我能去睡会吗？”小鹿般的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郭涤生，郭涤生挥挥手：“去吧。”
　　蓝色的折叠躺椅放置在角落里，椅子的扶手和支脚颜色微微发黄，由于被人睡的太多帆布已经松弛，但整个椅子看起来非常洁净。男生兴高采烈的、小心翼翼的躺上去，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唐生椅，唐生椅，请赐予我力量吧！”
　　郭涤生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颇有点麻木的感觉，五年来她的这把破椅子已经接待了数十名前来朝圣的学生，她也从刚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慰到现在的麻木不仁和视而不见。男生香甜的睡了一觉，满怀希望和憧憬的离开了，走之前还礼貌的对郭涤生表示了谢意。
　　“你确实应该收费，睡一次100块。”左手边的同事在男生走后转过头来笑道。郭涤生幽幽道：“这个价格对我而言似乎有点低？”
　　同事噗嗤一声笑出来：“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大力开发这把椅子的潜力，不要限制人数、时间和次数，这样收入会比工资还高。话说回来，貌似唐生椅还真有点神奇的功效，好像这五年来确实睡出了几个人才。”
　　郭涤生心底默默吐槽：“当然，那几个人都是我千挑万选挑出来的，跟这把破椅子半点关系没有。”然而，她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因为说了也没人信。
　　转眼便是周四，郭涤生抱着翻得有点破烂的微生物学课本站在讲台上。教室很大，里面坐了六七十名大三的学生，翻着手机或低声谈笑。上课铃响了，她开始讲课，讲着讲着忽然发起了呆，沉默的看着面前的学生。
　　她觉得非常疲倦，头有点痛，踏上讲台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内心充满了无力感。一年又一年，十年了，她年华老去，而一届届的学生们依然如故，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挥霍着生命中最璀璨的年华，浪费着最好的学习时间和条件，满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讲得太多，却没有人听，PPT再精美，也没有人看，大学对他们的意义不过是拿文凭的场所，专业课不过是产生分数的机器，没有人真的对内容感兴趣，哪怕你讲得再精彩绝伦。
　　“张嘉诚，”她叫起一个偷偷刷手机的学生：“你来讲一下如何才能将学到的微生物学知识与实践生产相联系？”张嘉诚道：“打怪升级，开发游戏！”旁边的同学叫道：“和细菌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这样才会刻骨铭心。”
　　玄幻小说看多了吧，郭涤生心想。她看看表，时间还长，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上，笑道：“大家既然不喜欢听课，那今天我们玩点别的。你们不是对唐阿生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吗，今天我们就来聊聊唐阿生。指南上只写道唐阿生南柯一梦，从此人生开挂，那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带他进入梦境，是谁在梦境之中对他处处指引？”
　　学生们面面相觑，指南上可没提到这个，难道真有高人指点，这才是不传之秘？他们忐忑而兴奋的看见郭涤生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道：“就是我！”
　　郭涤生站起来，猛地将手上的微生物学书甩在桌子上，身子前倾，厉声道：“就是这本书砸到他的额头，唤醒他的灵智，让他从懵懂无知的少年突然领略人生的真谛！这才是关键，而不是那把破椅子！你们想要成功吗？想要名利双收，软玉温香吗？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100遍，然后再去唐生椅上睡一觉，就会豁然开朗，得到命运之神的指点，走上成功之路！”
　　她话语一转：“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你们都知道，每年唐生椅的使用是有时间和人数限制的，一年只有这一次机会，三个月之内，将这本书倒背如流的五个人才有资格，越靠前机会越大。等等等等。。。。。。”
　　下一秒钟，她被汹涌而来的人流团团围住，艰难叫道：“书只有一本，抽签决定，可以共读、借读、轮流读，要爱护啊，爱护啊，别扯烂啦。。。。。。别扯我头发！”
　　一个男生抢到了这本书，顿时被人流席卷着跑了。郭涤生摸了摸头发，整了整衣冠，叹口气：“现在的大学生真是智慧堪忧啊，每年这招都屡试不爽，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杜绝了补考和重修的人数，那点时间可以用来多看几本小说啦。话说阿生编的那本指南，售价一元有点过时了，现在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回头得跟他讨论下涨价三倍的可能性。”
　　“老师！”细微的声音从背后传出。郭涤生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僵硬的转过身。
　　一个长头发、眼睛大大的女孩子亭亭玉立，轻声道：“老师，您能给我讲讲唐阿生吗？”
　　郭涤生道：“指南上都有。”
　　“不，我想了解他更多一点。”
　　“你怎么不去抢书？晚了就来不及了。”
　　女孩腼腆的笑笑：“那些东西我都不在乎，我更好奇他和林小微之间的故事，他们的将来。”
　　“他事业有成，和林小微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家庭美满幸福，没啥可说的。”
　　女孩沉默良久道：“童话的结局通常都是美好的，可是我不相信。在经历过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之后，林小微还会重新接受他？如果是真的，那么唐学长就不会一个人回到学校，喝得烂醉如泥却无人照顾。”
　　这个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郭涤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到女孩轻轻叹息：“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我就可以代替学姐去照顾唐学长，用爱情抹掉他心底的伤痕，让他重新振作，开始新的人生。”
　　郭涤生冷汗滴下，惭愧的想：“果然，我还是把人性想得太美好了。”
　　“所以，老师，请您给我从头讲起吧，不要错过任何细节哦，这样才有助于了解唐学长的性格和经历，找出他的弱点，将他彻底攻占。中午我请您吃饭，边吃边讲。”
　　牛排很嫩很新鲜，细细的钢琴声在耳边徘徊，郭涤生吃了一点就饱了。
　　她想起读博时和三五个师兄去小猪头吃自助餐，三十元的标准，可以吃上好几个时辰，仿佛永不觉饱；或者老板请客，去青藤茶楼喝茶，大朵快颐的吃上一天，把老外吓得面无人色。回想从前，恍如隔世，十年间面目全非，而往事历历在目。
　　她记得，九年前五棵松下初逢唐阿生，那时候，他正大一，不过是普通的农村孩子，开朗温和的气质，因为出身太低，没有人脉也没有天赋，因此有种什么都无所谓、随波逐流的习性，对将来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学习成绩中等偏下，成天沉湎于虚拟的网络小说，将其当做精神食粮，成功于他，不过是牢牢深压在心底深处不敢触碰的奢望。
　　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成为传说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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