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坡往事》云深云浅

2、第二部分

　　会前点名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漂亮女子，她叫刘彩云，看样子像是比自己大一两岁，之前从来不认识。虽然女孩子们都穿同样朴素的衣裳，都梳着或长或短的两条辫子，都是在胸前别着一或两只毛主席纪念章，但刘彩云坐在那里却俨然是鹤立鸡群的。她的眉毛又黑又细又长，一双水晶葡萄般的黑眼睛，不说话也含着情。嘴略大了些，脸蛋上还有少许雀斑，可是这两样如果在别人脸上必然会减分的缺点在她的脸上居然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情，让她的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有风韵，具有一种很特别的——在田雨生所了解的词汇总量里根本没有的一个词——气质。
　　如果可以走近她，了解她，把她娶回家……
　　田雨生更加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更加卖力地张罗着排练节目的事宜。他让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专长报上来，初步设定将来演出的节目内容。实在没有专长的，就编进舞蹈队和秧歌队。他多希望刘彩云可以会唱歌或样板戏，这样他就可以和她搭档了。俊男靓女，一定会羡煞旁人。可惜，刘彩云没有任何特长，无奈，他只得把她编进舞蹈队。又不甘心，强迫着她要熟练而有感情地背诵一首毛主席诗词作为一个节目。他想，就冲她的漂亮模样，站在台上，社员们也会爱看的吧？
　　中午，食堂做了高梁米红豆饭和炖大豆腐，全体队员共进午餐。一个叫吴亚凤的女青年主动要求为大伙盛饭。轮到了田雨生，吴亚凤只给他盛了半碗。田雨生莫名地看了看她，她向他笑了笑说，“吃完了我再给你盛。”
　　那个时候，这样的伙食就很不错了，在家里也很少能吃到大豆腐。又都是青年人，饭量一个比一个大，那场面简直是风卷残云。大家伙儿都是满满的一碗饭，只有田雨生的是半碗，他很快就吃完了，去添饭时，发现饭盆里已经没有多少饭了。吴亚凤就站在盆边，抢了他的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给他。
　　田雨生突然明白了，原来，吴亚凤是在特别照顾他。其他盛了满碗饭的人，吃完了想再来盛，饭基本就没有了，只有他田雨生，可以多吃到半碗。
　　田雨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向吴亚凤望了一眼，感激地向她笑了笑。吴亚凤就好像事先知道他会看她一眼似的，向他回了一个很是意味深长的微笑。
　　没有人知道，貌不惊人的女青年吴亚凤却有着一颗一直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吴亚凤的父亲是八队有名的吴老蔫，除了干活，多一句话也不会说。她的母亲却很心计，家里日子全靠她来支撑，同时，她也是八队的接生婆，队里的妇女生孩子都找她。炕上铺了细灰，上面盖上稻草，再烧上一锅开水，小孩子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呱呱坠地。吴大娘很有本事，许多难产的她也能顺利给接生下来，因而她在八队有着相当的好人缘。
　　吴亚凤在性格上随了母亲，同时青出于蓝，比母亲更要强，更有心。姐弟五人，吴亚凤是老大。她很想多念几年书，她知道多念书准没错。可是，家里孩子太多，负担太重，作为长女，她不得不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辍学回家，帮助妈妈照管弟弟妹妹，做饭喂猪。
　　如今吴亚凤二十岁了，最小的弟弟也不用她背在背上哄睡觉了，三个妹妹也能在家务上帮忙了，她每天只需要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每天早上，她洗过脸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擦雪花膏、梳辫子的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总是觉得不甘心就这样生活下去。
　　她长得并不漂亮，皮肤不白，身材也不火辣。五官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但组合在一起，看着倒还顺眼。放在女孩子堆里，谈不上最丑的，但也没有丝毫吸引人的地方。吴亚凤知道自己长得不突出，因而在其它方面就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比如，她舍得给自己买一般妇女都舍不得用的香皂，（她们大多用自家土方自制的胰子或便宜的肥皂），不管多忙多累，她都好好清洗自己，让自己清爽爽香喷喷的。就算同样穿着自家做的土布衣裳，她也会悄悄地收一下腰，让那普通的衣服把她少女的身姿露出三二分。再加上勤劳能干，乐于助人，因而在八队的女青年中，她也算是一个佼佼者。
　　因而吴亚凤并不认为自己没有突出的美貌就失去了优势，美貌也不当饭吃，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有一颗热烈的，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心。有这样一颗火热的心，她就一定能干成什么事，从而让别人刮目相看。
