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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回 渡尽劫波情意在 深情相拥泯恩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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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漫长的严冬已经过去,雍正元年的春天降临在京城,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凝眉,也经不住春色满园的诱惑,带着海拉提去御花园闲逛一下。这御花园,年复一年地繁花似锦,草木葱翠,多少古今兴亡事,多少痴男怨女恨,都改变不了它一岁一枯荣的执着。是啊,人活一世,不过短短百年,而草木不言,却是季季更新,岁岁重生,阅尽世间百态,看遍人情冷暖。花还是那花,树亦是那树,眼前这新皇池阁,又何尝不是故王台榭?那朝代更迭,社稷兴衰的帝王之事,也不过是如花开花谢,云卷云舒般的寻常规律而已。
“老奴参见格格!”凝眉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发呆出神,直到一个老嬷嬷上前行礼,方才回过神来。
“是康嬷嬷啊!”这位嬷嬷在凝眉刚进宫时,教习过她一些基本礼仪,如今已是标准的白首宫女了,所以,凝眉还是恭敬地站起来和她说话。
“趁天气好,多出来走动走动,对身子骨好,格格是应该多活动活动!”康嬷嬷笑着说。
“嬷嬷说得是,凝眉记下了!”凝眉模仿着从前学宫中礼仪时的句式回答道。
“你啊,还是这么调皮!”
凝眉看了看,发现康嬷嬷的身后跟着一群青春逼人的少女,个个仪态优雅,姿容胜绝,好奇地问道:“嬷嬷,这些都是今年新入宫的宫女吗?”
“格格说对了一半,新入宫是不错,可不是宫女,而是为皇上新选的秀女,在老奴这里学习宫规礼仪,半月后顺贞门皇上面选。”
“原来如此,难怪个个艳若桃李,皇上可是有福了。”凝眉嘴上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儿,又跟康嬷嬷说了几句话后,便打道回府,一路上闷闷不乐。
“格格,是不是皇上选秀女,您不高兴啦?”海拉提小心翼翼地问。
“皇上选秀充实后宫,绵延子嗣,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儿,可轮不到我高兴不高兴!”凝眉心里有气,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刺。
“格格,别生气啦,我看这些秀女们,不过就是仗着年轻漂亮些,能得皇上一时宠幸,不像您,和皇上青梅竹马,一路风雨兼程,那情谊可是非比寻常啊!”海拉提自认为自己安慰人的本事又提升了一个层次,颇为洋洋自得。
“哟,还青梅竹马,风雨兼程呢,你这汉语水平倒是见长啊!我哪里生气了?你哪只眼睛见到我生气啦?”
“好好好,奴婢说错了,格格息怒!”海拉提吐吐舌头,心里却在笑凝眉的口是心非。
回到了德安堂,凝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晚膳时分,才把一封信交给海拉提,说:“你明儿一早去把信给十三爷,让他替我转交给皇上,记得一定要亲手交给十三爷知道吗?”
“是!”
乾清宫里,胤禛正在埋首批阅奏折,偶尔抬起头来,只觉腰酸背痛,双眼发花,正揉着太阳穴,想闭眼小憩一会儿时,胤祥进来了。两人先聊了一会儿朝堂上的大事,末了,胤祥从自己的袖笼里拿出一封信。
“皇兄,这封信是今日一早,凝眉差海拉提送过来的,让我转交给您?”
“哦?有事她怎么不直接找朕,非要写信,还要托你转交这么麻烦?”
“臣弟也不知,皇上还是先看看再说吧。”胤祥虽然嘴上说不知,可他早已从送信的海拉提口中探得一些端倪,现在一副故作神秘,坐山观虎斗的嘴脸。
胤禛拆开信封,仔细地阅读起来,他的双眉也随之而慢慢紧皱起来,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
“皇兄,凝眉信上到底说了什么?”胤祥问道。
“她恳请朕允许她搬回从前的驸马府居住,说原本进宫就是来照顾先皇的,如今先皇已故,还是想回到自己家里居住。怎么好好的,想起这一出呢?”胤禛莫名其妙地看着胤祥。
“皇兄,莫不是你最近忙着雨露均沾,冷落了凝眉,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吧?”
