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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二、
      成崖余正在做复健练习。
      他撑着墙边的扶手,调整着呼吸,全神贯注地挪动步子。
      他的呼吸很平稳,只是略有些急,汗珠顺着发梢滑进眼睛,涩涩的疼;白色运动服被汗浸透了,透显出肩背紧绷的肌肉,因为用力而深凹的肩窝和锁骨;抓着扶手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白皙的手背上绷起了青筋。
      “停!停!”复健医生拍了拍手,推着轮椅上前扶他坐下,“今天的锻炼量已经够了,下肢肌肉还没恢复到支撑身体的强度,强行加大锻炼量很容易受伤。”
      医生递过条干手巾,提笔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恢复得很好,比预期还要好。药按时吃,复健按计划进行,不要心急。”
      成崖余擦着头发,平了平气,安安生生回答:“好。”
      医生把病历塞进他怀里,有些无奈:“答得真痛快,最不遵医嘱的就是你!睡眠量永远不够,止痛药从来不吃,让你少操点心从来不听……哎我还没说完呢!”
      成崖余操纵着轮椅出了复健室,把喋喋不休的医生关在了身后。
      他抬起头来,看见门外长椅上两条劲瘦的身影,舒展了眉眼。

      先看见成崖余出来的是崔略商,他想站起来,一时失却了力量;他想喊声师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
      冷凌弃已经跳了起来,笑着叫了声“大师兄”,把抱着的外套递过去,自觉地推起了轮椅。
      崔略商扶着墙慢慢站稳,小心翼翼走近来,用力眨眨眼,掩去眼中弥漫的水光。
      “大师兄……”声音有点哑。
      成崖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微微一笑:“出去说。”

      冷凌弃推着轮椅左绕右拐,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住,成崖余微微探身,十分自然地拧开了门。
      崔略商抬眼看了看铭牌,写着“医生休息室”,下面一行是名字:“高明”。
      “高大夫的休息室,大师兄每次复健完都会在这休息会儿。”冷凌弃对着门口踌躇不前的崔略商解释道。
      “就刚才那个话唠。”成崖余补充回答。

      这是间单人休息室,屋子不大,一张桌子一张弹簧床就挤满了,桌上摆着两个一尺高的针灸橡皮人,床脚挂着一整副人体骨骼,屋角自带洗手池。
      冷凌弃洗了手,熟门熟路地翻出杯子和暖壶,洗净烫涮,倒好水。
      “师兄吃药。”冷凌弃把杯子塞在成崖余手里,开始拆药盒。
      崔略商:“……”
      这熟悉的感觉!
      “不要止痛药。”成崖余说。
      “哦。”小少年数了一瓶盖药片递过去。
      崔略商耳边仿佛回响起高明大夫的咆哮,针灸皮人和骨骼一起幽怨地看过来。

      崔略商把乱七八糟的错觉丢出脑海,专心致志打量大师兄。
      运动造成的潮红一旦退去,面颊就显得格外苍白,他微微垂着眼帘,因为药太多,眉心有些不耐烦地皱起,那一点倦意就被强行压制在眉梢眼角,悄无声息。——复健是件辛苦的事,疼痛、疲惫、枯燥、重复,好转的希望却总是遥不可及。
      “这是你三师兄。”成崖余吞完药,将轮椅微微转了个角度,正对住崔略商,话却是对着冷凌弃说的。
      “来的时候二师兄告诉我了!”冷凌弃绽开了一个笑容。冷凌弃入门时,正逢崔略商去卧底了,两人以前不曾见过。
      崔略商回了一个微笑,忍不住挪开了视线。少年人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刺得人眼睛疼。