　　在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中，吴亚凤表现得特别积极。她去得早，不管干什么活都抢在前面，还要帮助那些身体不好的、干活总落在后面的妇女。晚上收工的时候，她还帮助队里经管生产工具等等。她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妇女队长，这样，她就有机会在大队乃至于更上层露脸了。可是，后来她才知道，现任妇女队长跟生产队长暗地里有一腿，要想把她取而代之，恐怕太难了。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绝不能做那些低级下流的事情。
　　从十八岁起，就有媒婆上门来说媒，队里也有几个男青年主动向她示好。谁都知道，把这样一个女子娶进家门，那日子肯定红火。可是吴亚凤不甘心这么早就嫁做人妇，过那种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平凡日子。她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她那颗火热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呢，这样的一颗心是不能甘心早早地就结婚生子，终日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
　　那天，生产队长在广播里通知，大队要成立文艺宣传队，各生产队有才艺的男女青年均可报名，如果不主动报名，队上可就点名要人了，不去可不行。
　　吴亚凤听到广播时正在洗衣服，激动得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把水盆掀翻。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如果追问长辈们少年时的情事，他们大多会笑着回答一个字——傻。
　　是的，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媒体和娱乐，少男少女们很少能从周围人身边事得到情事的启蒙。书最多也就能念到小学毕业，男女同学还都是些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淘气小子，上学期间互相连句话都不肯说的。若男生女生有交流，说句话，可能会让全班同学笑掉大牙。因而，田雨生，吴亚凤等这些男女青年聚在一起，除了同一个生产队的以外，基本都不熟识。小时候认得的，甚至同班同学，这时候也都陌生了。大家都正当青春年华，该懂的自然已经懂了，只是革命形势所迫，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打情骂俏，招猫逗狗。第一天聚在一起，大伙都非常严肃而紧张地聆听领导的训话，暗地里在心中琢磨自己在宣传队里该当什么位置。能不用下地劳动，又能为家里挣工分，这比什么都重要。人人都想好好表现，表现给干部们看，表现给亲人们看，同时，也表现给那些正当芳龄的异性队友们看。
　　吴亚凤没什么文艺特长，但她还是积极报名参加了。她太了解自己，也了解一个集体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她唱歌跑调，声音也没那么好听，唱歌朗诵恐怕没她什么事。但她可以跳舞，当不了领舞还可以当群舞。她还可以参加小戏的演出，演不了主角，演反面角色也成，也可以演别人都不愿意演的老奶奶老大妈。宣传队几十号人，道具，服装，各种杂事都得有人负责经管。苦的累的，不讨好的，她吴亚凤都可以干。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宣传队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达到缺她不可的程度，从而突出重围，在榆树坡这个舞台上崭露头角。
　　吴亚凤坐在大队会议室的礼堂里听领导讲话的时候，注意到了田雨生。哪个少女不怀春？正值妙龄的吴亚凤在看到田雨生的瞬间，心里突然很特别地动了一动。那种感觉很奇妙，很美妙，很玄妙。她从来不认识田雨生，她从来没想过就在这小小榆树坡还有这么俊俏的男青年。他个头虽不高，但不胖不瘦，那张小脸白得根本不像个庄稼人。脸上五官样样精致，真是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再看那双手啊，修长白皙，那五根手指，比女孩子的手都好看啊。但见他还当上了文艺宣传队的副队长，那必定是能说能唱的全才了。这样的人才，怎么可以委屈在这小小榆树坡？他早晚有一天得跳出这小村庄，飞上枝头变凤凰啊！如果自己可以跟他走近，是不是也搭得上一趟顺风车呢？
　　报节目的时候，吴亚凤特意跟田雨生多说了几句话，表达了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特长，但宣传队里各种脏的乱的苦的累的不讨好的活她都可以做。田雨生表扬了她，但很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她，甚至连看都没好好看她一眼。吴亚凤并不泄气，来日方长，她会让田雨生好好看上自己几眼的。
　　吃饭的时候，她抓住了时机，让田雨生比别人多吃到半碗干饭。那蓝边的大海碗，半碗也比自家的小碗一满碗多啊！不出她所料，田雨生果然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她的心。他向她看过来的一瞬间，吴亚凤在心里笑了。田雨生眼神里满含的谢意让她觉得，她此番来到文艺宣传队，对了，值了。