“你胡说什么!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这改革新政刚刚推行下去,朕又几时踏出过这乾清宫?”
“唉,这事情啊坏就坏在只我一个知道啊!”
“什么意思?”胤禛看着胤祥,等着他把故意留下的后半句话说下去。
“皇兄,实话跟你说吧,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是海拉提来送的信,臣弟觉得事有蹊跷,便多嘴问了几句,没想到那海拉提倒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胤祥洋洋洒洒把事情原委复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胤禛沉吟道,脸上却莫名地挂了一丝笑意。
“皇兄,对于凝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前千难万阻,你们倒是心意相通,亲密无间,一路风风雨雨,艰难坎坷都熬过来了,好容易眼看着现在否极泰来,你们却又这样不清不楚,不咸不淡的。如果皇兄真的对凝眉已无往日情谊,依臣弟所见,不如就放她出宫,自由自在,但如果您还想着和凝眉再续前缘,那就听臣弟一句劝,这男女之事不像君臣相处,有个现成礼仪规矩可以套用,虽然您贵为皇上,有的时候难免要稍稍放低些姿态,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她,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她,再大的结也就解开了嘛!”
“你以为凝眉她是你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吗?说两句好听的话就糊弄过去了?”胤禛一句话便让胤祥语塞,“这件事是我耽误了,总想着以后有得是时日,就再多给她些空间去想想清楚,免得逼急了,反而把她越推越远。如今看来,这事儿是不能等了!”
春天的日头总要比严冬长些,直至过了晚膳时间,天才慢慢黑下来。凝眉今日身子不太舒服,海拉提便伺候她早早地睡下了,刚刚走出寝殿,便看到皇上来了,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皇上吉祥!”
“嗯,起来吧!你们格格呢?”
“回皇上,格格她已经睡了。”
“睡了?凝眉她一向睡的晚,今日里怎么倒歇得这么早,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
“回皇上,格格的确是有些抱恙。”
“怎么回事,是哪里不舒服?传太医了吗?带朕去看看她。”胤禛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快步朝寝宫走去。
“格格她说不用找太医,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肚子疼,老毛病了,躺躺就没事儿了。”
“胡说八道!”胤禛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怒瞪着海拉提,吓得她立刻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哪有生了病不找医生治的道理?”
胤禛走到凝眉的寝宫里,只见她软绵绵地歪在床上,双手紧紧捂着小腹的位置,脸色苍白,双眉紧锁,额头冷汗涔涔,见胤禛突然到访,便想坐起来,还是胤禛反应快,一把将她按了下去,自己则坐到床边上。
“这是怎么了?看你这样,是不是很难受?”胤禛关切地问。
“皇上,我没事,每个月都这样。”凝眉有气无力地回答。
“看你都疼成这样了,还嘴硬!苏培盛,还不快去传许太医,楞在这里干什么?”胤禛心里有些焦躁,再加上对凝眉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感到不满,说话的口气便带着几分怒意。
“回皇上,今儿不是许太医值夜,您看要不要。。。”
“那就去他府上给朕请来!”胤禛不耐烦地打断了苏培盛。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你们这些奴才,没一个知轻重的,自己主子固执又不是不了解,也不晓得劝劝。这小病要是拖出大病来,朕看你们拿几个脑袋来抵?”
胤禛平时就一副威严的面孔,如今再一发怒,更是把这些平日在凝眉这里和风细雨惯了的小丫头们吓得嘤嘤哭了起来,不停地磕头,“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
“好啦好啦,这是作什么,是我不让找太医的,皇上就别为难她们了!”凝眉看胤禛虽然还有怒气,却没有反驳,立刻又转向跪了一地的丫头,“还不快退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些奴婢们如蒙大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啊,就是太好说话了,惯得这帮奴才没大没小,没上没下!”
