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坡往事》云深云浅

11、第十一部分

　　日子过得真慢啊！日子为什么不快快地过呢？
　　田雨生每日里只是闷头干活，他真希望日子像飞一样地过去，让他每日里什么也觉察不到，睁眼睛就天黑，闭眼睛就天亮，连梦也不要做。因为那梦里，总是出现那些早已经与他不相关的人和事。从美梦中醒来，心情也不能够美好，因为梦中的那一切都不属于他；从坏梦中醒来，心情就会更加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他只有把自己完全投入到艰苦的劳动中，才能得到一点解脱。
　　可是日子还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一直向前走的，走着走着，就又来到了冬天。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田妈妈病了。大夫号脉之后说这是积劳成疾，以后每逢入冬开春，老太太都要遭回大罪的。数九寒天，都将是老太太难熬的岁月。
　　田雨生的三个姐姐再次聚在一起，一边照顾妈妈，一边教训田雨生。这回，必须得娶回来一个媳妇了，妈不能没人照顾。
　　本来，三个姐姐早都张罗给弟弟娶个媳妇，毕竟与刘彩云的亲事是她们出面退掉的，她们也要给弟弟一个交待。无奈田雨生受了感情的创伤，说什么也不肯找。田妈妈觉得儿子岁数也不算大，倒也不着急成家。既然他现在不愿意，那就先放一放吧。如今，田妈妈病了，这个家仿佛塌了半边天，没有个主事的女人，恐怕是不行了。
　　田雨生看着老妈在炕上喘成那个样子，心里痛苦得不行。他也知道，他必须得娶个媳妇回来了，不为别的，为了照顾老妈也得这么做。
　　“你们张罗吧，只要妈和姐们都同意，我啥说的也没有。”
　　大姐见他松口了，高兴得搂住了他的肩膀，“我就说我老弟最懂事了。”
　　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大姐就帮忙张罗到了一个姑娘。女方是大姐公公的远房亲戚，家里离榆树坡四十里。
　　“丫头已经二十四了，没找到婆家的原因就是因为地主家庭，成分不好。不过虽然成分不好，但是丫头有文化啊，在县二中毕业的。这时候，初中毕业的丫头能有几个？嫁过来肯定是通情达理的。还有一条最重要的是，人家不要彩礼。给做几件衣裳就行了。”大姐兴高采烈地说。
　　“年龄大点儿不要紧，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好事儿。就不知道长得啥样子，咱雨生能不能看上。”田妈妈喘着气说。
　　“明后天我大姑姐就过去把丫头领来，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不就成了？”
　　田雨生仿佛心如死灰般，一点儿热情也没有，见妈妈和姐姐们都如此热情，就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有意见。”
　　三天以后，大姐真的就把那位叫王明华的地主家的姑娘领来了。田妈妈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也不顾病着，拉着姑娘的手不松开。
　　“哎哟，这丫头，一看面相就厚成。我那儿子脾气不好，你比他大，一定能担待着，以后啊，这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王明华本来很大方，听老太太这么一说，脸也红了，微笑着低了头。
　　田雨生冷着脸坐在炕梢打量着王明华。只见她个头不高不低，身材比较丰满，模样呢，不丑不俊，面相比较平和，只是看着就比自己年长，但很显然带着一种读过书的气质，有那么一点点的仿佛赵英杰身上有着的东西。田雨生看着她，心底里没有激起一丝丝波澜。没什么好喜欢的，也没什么好讨厌的。
　　田妈妈握着王明华的手，问长问短。知道是因为王明华的叔叔早年参加了解放军，并当上了领导干部，写信回家让孩子们都要读书，所以他们这些孩子才都读了书。王明华虽然上学晚，但学习成绩却是最好的，凭努力考上了县二中。只是刚刚读完，就开始了□□。她不但不能因为读书而获得工作，就连找婆家都变得艰难了。她不要一分彩礼，只要有人肯娶她，能够成立自己的家庭就好了。家里，嫂子已经横竖看不上这个年龄偏大的小姑子了。