      成崖余微微颔首,开始说正事:“二师弟送来的样品检测结果出来了,不是新货。”
      他就算坐在轮椅里,也是挺拔的,双手交叠着搁在腹前。
      (那里有一个弹孔,子弹从后腰射入,贯穿伤,大出血,几次休克,几次报了危重。)崔略商盯着他的指尖想。
      “各条线路最近都没有异动,这批货应该是以前囤积的,只是最近才出手。”
      白色运动裤包裹着瘦削的双腿,看起来空荡荡的。
      (子弹伤了腰椎,双下肢截瘫。)崔略商盯着他的腿想。
      “这次任务应该碰不上熟人,你的伤自己清楚,随机应变,别太逞强。”成崖余抬起一只手,习惯性的在轮椅扶手上叩了两下。
      (诸葛校长定做了一个自动轮椅,他坐着轮椅重回了训练场。)崔略商看着那架不起眼的轮椅想。
      “三师弟。”成崖余的声音严肃起来。
      (坐着轮椅复出,木仓挑了全省厅。那一届木仓王退回了奖牌,放出话去:“成崖余在一日,没人能称木仓王。”)崔略商看回他的手想。
      崔略商被冷凌弃捅了一下,似从梦魇中惊醒般,眼神恍了恍,脸上已经稳稳当当扯开一个笑容,有点惫懒,有点痞:“大师兄,我省的。”
      他站好了,接受成崖余的审视。这样的表情在三年里已经千锤百炼,从不会有一丝破绽。
      “去高明那扎会儿针再回警队。”成崖余说。

      “啊……?”崔略商有点回不过劲来,“不用……了吧?”
      “小四监督。”成崖余操纵着轮椅转身走了。
      “哦!”冷凌弃抓起药包,跟着轮椅跑步出门。
      来接成崖余的车停在保健楼门口,成崖余扶着轮椅站起来,抓牢车厢把手,慢慢挪进后座。
      冷凌弃把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箱,又把脑袋伸进后座加强接受了一下监督使命,然后帮着关好车门,目送着车子开远了。
      “我们也走?”崔略商问。他不觉得自己需要针灸。
      “三师兄,你最好去。”冷凌弃看着他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大师兄,心情不太好。”
      崔略商慢慢抬起一只手,按了按额角。(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
      崔略商被按在一张针灸床上趴着。
      这种床在头部有个洞,方便把脸塞进去透气。崔略商透过洞看着地面,感觉两只手在腰背上用力按着。
      “这里?这里?还是这里?”高明一边按一边问。
      “高大夫……”
      “叫全名!我叫高明!”
      崔略商噎了噎:“高明大夫,我其实没事……”
      “你不说也瞒不过我,按着这里时肌肉绷得最紧,三四腰椎受过伤吧,从高处摔下来过?还是被人打了冷棍?还是都有过?我看都有过。还受过凉。”高明不必回应,一个人就能演台戏。
      崔略商在床头洞里抿了抿唇。难怪连大师兄都说高明是话唠。
      高明扒着裤腰又往下拽了拽,崔略商吃了一惊,按着按摩床半撑起身。
      高明手肘一拐,抵住筋缩穴把人又按回去。
      “年轻人怕什么!我们做医生的,什么尺码没见过!”
      (这不是尺码的问题……)崔略商额角动脉突突乱跳。
      高明用镊子夹了酒精棉开始消毒,从颈部一直擦到大腿。
      崔略商震惊了:“高大夫……”
      “叫我高明!”
      “高明大夫!您这是要扎多少针?”
      “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新疗法,叫‘草船借箭’!”
      高明进针很快,沿着脊椎两旁一针接着一针往下扎,从颈部一直扎到大腿。崔略商整个后背都麻了,感觉自己像只刺猬,背了好几斤的银针。
      他突然想起了成崖余那句话。
      成崖余说:“去高明那扎会儿针再回警队。”
      不是扎两针,是扎会儿针。

      高明两手不停轮番捻针,酸麻胀痛如触电般的感觉沿着后背一直蹿到了脚尖。
      他的嘴和他的手一样闲不住。
      “跟你说过没?我虽然只是个保健医,但是很高明的。”
      “我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个案例就是成崖余。”
      “我亲眼看着他从双下肢截瘫,到能扶着墙站起来。”
      “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无关我的医术。”
      “我也这么觉得。”
      “总有些人的意志能够碾压全世界。我能怎么办呢?”
      “从来不让人扶,就算摔倒了也不许。”
      “我被他扒拉到过复健室的每一个角落。”