凝眉实在是没力气,也没心思去争辩到底该怎样管教下人的问题,只是在一边默不作声,胤禛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问:“从前不见你有这样的病,可是上次小产没有调理好所致?”
“嗯,大概是这样吧。”关于这段经历,是凝眉和胤禛心里的痛,也是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平时话里话外,大家都小心地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被胤禛这样毫不避讳地提了出来。
“唉,你呀,真是让人不省心!”胤禛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想起过去几年,每月凝眉都孤零零一个人忍受这磨人的痛楚,那时候,她的心里该是多么凄楚和寂寞。
“回皇上,许太医已经来了,要不要现在传?”苏培盛气喘吁吁地请示。
“还等什么?快传!”
“嗻!”
许太医除了医术精湛之外,也算得是胤禛的心腹了,从凝眉当初不小心珠胎暗结后的保胎,到小产后的恢复调理,甚至于包括胤禛被刺伤后的治疗,都是由他经手的,也难怪胤禛哪怕是舍近求远也一定要召许太医来诊治。
许太医进屋后,先是请了脉,然后开了药方给奴才们,让他们先去煎药,最后又替凝眉施了针,熏了些艾灸。在穴位被刺激后如电流般的酸麻感和艾叶燃烧的袅袅雾气中,凝眉感觉整个身体也仿佛舒展开了,变得轻盈无比,像是浮在海面上,又好像是飘在云端,痛的感觉渐渐消散后,难以抵挡的疲倦向她袭来,让她陷入到深深的梦境中。
“回皇上,格格她已无大碍,这病症虽说在一般女子中是寻常所见,但也可大可小,平时还需费些心思注意饮食和调理才是。”许太医收起自己的行医工具后,向胤禛汇报道。
“嗯。你随朕去外间,朕还有些话问你,不要在这里扰了格格休息。”
两人走到外间后,许太医问道:“不知皇上所问何事?”
“许太医,格格的身体状况你是最清楚的,你老实回答朕,格格上次小产会否影响她今后怀有子嗣?”
“这个么。。。臣不敢欺瞒皇上,的确有所影响,而且依照格格如今虚浮的脉象看来,她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若要怀上子嗣,还需要长时间的调理,不可急于一时。”
“那你有几成把握?”胤禛咄咄逼人地问道。
“老臣只有五成把握。”许太医老实回答。
“五成。。。”胤禛慢慢坐回椅子上,机械地重复着这个数字,“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胤禛茫然地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地走到凝眉的床边,此时,凝眉已经睡熟,胤禛看着她的睡颜,思绪纷飞。眼前的这个人,陪伴了他的大半人生,他爱她至深,却也伤她至极,想到这里,胤禛自己都会觉得深深歉疚,不可原谅,所以,在如何处理与凝眉的关系这个问题上,他只有一些试探性的举动,比如上次的除夕深夜造访,而始终没有拿出实质性的对策来解冻两人之间的冰冷。直到胤祥拿出那封凝眉写给他的信,才如梦初醒。
或许是实在太累,胤禛想着想着便伏在凝眉床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凝眉翻身的时候,触到了一个好像不属于自己身体,也不属于床的一部分的物体,她清醒了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胤禛的手。凝眉慢慢地坐起来,轻轻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胤禛肩头,生怕吵醒了他,既扰人清梦,又觉得两人深夜独处,不知该说什么合宜,反而徒惹尴尬。但是,凝眉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胤禛一向睡眠极浅,稍有异动便会转醒。
“你醒了?”胤禛的惺忪睡眼里透过一丝喜悦。
“嗯。”凝眉略一点头。
“怎么样?身子感觉舒服些了吗?”
