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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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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北长街,落叶时节。
洛今尘独自徘徊在护城河都北河段。齐嵘山下果林正值丰收之时,城中的枯叶却已开始飘落。夜中萧瑟秋风掠过河面而起,贴着人秋衣钻进去,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自齐嵘山回来已半月有余,洛今尘仍记得当日自己和梁翊之提的条件:若他能解困,便要做副将。可回来以后,梁翊之只是将他提至亲兵,便再没有提擢之意。他自己亦知道这个条件好笑,军中升迁自古以来一凭军功二凭关系,此次只是带领众人穿过密道逃生,便想从区区小兵跃升副将,着实痴人说梦。梁翊之如今的两位副将,虽然才十七八岁,但皆是在梁翊之还是少帅之时便随着他征战沙场的,亦立下不少功劳,是以破刃重组后,梁翊之任主帅,第一件事便是任命那二人为副将。然而这三年间,梁翊之再未立新的副将。
洛今尘低低叹了口气,裹紧衣衫信步走着。他身上这身衣服是开春新做的,已经洗旧了,十六岁的少年正长身体,也已经有些小了。可少年胃口大,那军饷便刚刚够他一口饭吃,哪里还有闲钱做衣裳?幸而军中每年发下两套军服,且是为根基不稳的士兵提供住宿的,他才能勉强在花钱如流水的大梁都城站稳脚跟。
不知不觉间,洛今尘走到一家酒肆门口。门口两个小童正玩掷石子,输了的学狗叫,“汪汪”声此起彼伏,两个小童好不开心。片刻后老板娘出来,唤自己两个孩儿吃晚饭,小童们才恋恋不舍收起了石子,拉着娘亲的手进了屋子。不知怎地,洛今尘想起了自己的娘。
印象中,娘从来没有这样亲和拉着自己的手走过。若要有什么肢体接触,那要么是娘拽着自己的耳朵边骂边往屋里拖,要么是娘不高兴了拿自己撒气。爹去哪里了,洛今尘记事以来问过两次,每一次都得到一顿毒打作为答案,便再也没有问过。娘经常对着一块玉佩流泪,有时候边哭边骂,哭骂完了便叫洛今尘进来挨打。小时候的洛今尘,几乎没有体会到过什么人间的真情与温暖,因为他娘自己性格孤僻,不与邻居来往,也不许洛今尘和街坊邻居们说话。其他孩子都去上学堂了,娘也不让他去,他识的字都是自己偷偷溜进学堂学来的。被发现的后果自不必说,毒打一顿。久而久之,洛今尘便习惯了,娘打归娘打,洛今尘的书照读不误。有时候邻居见洛今尘可怜,便送点吃的,或者给几本旧书。不知为何洛今尘对书本有无限兴趣,每每捧着书便喜不自胜。
十岁那年,洛今尘偷了娘的玉佩离家出走了。偷玉佩不为留个念想,都离家出走了还要什么念想?不过这玉佩是家里唯一一个看起来值钱的东西罢了。其后几年,洛今尘在街头做了流浪儿,后来被人拐走,卖给了一个铁匠。铁匠脾气不好,经常拿铁锤子敲洛今尘的脑袋,敲得他头破血流,然后将他关起来不给饭吃。
洛今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梁翊之的时候,是个雪天。十三岁的洛今尘,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被铁匠拎出来丢在雪地里拳打脚踢。铁匠想要洛今尘脖子上的玉佩,洛今尘不知哪里来的倔劲儿,死死揣在怀里不肯交出来。我自己快饿死了都没拿去当掉的东西凭什么给你?铁匠发了狠,拿出一根铁棍子来打,洛今尘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一地白雪,却并不冷,只有坠入无边黑暗的麻木,他心里想,人世间走一遭真的太苦了,下辈子还是做只会讨主人欢心的小猫小狗,只要叫两声,就有肉吃。便是在那一刻,梁翊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宛如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咻地抽走铁匠手中的棍子,将自己带离了那片染血的冰天雪地。