      高明停了手,蹲下去,从按摩床底往上看。
      崔略商的脸卡在床洞里,无所遁形。

      “他一直有心事。”
      “你回来的那一天他很开心。他甚至允许我虚扶了两次没有推开。”
      “还有今天。我从没见过他眼睛那么亮!摔门的动作那么洒脱!”
      “可是你让他不开心了。”
      “如果再有下次,我会两面都扎的。”

      崔略商体会了一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走出针灸室的时候几乎是飘的。
      …………………………………………………………………………………………
      崔略商做了一夜的梦,纷繁复杂。最后梦见成崖余倒在血泊里,翻滚、挣扎,冷厉的目光从污血乱发下透出来,冷如冰,利如刀锋,将崔略商的双脚牢牢钉死在地上。他看见成崖余在嘶吼,反反复复喊着一个字:“走!”
      他看见那个女人慵懒妖娆地趴在栏杆上俯视,如同盛放的罂粟花,危险又艳丽。薛狐悲站在一旁冷哼道:“怎么?舍不得?”女人红艳的唇微微一翘:“是啊,还没到手呢。好可惜。”他想冲过去,杀了那个女人。但成崖余的目光无所不在,他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走!”
      崔略商从梦中惊醒,牢牢躺在床上,恍惚了一会儿才看清公寓泛黄的墙壁,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冷汗争先恐后冒了一身。他就那么躺着发了会儿呆,慢吞吞爬起来去浴室,冲去一身汗,换了件干松衣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影随形的晨僵并未出现,仿佛那根腰骨从来不曾断过。
      高明……吗?

      天色还早,崔略商却已经睡不着了,打开冰箱发呆了好一会儿,慢慢掏出一罐啤酒。
      自从定下计划,铁游夏就嘱咐崔略商不要到局里去打眼,刚刚开始了两天的正常生活又停摆下来,崔略商把自己放空了瘫在沙发上,慢慢灌着酒,想着铁游夏说的那些话。

      “你在那边这些年,能得到的消息都是我们有意放出去的。大师兄怕你发疯,让我们时不时透点信儿过去。”
      “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大师兄厉害着呢。当时他刚出院,在疗养院住了一阵儿。四个道上有名号的硬手——有两个还是冲我来的,找不到我,才跑去找他——劫持了一护士的哥哥,逼着护士给大师兄药里掺了迷幻剂。急什么!坐下听完!”
      “大师兄挺着药效,自己撂倒了四个”
      “世叔给大师兄争取教官职位,本来几个老家伙还想哔哔,这案子一出,全都闭了嘴。别看大师兄这几年不出外勤了,直接栽他手里的也有一个加强排。主持侦破的案子就更不用说了,这次跟你里应外合击破薛狐悲集团,还不是靠大师兄调度指挥。每年系统内集训,你看有一个敢在他跟前炸毛?”
      “大师兄在你眼前受伤,知道你这些年心里不好过,可你不能冲他摆那么张糟心脸。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人敢同情他。下次再这样,高明非把你扎成筛子不可。”
      崔略商静静喝着酒,觉得常年武装得铁桶似的心脏慢慢塌了一个角,渐次柔软下来。

      方邪真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崔略商。
      发梢还湿着,软软垂下来一绺,遮了眉眼,唇边下颌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唇角微勾,带着一个还没退去的笑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酒气,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废又危险的美感。
      方邪真拎着豆浆油条,腋下夹着公文包,僵直在门口,用力吞了口唾沫。
      方邪真是来送资料的,以及,一点乔装改变的小道具。