　　“丫头啊，只要你不嫌咱家穷，嫁过来，妈当你是亲生闺女待。”田妈妈心疼地看着王明华说。
　　王明华眼睛湿润了，“我不嫌家穷，我什么活都会干，我能过好日子。”
　　大姐在旁边听着也掉了眼泪，这时候用手肘撞了一下田雨生说道，“当着明华的面儿，你就表个态吧？我们姐几个跟妈可都看中了，多好的丫头啊！你说说，啥意见。”
　　田雨生并不犹豫，开口说道，“我没意见，都听妈的。”
　　大姐拍手笑道，“这可好了，这桩姻缘就算成了。明华呀，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老太太需要人照顾，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两家就商量结婚日子，越早越好。虽然彩礼不要，但我们家也得张罗张罗，也得给你们置办点新婚用品，做几套衣裳，不能太不像话。你嫁过来呀，我妈当你是亲闺女，我们姐几个，也会当你是亲妹妹待的，你就放心吧。”
　　王明华点点头，脸上挂着激动而幸福的微笑，瞥了田雨生一眼。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老太太又生病，大姐就把王明华带到自己家里安顿吃饭。明天，她要亲自到王明华家去看看，商量结婚的事。田雨生把大伙都送走，回到屋里坐在老妈身边。他很恍惚，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草草定局了？以后，他就要和那个陌生的、比自己大三岁的女子过日子了？这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田妈妈因为高兴，身体竟然感觉好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喘了。她扯着儿子的手说，“妈可真高兴啊。雨生啊，你摊上一个好媳妇了，你命好啊。我一看那丫头的面相，再摸一摸她的手，就知道，这一定是个好丫头，又朴实又能干，脾气还好，将来能容你。这样，妈就算死了也放心了。”
　　“好好的，说什么死？”田雨生伏在妈妈的怀里，“媳妇娶回来了，还要给您生大孙子呢，您还有许多好日子要过呢。”
　　“对，对，对。”老太太高兴地笑道，“看这丫头的腰身，肯定能生能养，到时候给我生一堆孙子孙女儿，让咱们老田家人丁兴旺，那可真好啊！”
　　田雨生陪着妈妈，看她高兴的样子，自己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妈妈口中所描述的幸福的日子，是不是他的幸福呢？
　　王明华家里巴不得赶紧把她嫁出去，所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婚期就定在阴历二月初。
　　过了正月十五，吴亚凤便带领着宣传队上的几个队员过来帮忙了。田雨生心上打着结，吴亚凤可是敞亮的，当面背后，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就是把自己当田雨生的好朋友待。她告诉他，他结婚这么大的事儿，她一定要全心全力地帮忙到底。她带领赵良平等几个人，把田家的三间草房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旧报纸把当作新房的西屋重新裱糊完毕，墙上贴了大胖小子的年画，窗户上贴了喜字，炕上也是新炕席新笤帚，整个房间看起来焕然一新。过几天，新打的红漆描花的两口柜就要搬进来，再配上新买的两片大镜子，两旁新扎的金红色的鸡毛掸子插在狮子滚绣球的帽筒里。嗬！哪里又比别人家的新房差多少呢！
　　吴亚凤和赵良平一起送了田雨生两口子一顶新帽子，一块花布和两块包袱皮，这可是平辈中的大礼了。田雨生想不收也不行，只好连连道谢，同时也收下了其他队员送的礼物。
　　三个姐姐也张罗给一对新人每人做了两套新衣服，一套新棉袄棉裤，又额外给王明华做了一件当下正时兴的黑大绒偏襟大袄。丫头不要彩礼，也不能太亏待人家。田妈妈把自己年轻时戴过的仅存的几件银首饰也都拿出来，用花手绢包了，送给王明华，算作婆婆的一点儿心意。
　　这样，一切准备就绪，就到了结婚这天，依照风俗放了鞭炮，行了礼，坐了福，摆了十几桌酒席招待邻里乡亲，好生喧哗了一阵子。到了傍晚，人这才都散了，里里外外都打扫收拾完毕，家里只剩下一家三口人。田妈妈因为病重，受不了太多的喧哗，征得一对新人和亲朋好友的同意，晚上取消了闹洞房等活动。田雨生因为本来对这桩亲事并无热心，也巴不得清静，因而比谁都同意这个决定。