　　田雨生当然不知道吴亚凤心里是怎么想的。对这半碗饭的友好，他简单地认为也许她是在向他这个副队长示好。在他心里盛装的是他信心满满的事业，他一定要把这支文艺宣传队带好，打造出几个像样的节目，让榆树坡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吃饭的时候，田雨生偷偷地向刘彩云那边望了几眼。他看到刘彩云站在一群女青年堆儿里是那么的特别，吃饭的样子也比别人文雅端庄。那神情举止，含羞带笑，欲语还休的，真是招人怜爱。想着日后有许多机会可以相处，可以表现，个人感情还不必急于一时。目前他还当以工作为首要。土语说‘搂草打兔子’，自己这一回可算是交上好运气了。
　　田雨生很快制定出一台节目。根据公社干部的指示，第一组是例行节目，他指派唱得好的几个男女青年排练了京剧《红灯记》《杜鹃山》和《沙家浜》选段。第二组是自创节目，他和几个文采比较好的青年一起编了一个赞扬毛主席共产党的三句半，他们居然还把《智取威虎山》的唱词编成了一个快板儿。第三组节目是才艺表演，有口琴、手风琴和笛子独奏；毛主席诗词朗诵；小合唱或独唱，曲目无非是《毛主席语录歌》《在北京的金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之类，再由全体成员一起排练两个大合唱，放在开头和结尾，这样，一台节目就成型了。
　　田雨生把节目单报给赵书记的时候，赵书记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真没想到，这个小伙子这么有能耐，居然能捣腾出这么一台好节目，怪不得二闺女英杰总是夸他，还真是有两下子。
　　“雨生啊，这节目制定得是真不错。只是……真正排练出来会是个啥效果啊？你们这些人到底行不行？”
　　田雨生胸有成竹地说，“赵书记，保证没问题。京剧选段大伙天天听，早都滚熟在胸了，个个都能背下来，就差练习动作了。到时候给他们化化妆，简单缝制点服装，就成了。我们编的快板儿三句半啥的，请赵书记求公社的领导忙帮给顺溜顺溜，改改，毕竟人家比我们文化高。然后我尽量挑口才好的人上，保准不会出错儿。才艺表演那都是现成的，更不用操心。只有大合唱难点儿，不过我有信心，一定能指挥好。最关键的还要有个报幕的，把这些节目串连起来，我打算让赵英杰担当，您看怎么样？”
　　赵书记简直乐开了花，连连拍手说，“好！好！好！刚开始没那么好也没关系，毕竟你们都是新手，都没有经验。排练好了，在各生产队先练几场，等熟练了，我请公社的干部下来观摩指导。哎呀，照这么看，咱们大队这次在公社可真要露脸了。”
　　赵书记对田雨生的工作非常满意，高兴之余让张会计拨了一项专款给田雨生，专门置办演出用品。田雨生顿时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快感，乐颠颠地回到排练场，干劲更足了。
　　青年们听说赵书记对他们的节目非常满意，也都高兴得不得了，热情高涨，更加卖力地排练。一时间声音高低起伏，乐器叮吓当当，好不热闹。
　　田雨生把赵英杰叫过来，说道，“赵英杰，刚才我去赵书记那儿，突然才想到咱们得需要一个报幕的，我临时就安排你了，你文化比我们高，还是老师，肯定行。”
　　赵英杰听到田雨生这么看重她，又高兴又为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这么看重我，可是……报幕的不都得长得漂亮吗？我长得又不……”
　　这话说到了田雨生的痛处。他多么希望刘彩云可以当这个报幕员啊！她长得那么漂亮，多给宣传队争光啊！可是，刘彩云太腼腆了，一说话就脸红，就连朗诵毛主席诗词也是他赶鸭子上架的。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心而不顾大局。赵英杰长得是不好看，但嘴上工夫在这群女青年中还是有优势的。由她来报幕，至少能保住质量。
　　“咱们更重视才能，能把幕报好，把节目演成功是我们的第一要任，我相信你能行。”田雨生学着干部的样子，对赵英杰说。
　　赵英杰乐得开了花。本来，她已经在《红灯记》中和田雨生有合作了，她演铁梅，他演李玉和，这已经让她很高兴了。没想到田雨生居然又给她安排了报幕这个出风头的角色，看来，田雨生应该是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了。有自己的父亲撑腰，他们一定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将来的。想到这些，一下子羞红了脸，含羞带笑地抬头瞥了一眼田雨生，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我一定行。”
　　田雨生却并不留心赵英杰的小女儿姿态，仍然学着干部的样子说，“那就好。晚上回去以后，你自己试着写写报幕词，实在不行就跟你们学校的老师们取取经，把这些节目都串连起来。”
　　“我不用取经，我一定行的，过几天我就把稿子拿给你看。”赵英杰非常自信地说。
　　田雨生本来打算在宣传队不和赵英杰走得太近，甚至故意疏远她。可是这一拨女青年里，有才华的实在是太少了，刘彩云光长得好看，吴亚凤仅是能干，在文艺方面却都不能独挡一面。无奈，他只得重用赵英杰。赵英杰会拉手风琴，唱歌也好听。京剧，大合唱，小合唱，报幕，他都得指靠她。幸好男青年里颇有几个有才华的，可以出几个好节目，要不他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