“嗯,许太医确实是医术高明,现在舒服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胤禛沉吟一下,“听下人们说,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用膳,现在可有饿的感觉?我叫下人去给你准备些宵夜吧。”
“她们都睡下了,就别麻烦了,我也不饿,真的!”凝眉拉住胤禛的袖子,虽然在清朝生活了这么久,她依然不习惯随意支使下人们。
胤禛叹口气,说道:“既然你不愿意麻烦下人们,那就让朕亲自替你去下厨如何啊?”
“不,不用了!我不是不想麻烦下人们,我是真的不饿!”凝眉说,“倒是皇上你,天色都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免得耽误了明日的早朝。”
胤禛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双眼突然难以察觉地黯淡了一下,房间里面安静得让人觉得度秒如年。这时,殿外巡夜人敲更的声音幽远又清晰地回荡在夜色中,胤禛狡黠地一笑,说道:“是啊,不知不觉夜已经这么深了!你看啊,奴才们都已经睡下了,我要是再摆驾回乾清宫的话,少不得要叫醒他们,不止是你宫里的奴才们,还有乾清宫的奴才也睡不了了,这样岂不是太麻烦了?”
凝眉本来就有些睡意朦胧,再被胤禛这么一绕,逻辑思维简直降到了零点,居然没有识穿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背后的险恶用心,“那。。。那要不就在我这里将就一下吧。”
“正有此意!”胤禛也果然是个行动派,话还没有说完,便飞快地脱下外袍和靴子,钻进了凝眉的被窝里。
跟胤禛相比,凝眉的大脑反应始终慢一拍,她呆愣地看着胤禛这一系列动作,直到他都已经躺在身边了,才想起来抗议:“我说的是给你准备间房间,不是让你睡这儿!”
“那岂不是又要麻烦下人们?”胤禛耍起无赖来,也真是无人可敌,“我和你挤挤就行了,快歇息吧!”
说着,胤禛吹熄了蜡烛,似乎真的是闭上眼准备睡觉了。凝眉无可奈何,只好也躺了下去,不过,她有意识地背过身去,还往床角缩了缩。过了一会儿,身边的胤禛似乎没有动静,凝眉想,他可能是真的睡着了,于是,就放松了警惕,慢慢闭上眼睛,可就在她刚刚有些意识模糊的时候,胤禛的手臂却像亚马逊丛林里的食人藤蔓一般缠在了她的身上,越缠越紧,仿佛有让人窒息的力量。
“你这是干什么呀?”凝眉扭动着身体,压低了嗓音叫道。
“别动,放心吧,你都病成这样儿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胤禛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铺陈在暗夜里,暧昧而撩人,勾起了凝眉心底的一点小骚动,好像隐隐在期待他真的把自己怎么样似得,想到这里,她脸上一阵潮红,幸好夜正黑得深沉,掩盖了自己身体里的悸动。凝眉不再挣扎了,胤禛却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用力地吐纳呼吸,汲取她周身熟悉的气息馨香,就像是一剂让人欲罢不能的镇静剂,令胤禛感到安心和幸福,所不同的是,通过神经中枢兴奋而产生的并不是虚无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拥有。
“你抱得太紧了,要是这样睡着的话,会作噩梦的。”凝眉嗫嚅道。
胤禛闷闷地笑了起来,把脸埋得更深,抱得更紧了,“怎么会呢?你难道不喜欢这样吗?”
胤禛的呼吸如烟似雾般缭绕在凝眉的脖颈处,让她感到一阵轻痒,不由得缩起了身体,“胡说八道,只有你的那些三千佳丽才喜欢这样吧!”
“你是在吃醋吗?”胤禛又是一阵轻笑。
“我可不敢,您是皇上,宠幸谁,冷落谁,都是您的权利,哪轮到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凝眉,”胤禛打断了凝眉的话,他的语气里有些恼怒,也有些伤感,“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我们所经受的一切还不足以让你明白我的心,还要去听那些风言风语,还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没有听风言风语,我都亲眼看见了,”凝眉嘀咕着,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不得丈夫欢心的怨妇,“那些秀女个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我见犹怜的,看着都让人替你的肾担忧!”