　　王明华已经摘下了红头巾，脱下了新衣服，穿上了家常的旧衣服，洗手准备给婆婆煮小米粥。此前屯里的大厨为酒席面上做的吃喝连点儿渣都没剩下。社员们都盼着有酒席吃，饭菜有限，恐怕也没有都填饱肚皮，哪里还剩得下什么。
　　田妈妈身子虚，就算有什么油水大的东西也吃不下。王明华煮了软软的小米粥，然后把大头菜和土豆都切成细细的丝，用酱油炒了一盘。又把家里腌的咸芥菜疙瘩切成碎，把剩下的一小块儿肉也切成碎，一起炒了，两样小菜端上来，叫上田雨生准备开晚饭。
　　田妈妈见饭桌上清清爽爽的两样小菜，不由得有了食欲，配上软烂的小米粥，竟然吃了满满一碗，一边吃一边称赞儿媳妇的手艺，眼睛不停地在王明华的脸上瞧来瞧去，仿佛看也看不够似的，瞧得王明华脸都红了。
　　田雨生也多吃了一碗小米粥。这两样小菜太可口了，他很欣慰他娶回来的是个会做饭的女人，看样子又是个孝顺的媳妇。他偷眼看着新婚妻子，见她很是淡定自若的样子，心里面不禁打起鼓。晚上，两个人就要行夫妻之事了，这从未有过的经历会是怎么样的？今晚以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要和眼前的女子共同担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以后还会生一群孩子，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呢？
　　吃过饭，田妈妈的精神格外好，在王明华收拾碗筷的时候，向田雨生说道，“你去抱捆柴禾把西屋的炕烧热乎，然后把被褥都铺好。折腾一天了，你们都累了，就早点睡觉吧。”
　　王明华脸上红了一红，转身去外屋刷碗去了。田妈妈疼爱地笑着，向儿子说道，“好好对待她，对她好点儿，你们俩好比什么都强，妈就等着抱大孙子了。”
　　田雨生领命去烧了炕，然后把两床新被褥铺在炕上。他看着那一红一绿两个被面儿，思绪飘飘荡荡。他想起刘彩云，她早已经嫁做人妇；他想起赵英杰，她正过着他可羡不可及的日子；还有吴亚凤，她说她也打算和赵良平结婚，没有房子，就住在生产队的马圈里也行。
　　每个人都将有他的归宿。他田雨生从今天起，就要和这个叫做王明华的女人一起生活了。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王明华已经收拾完毕，过来了。
　　“妈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她老人家睡下了，水，手巾，尿盆，痰盂，我都放在她跟前了。如果夜里她有什么事，我让她拿笤帚敲敲炕沿，我就会听到的。”
　　王明华说着，就坐在炕沿上，也偷眼看看那一红一绿的被面儿，脸上稍微红了一下。
　　田雨生‘嗯’了一声，脱鞋上炕，“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王明华沉吟了一下，又低头说道，“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我喜欢妈，也……喜欢你，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就呆在这儿，照顾妈，照顾你，给你生孩子。”
　　田雨生又是‘嗯’了一声，“我知道，上炕睡觉吧。”
　　灯熄了，世界变得黑暗。
　　在这个夜里，王明华把自己交给了这个才见过两三面的、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的男人。但是她的心稳了，平静了。她，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在这个夜里，田雨生成了真正的男人。虽然笨拙可笑，但他总算成就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身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那种空洞的、从未体会过的、令人骨酥筯软的惬意的满足让他一次次地渴望着王明华。可是，他的心，却始终像被一层网罩着，很闷，很混沌，不能够透透亮亮地正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