洛今尘至今仍然记得,梁翊之在那天里给自己买的新衣与馄饨,在那天带自己去看大夫,比大夫还细心地为自己包扎伤口,在那天将自己带到军营,亲手铺好了暖和的床铺,告诉自己:这里可以当做家。
即使自那以后梁翊之再没有特别来照顾自己,甚至连话也没有说过几次;即使后来梁翊之又陆陆续续带了几个其他的孩子回来,也是那般温和耐心。洛今尘却未有一刻,不将梁翊之视若神明。
“我可能是第一个被馄饨和新衣服收服的信徒。”洛今尘低笑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当年那间铁匠铺已经不见了,他亦不记得具体的位置。也罢,旧事勿再重提。
“站住!”不知何人大喝一声,扰乱夜中清净。洛今尘举目望去,只见一人提了个包裹在前头跑,一人穿着厚重的盔甲在后面追,两人俱是身手敏捷跑得飞快,一时之间难分伯仲。提了包裹的那人侧头一看,旋即笑嘻嘻道:“对不住了小兄弟,借我一用!”洛今尘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提包大汉拎在手里,咽喉像上了铁箍一般难受。
盔甲兄弟站定,沉声道:“放下他。”
洛今尘借着微弱月光定睛一看,那穿盔甲的却是梁翊之!
“梁将军,您这一路对我穷追不舍的,我又跑不掉,只能出次下策了。”提包大汉懒懒开了口,晃了晃手里的包道,“您要是再追我,我就只能把这小兄弟脖子掐了扔河里了。”
洛今尘不想拖梁翊之后腿,双手箍着提包大汉的胳膊使劲挣扎,却觉得掐着自己喉咙的那手像个铁钳,越收越紧。
“别动。”提包大汉轻声威胁,“你再动,爷爷可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洛今尘闻言不动了,盯着对面几步远的梁翊之看。
梁翊之目光沉了沉,道:“你放人,我不追你。”
“梁将军可要说话算数。”
“那是自然。”
提包大汉一边拎着洛今尘朝后退,一边漫不经心道:“梁将军,若有一天在战场上,你的敌人以百姓的性命威胁你,要求你不占而降,你可也会答应?”
梁翊之冷冷盯着他,没有说话。
“容我提醒一句,妇人之仁,终会害了你。”提包大汉略略松了手,准备放下洛今尘,“后会有期,梁将军。”
说时迟那时快,提包大汉松手的一瞬,洛今尘反身攀上他的喉头,整个人用力挂在他身上,双臂死死箍住那大汉的喉咙,在他耳边道:“我不是普通百姓,我是一名士兵。”旋即扭头道:“将军!”
梁翊之快速冲上来,那提包大汉却笑了笑,反手扯住洛今尘的胳膊用力一甩,将洛今尘以背脊朝地狠狠摔了地上,如同鬼魅般消失了夜色之中。
“咳咳……”洛今尘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正对上走近的梁翊之。
“将军……”
梁翊之皱着眉头望着提包大汉离去的方向,片刻后才转向洛今尘道:“可有受伤?”
洛今尘摇头道:“没有。”
“若有下次,不可逞强。”梁翊之道。
洛今尘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应道:“是我无能。”
梁翊之叹道:“并非怪你无能。只是下回若遇上下手不留情的敌人,你性命难保。”
“是。”洛今尘低声回应,心下暗恨自己武艺不精,还需多加练习。
梁翊之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来,道:“你方才反应很快,身手也不错,能牵制住那人片刻。只是那人武艺之深,非你能及。”
洛今尘只当梁翊之在安慰自己,突然想起什么来,惊道:“将军可还要追他?他抢走了什么?”洛今尘记得那人手上是拎了个包的。
梁翊之看了洛今尘一眼,道:“以那人身手,此刻已然追踪不及。”
“将军可记得那人容貌?”