胤禛笑了起来,他真的是被这孩子气的抱怨给逗笑了,连凝眉紧贴在他怀里的背脊都可以感受到他胸腔里发出的低沉的共振。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笑什么笑啊!”这次轮到凝眉被惹恼了,她想奋力挣脱胤禛的怀抱,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像一个疯婆子一样,狠狠地咬他一口。
可是,凝眉本来就力气小,再加上刚刚身体好些,所以,胤禛只一个翻身,便轻轻松松地压制住了她。
“好了好了,别闹了,你还让不让我睡了?”胤禛还在笑。
“你爱去哪儿睡去哪儿,反正多的是人等你睡!”凝眉被压得死死的,满腔的愤怒都通过一双星亮星亮的眼睛迸射出来。
胤禛强忍住笑,以尽量严肃和诚恳的表情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些秀女我的确无福消受,大部分都指给了王公贵戚,还有一部分充作女官了,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胤禛的深情剖白让凝眉发的这通火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她也被搞糊涂了,明明自己占着理,可为什么总是被逼到理屈词穷的境地呢?凝眉偏过脸去,回避胤禛那双真诚得让自己无地自容的眼睛。
“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休息吧!”胤禛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地搂过凝眉,闭上眼睛睡觉了。凝眉还不甘心地挣了两下,胤禛也不跟她多啰嗦,只管用铁箍一样的手臂牢牢地圈住她,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
“凝眉,过两日便是清明了,陪我出去走走可好?”胤禛轻声问道。
“嗯?你有时间吗?”凝眉迷迷糊糊地问。
“这阵子算是缓过来了,其他的就交给胤祥去办吧!”
“嗯。”凝眉点了点头,后来胤禛又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因为她睡着了,睡得特别香,特别安稳。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然而今年的清明,天气却出奇的好,一望无垠瓦蓝的天空中漂浮的云彩,宛如宣纸上随意晕染的几笔丹青,舒展悠扬,潇洒随性,陌上翠色初薰,枝头蓓蕾才绽,果然只有纵马出游,对酒当歌,方不负此大好春光。
似乎是怕凝眉反悔,胤禛特意派人在前一天又提醒她一遍,不要忘了两人的约定,这倒让凝眉有些好奇和期待了。一大早,凝眉便挑了套便于出行的衣服,梳了个利落的发式,为配合出游的好心情,她也不厌其烦地略施粉黛,然后便去宫门口与胤禛汇合。胤禛向来守时,等凝眉到时,他已然恭候多时了。
“对不起啊,我迟到了!”凝眉小跑两步迎了上去。
“看在你今日如此。。。”胤禛上下打量了凝眉一番,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春光明媚的份上,朕就赦你无罪了!”
凝眉羞涩一笑,“就我们两个么?皇上连阿古拉也不带上吗?”凝眉见胤禛只牵了一匹马,带了些简单的水和干粮,诧异地问。
“我们去踏青,要他跟着作甚?”胤禛一边说,一边已经牵起马缰向前走去。
凝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快步跟了上去,也不知道胤禛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了,还有一事!”胤禛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凝眉,“出门在外,你就不要叫我皇上了,还是叫我四爷吧!”