      “龙大小姐真有眼光。”方邪真上上下下打量着崔略商,感慨道。
      崔略商接过早餐的手吓得一顿。
      方邪真把人按在椅子上,从公文包里掏出罐喷雾在他头顶一通喷,修长的十指贴着头皮把头发挑乱,末了拿出副黑边方框平光镜,给他架在鼻梁上。
      单身汉的公寓里找不到镜子,方邪真把人推进浴室,嘴里嘟囔着:“早知道那天就不带你去棕熊,好几十号人跟你照过面,不打扮一下叫人不放心。龙大小姐设计的造型真不错,胡子攒两天不要刮,眼再眯一点,好了就这个表情记住了……卧槽!”
      镜子里的男人微微眯起眼来,眼神中仿如有血气与刀锋一闪而过,自黑色镜框、凌乱的刘海之间飙出。方邪真的手按在后腰上,他今天没配木仓,手摸了个空,掌心里全是汗。
      “崔、崔哥……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崔略商摘了眼镜,乐呵呵去吃早餐了,随口答他:“做卧底啊,你说的。”
      “什么卧底?”
      “大型盗窃团伙,满城里掏包那种,都带着刀片。”崔略商一手豆浆,另一手油条拿油条夸张地比划了个割包动作。
      方邪真靠着浴室门,在裤子上蹭干了手心的汗,喃喃道:“我信了你的邪。”

      跟黄毛接头的人叫鸦哥,本地土产帮派“纵横四海”的小混混。说是帮派,其实就是职高团伙升级版,跟本地土产另一帮派“天下无双”并称双雄,偶尔打个群架占个地盘收点乞讨人员的保护费。
      崔略商:……
      崔略商卧底薛狐悲集团,多年驻扎金三角,跟着薛狐悲真刀实木仓吞灭过几十个跨国集团,从没见过如此霸气的名字。
      ——实在是铁游夏坐镇之地,稍微大一点的组织都不敢驻留,留着俩土产帮派统管全市不良少年,免得他们天天鸡零狗碎的折腾,多少节省点警力。

      纵横四海的老大陈武平平安安做了五六年,去年突然出现个王洪,能打敢拼,一路势不可挡地冲上了第二把交椅,眼见着要夺权篡位。陈武急了,不知从哪里搞了点货,夹着□□四处兜售。
      “黄毛跟鸦哥搭上了线,你要的货多,陈武要亲眼见你。明天下午3点,布鲁酒吧,鸦哥会去找你。”
      崔略商有点方。
      崔略商卧底薛狐悲集团,多年驻扎金三角,从没见过这么草率的交易。

      “纵横四海这种帮派,一看谁能打,二看跟谁有钱赚。陈武老了,不敢跟王洪拼武力,只能靠卖货的钱收拢手下。你已经是最大的客户了。”方邪真把手里的材料理了理,往崔略商怀里一塞:“这批货应该是谁手里攒的点旧玩意,货源挖出来就是成功,这次不急着深挖,先和陈武搭搭线。我会在外围机动接应,铁队也会布下人手,不过任务暂时不够级别配木仓,支援有限,崔哥自己小心。”

      崔略商认认真真翻着资料,头一页就是这次给他的身份。
      田商,三线音乐人,某平台半红不红的V字号,注册了三年,发过十几条信息,一半是朦胧彩灯下的自拍,磨皮磨得失了真,要说和崔略商相像,也有四五分,反正头发和眼镜框一样;另一半是陈年变味的毒鸡汤,让人看完第一眼没有追根寻底的欲望。
      “这人是谁?”
      “龙大小姐捏的。”方邪真往椅背上靠了靠,两条长腿交叠起来轻轻摇晃,“照片是网上搜的,P一下全这样,僵尸粉买几个,内部申个V,谁知道哪天用得上呢。信息时代了,有些事情得想在前头。听铁队说你会乐器,龙大小姐特地挑了这个给你。”方邪真说着,往前倾了倾身,挑眉笑问:“看不出,崔哥还是个文艺人,什么乐器最拿手?”
      崔略商:“……二胡。”
      方邪真的笑容僵了一会儿。
      多合适啊。
      三线装逼音乐人,特长二胡。
      他们铁队,戴上眼镜能去冒充大学教授,内里还是一颗劈砖的心!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崔哥慢慢研究。”方邪真僵着脸站起来,强撑着面皮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安全起见,明天没人来接,您自己打车去,找铁队报销。”
      方邪真走得很快,关门的声音透着一点子急。

      崔略商捏着一摞文件独自坐在屋里,突然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他终于觉得,血雨腥风的日子是真的离自己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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