“他行事蒙面。”
“体形呢?”
梁翊之回忆片刻,道:“高瘦身材,很是普通。”
洛今尘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便要断了线索。”
“你很在意?”梁翊之问。
洛今尘这才发觉,自己今日在将军面前,话似乎多了些。从前他从来没有机会,和梁翊之这般说话,那次在齐嵘山一番对话,亦是在情况危急之下的商讨,且当着众人之面,洛今尘不自觉有些紧张。而此番,两人刚刚共同经历提包大汉事件,四下无人,你来我往几句对话,洛今尘竟放松下来,像是和梁翊之闲话家常一般讨论起来。
“我见将军重视,恐那人逃脱,让将军烦忧。”洛今尘低了眉眼如是说。
梁翊之“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洛今尘低着头,伸手要整整自己刚才因为缠斗而弄乱的衣襟,却发现不知何时袖子上缠了一根红绳。
“将军!”洛今尘唤道,急急跟上去,将自己袖上红绳理下来递给梁翊之,“这绳许是方才我缠着那人时,不小心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只不过一根随处可见的红绳子,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梁翊之颇为惊讶,接过那根红绳仔细端详片刻,道:“这不是普通的红绳。”说罢,他将红绳递给洛今尘,教他细细分辨,“绳身结密却又弹韧,光照之下泛金色光泽,应是产自内漠的贡品。”
洛今尘就着月光看,果真有淡淡的微金光闪过。
“这贡品何人可用?”洛今尘下意识问。
梁翊之凝神看了看那根绳子,道:“此乃二级贡品,到达后皆收入宫中,首批供王上及后宫使用,有时也会以赐给亲王大臣。父亲在时,曾得二缕。”
是以梁翊之才会认得。
“如此说来,方才那人便是哪个达官贵人?”洛今尘自然排出了王室中人。
梁翊之神色有些凝重,道:“亲王后宫亦不排除在外。”
洛今尘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将军,那人盗走的东西,究竟是……”
夜色之中,不知何处而起的寒风自河面飘过,拂起二人衣襟。梁翊之盯着红绳看了又看,方慢慢抬眼看洛今尘,却问:“那日在齐嵘山你献计解困,扬言欲为我副将,为何?”
来了。洛今尘心中一紧,知道终有一日梁翊之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自然不会让梁翊之知晓全部的答案,于是定了定神,一拂衣摆慢慢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垂眼道:“昔年将军将我从街上捡回军营,恩同再造,那日起我便决定,此生追随将军,至死方休。”
梁翊之道:“那你做一名账前卒亦可。”
洛今尘道:“追随将军是我私愿,账前卒亦能成全。然男儿志在沙场,如今边境战乱四起,国土岌岌可危,手执干戈冲刺前线方能保卫家国。”
“那么你做一名冲锋兵即可。”
“士兵以一己之力骁勇,将领则以万人之力驰骋。兵卒筑胜,将领制胜,我既投军破刃,要做便做将军的左膀右臂,军中制胜之才。”
这话一出,洛今尘自己都觉得狂妄了些,自大了些,脸颊悄无声息红了。梁翊之却不在意,笑道:“如此说来,我这个主将的位置,不如让给你。”
“属下不敢。”洛今尘道。
梁翊之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才将一只手搭上洛今尘的肩:“你赤胆忠心,胸怀家国,又有勇有谋,恶居下流,是个可造之材。” 拍了他两下,方收回手道:“我今夜许你,若你不负我望,我会考虑着你做副将。起来吧。”
洛今尘一恍神,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讶然道:“将军?”
梁翊之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间神色一变,飞快上前护住洛今尘,只听一声凌厉的“嗖”划破夜间寂静,再静下来时梁翊之竟已徒手握住了一只箭矢!
“将军!”洛今尘惊呼一声,还未动作,瞳孔瞬间放大。
在洛今尘蓦然睁大的眼里,数十只箭矢如铁铸流星,齐齐飞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