“是,四爷!”比起“皇上”这个高高在上,充满着距离感的称呼,凝眉自然是更喜欢喊胤禛“四爷”,既有不容侵犯的权威,又有倾心追随的无限恋慕。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说笑笑,穿过家长里短的烟火巷陌,走过摩顶放踵的热闹集市,上一次两人像这样轻松自在地出游,已经要追溯到微服出巡,治理黄河的那段日子了。
时间很遥远,可记忆却那么清晰,那时候,大家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不识离愁为何物,年轻得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日子会一直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延续下去。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年轻的姑娘们拉着情郎的手,欣喜地挑选着自己心仪的胭脂水粉,曾经,凝眉也和她们一样,逛起集市来,总是乐此不疲,一会儿试试这对耳环,一会儿试试这幅镯子,还要不停地问跟在身后的胤禛,哪个更好。而如今,凝眉看着她们轻盈的身影,就恍如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隔着光阴,隔着沧桑,熟悉又遥远。
“在想什么呢?”胤禛问道。
“哦,没什么!”凝眉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已经走过了集市,步行在一条静谧的乡间小道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民间过清明,有踏青和祭扫的习俗,我们现在便算是踏青,等会儿么,自然是要去祭扫了。”
“祭扫?不知是去祭扫哪位故人呢?”凝眉在大脑里扫了一遍,发觉没有符合要求的选项。
胤禛看着凝眉,神秘一笑,说道:“你随我来便知。”
于是,两人穿过林间的羊肠小道,涉过浅滩溪流,来到一处山脚下,只见一片篁竹,翠色逼人,穿过这片竹林,竟是一片开阔地。
“我们到了!”胤禛看向凝眉。
凝眉还在忙着擦拭额头的一层薄汗,待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不由得有些吃惊。原来这片密林深处竟然隐藏着一座墓葬,规模不算宏大,却也算得上气派,墓边两棵松柏郁郁葱葱,说明这不是一个新墓,正中间的墓碑前整齐地摆放着各类贡品和香烛,碑上却空无一字。
“这。。。难道是。。。”凝眉犹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这正是木图的墓。当年,是我收殓了他的尸骨,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告诉你,也不方便在上面刻字,如今情况不同了,你可以拟好碑文,我命人去补刻。”
“不用麻烦了,我想木图也不会希望天下人都知道他堂堂一个准噶尔太子,却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一切,结果客死异乡的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应该更喜欢长眠于家乡的高山沃野之间吧。”
“凝眉,当年的事,无论如何都是因我而起,这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当初,我也觉得你就是罪魁祸首。”凝眉抬眼看着胤禛,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可是冷静下来想想,难道我就是无辜的吗?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命运无常。你能做这一切,我已经非常感谢了,真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别太难过,我去林子外等你,你和他说说话吧!”说着,胤禛便牵着马,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凝眉在木图的墓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临走的时候,她采了一些野花,扎成一大束放在墓前才走。
“我们可以走了!”凝眉走到胤禛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胤禛看到凝眉哭得有些红肿的双眼,不满地说:“不是说了不要太难过嘛,怎么还哭成这样?”
“我就是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而已。”凝眉低着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好了,我们继续出发吧。”胤禛说。
“还要去哪里?是要爬山吗?”
“怎么?走不动了?”
“怎么会呢?”
看着凝眉心情变得轻松许多,胤禛也觉得如释重负,笑着继续向山顶走去。
等两人登上山顶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许是在德安堂待得太久,鲜少出来走动的关系,凝眉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气。
“来,喝口水吧!”胤禛递给凝眉一杯水,顺便坐在她身边,“你觉得这里风景怎么样?”
凝眉牛饮完,觉得体能稍稍恢复一些,遂站起身来,四处转了一圈,“的确是个好地方,背山面水,视野辽阔,松风飒飒,倒合了风生水起之意,是难得的风水宝地。站在这里,确实是有种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如果能再配上首诗,便更添风雅。”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胤禛随口吟诵道。
“词倒是好词,只是似乎不太符合你一代帝王的气势和情怀呀。”凝眉评论道。
“我五岁之时,第一次从皇阿玛口中听到这首词,之后也并未觉得其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却是越来越能感受到其中独到的况味和意趣。”
“恐怕令你有所感悟的并非是时间,而是你身处的地位吧。”
“也许吧!”胤禛看着凝眉,眼里有欣赏的神采,随后他的眼神飘向远处,“凝眉,既然你也喜欢这个地方,那不知百年以后,你可愿陪我长眠于此?只有你我,只有天地,与青山绿水为伴,同长天厚土相依。”
按照大清朝帝王墓葬的祖制,胤禛的皇陵应该依康熙的东陵而建,然而他却偏偏选择如今这片与东陵遥遥相望的土地作为自己的陵墓,这样看来,关于皇位继承的问题,不仅是天下人心中的疑惑,也是胤禛自己心里一道无法面对的槛。
对于自己死后将身处何地,凝眉这个现代人从未考虑过,不过,无论她到时候是选择回到自己的时代,还是选择留下来,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对胤禛来说,董凝眉都将不久于人世。想到这里,凝眉的心一阵抽痛,原来不到最后关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原来还有那么多不舍,那么多留恋。
见凝眉一直没有回答,胤禛有点没了底气,“凝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凝眉的思绪飞到回忆的彼端,费力地搜索起来,两人之间的过往源远流长,放佛一条一刻不停奔涌流淌的大河,真的要追根溯源起来,着实不易,“是你不让我去找皇阿玛请战,然后被我狠狠咬了一口吗?”
胤禛笑了起来,笑当年自己的稚嫩,笑生命里曾有过这样鲜活的悸动,纵然此时,他眼角内涵丰富的细细鱼尾纹已经无法与当年那个高傲自负少年的鲜嫩面容完全重合了,但是面对和凝眉共同的过往,眉宇间流动的神采却别无二致。
“那是你第一次见我,而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胤禛拗口地纠正,“记得第一次看到你,你气息奄奄地倒在我怀里,却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交给我一封信,脸上居然还在微笑。后来,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多次,看着你昏迷不醒的容貌,我一直都觉得难以置信,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家,哪里来的勇气和毅力,从边关跑到京城求救?那场战争,带走了你唯一的至亲,却将你彻底地卷入到我的生命里,那段时间里,我既庆幸又妒忌,庆幸的是,你离我这么近,妒忌的是你把所有的温柔娇俏,欢声笑语都尽数给了八弟,那时,连我都讨厌我自己,胆小懦弱,想得到又不敢追求。我一早就知道八弟有野心,最终受伤害的一定是你,我一直在提醒你,却不知为何,每次想好言相劝,到头来总沦为你我之间的争辩。”
说到此处,胤禛无奈地摇摇头,凝眉却流着泪笑出了声来。
胤禛继续说道:“不出我所料,八弟最终还是选择娶了尔雅,我想,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渡过这段痛苦的日子,或许就会有机会得到你的心,却没料到,你向皇阿玛提出来出宫料理亡母的家事,一走就是两年。不过也算苍天有眼,我的等待还是有结果的,南下治水的那段日子,虽然艰险,却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再后来,你被逼和亲准噶尔,十三弟被圈禁,我终于还是没能力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七年之后,终于盼到你回来,却没想到,我对你的执着终于还是深深地刺伤了你,也让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无可挽回。万幸的是,一番百转千回之后,与我并肩登临,共叙往昔的人还是你!”
在胤禛的叙述中,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像放电影一般在凝眉眼前展现,哭哭笑笑,生生死死,几十年的岁月也就这么从指缝溜走了。
“这些陈年旧事,你都还记得啊!”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胤禛深情地望着凝眉,“很多时候,我们看似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但是,只要看到你微微一笑,我便知道,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勇敢无畏,独闯景山的小姑娘,还是那个敢狠狠咬我的疯丫头。凝眉,虽然我现在贵为一国之君,然而,天命难测,时不我与,你我已将半生时光都浪费在等待和犹豫中,余生里,我们就不要再彼此辜负,彼此蹉跎了。”
“可是。。。可是就在刚才,我还许诺了木图,下辈子会好好对他,还他这一世的恩情!”
“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下令把他的墓迁回准噶尔,让他离我们远远的!”
凝眉又哭又笑地说,“你也太贪心霸道了吧!我这一点头,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要是你对我不好,岂不是赔得血本无归了?”
“我怎么舍得让你血本无归呢?”胤禛紧紧拥住凝眉,动情又温柔地亲吻着她。
这一次,两人都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