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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润物无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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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露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般,一觉睡到自然醒,是在什么时候了。
千年前,从她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生活要到头了。
起初,她只是女扮男装做侍从,在他身旁遥望他求而不得的爱情;
后来,她陪他卧薪尝胆谋兵变,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巅峰,报仇雪恨;
再后来,她成了他权位情爱路上的刽子手,只需他一个眼神,便为他杀人灭口,手染无辜鲜血。
她伴他一路,从怜他凄苦,到慕他雄心,最后感他所感,爱他所爱。
但她也会嫉妒。
当他急切的奔向锦觅,只留给她的一句眼神都不曾停留的“邝露退下”时,她嫉妒得发疯。
她也会心疼。
当他不顾神魔大战,自损一半仙寿强救锦觅时,她心疼得发抖。
她也会累,会老,会怀疑,会动摇。
几日前,她在月下仙人那里,看到了爹爹12万岁大寿的请帖。爹爹在很多年前,便已卸下一身重担,回太巳府颐养天年。12万岁,哪怕于神仙而言,也属不易。
而她竟然忘记了爹爹的寿辰,爹爹似也心有所感的没有提醒她。
不,她不只忘了这些。
她还忘了,在天帝近臣上元仙子之外,她还是邝露,她喜欢被父兄无条件的宠溺,喜欢调皮捣蛋摘花逗鸟,喜欢味重的膳食,鲜艳的衣裳。
了悟是漫长的过程,但真正发生,也只在一瞬间。
次日朝会,她便以“逢父大寿,久未归家”为由,向天帝请辞一月。
天帝准了,还赏赐了一大堆奇珍异宝作为父亲的寿礼。
接过宝物,她利索的谢恩,下朝,直奔太巳府而去。
爹爹收到消息,在太巳府八百里外迎她。
不知为何,神魔大战中连斩敌人头颅都不眨眼的她,竟觉眼眶湿润。
而爹爹也没像从前一样笑话她哭鼻子,只是牵过她的手,轻轻道一句: “我们回家。”
相比父亲的含蓄,兄嫂的欣喜表现得更是外放。嫂子拉着她谈了一夜的话,言里言外皆是让她看开些,忘却前尘,抓住当下。最后,还格外小心翼翼的试探说,北海水君的公子本次也来参加寿宴,邝露你要不要认识认识。她欣然应承,倒是把嫂子愣住了。
她终究还是败给了他。
他还爱着他的那位求不得,而她却坚持不下去了。
她不求了。
北海水君的儿子似乎很是怕她。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
寿宴之上,天帝的寿礼一批批的送达,天界贵公子们也越发对她敬而远之。
邝露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数千年来,天帝枕边无人,唯独对上元仙子尚算亲厚,还时常赐她一些奇珍异宝,华服首饰,六界传闻如何不猜便知。
只是可叹,这堂堂天界望族中,竟无一有胆色之人。
倒是低位的小仙们,不知是初生牛犊,还是无知无畏,皆对她很是热情友好。
尤其是新晋司乐祁阳君,真身乃是一株翠竹,曾游遍六界名山大川,真真是个有故事的仙人,只消一把琴,便可边弹边讲,兴之所至还能唱上两曲。
邝露第一次觉得,自己虽身居高位,实则却见识浅薄,所见所思都限于那狭窄的一片天。听祁阳君讲故事,方觉六界之大,宏伟瑰丽惊奇者,不胜枚举,她也想见见。
祁阳君临走时,还赠她一把火红的凤首箜篌。邝露直言自己不会,祁阳君却只道:“随心一拨便是乐,何来会与不会之分。仙子陷于执念,压抑本性,赠尔箜篌,唯望好友能一抒胸怀。”
一月时光转瞬即逝,和来时不同,她是笑着离开太巳府重返九重天的。
一路游山玩水,待到上清宫时,月已高悬。
天帝仍是那般勤奋,她觐见时,还在披星戴月的阅奏折。见她回来,也只问她父亲可安好,礼物可收到,此后便和往常一样,让她上茶磨墨。
倒是出得大殿,上清宫的一众仙娥立时将她围成一团,个个都竟似眼中有泪,如见了分别千年的情郎一般含情脉脉的望着她。
“仙上着实让人佩服!”雨濛拉着她的手激动的道。
“果然都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仙上仙。”一向沉稳的清禾也附和道。
邝露一时摸不着头脑,细问之下才知,自己离开这一月,上清宫的仙娥过得可谓战战兢兢。
先是雨濛上了杯茶,用的都是和从前同样的茶叶,但不知怎的扶了圣意,被遣去月宫为玉兔铲屎十日,后来清禾又干脆因为试膳先夹了陛下不喜欢的萝卜,便被派往厨神府学雕萝卜花。林林总总,搞得上清宫气氛冰冷,人人自危。
“陛下心思高深莫测,我等实在伺候不周,还得靠仙上才行!”
邝露闻言只能尴尬一笑,半晌才憋出一句: “陛下,或许是想培养你们吧……”
回到房中,邝露盯着那把凤尾箜篌发呆。
她想起祁阳君,想起他说的,“感受风吹的日子”。
不行,现在还不行。
她既爱过一场,便要有始有终,不能在陛下身边还缺少得力人的时候离开。
上清宫的仙娥里不乏能者,只是尚需她好好培养。想来,雨濛活泼可爱,行止间一派娇俏天真,颇有几分似当年无忧无虑的锦觅仙子;清禾端庄持重,办事稳妥可靠,假以时日二人互补,必定能代她为陛下分忧。
上元仙子归来,一度鸡飞狗跳的上清宫逐渐恢复平静。
“邝露,上茶。”天帝轻声道。
“雨濛过来上茶。”她轻轻向雨濛招手,后者一脸苦相的慢慢挪了过来。
天帝难得从奏折中抬眼,望向她。
“陛下,雨濛近日新学了朝露花茶,陛下不妨一品。”
在天帝犀利的目光中,雨濛颤颤巍巍的将茶倒入杯中。
“还是用原来的就好。”润玉轻抿一口随即放下茶杯。
“陛下可是累了清禾的按摩手法很是了得,陛下不如……”
“退下。” 清冷的声音响起。
雨濛如蒙大赦,飞也似的窜出上清宫。
“陛下”邝露脸色一沉。
“怎么,上元仙子回了趟老家,便养出了懒骨头,事事皆要假手于人?”
还是这熟悉的刻薄。
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总是将最坏的一面展示给她看。大到阴谋构陷,杀人灭口,小到吹毛求疵,睚眦必较。而在他人面前,他永远是公正贤明的天帝,在锦觅面前……他会大费周章的编造一个个谎言来装作全然无辜。
“陛下,臣只是想好好栽培上清宫的仙娥,好…”她顿了顿,“好…”
“邝露” 他少见的打断了她。
“你可愿做天后?”
邝露没想到,听到曾经梦寐以求的话,她的心中竟只有释然,和一句淡淡的“不愿”。
行走在上清宫外的台阶上,抬首望天,星河漫布,俯仰于内,灵台清明。
如此良辰如此夜,正当一抒胸怀。
天河畔,玄衣仙子持一把火红箜篌,素手纤纤,乐声潺潺。
这段时日,邝露依旧如从前一般尽心当值,只是下值后便自回住处,不再同从前一样,守着天帝合折就寝。这多出的不少时间,皆被她用在摆弄那把箜篌之上,如今已是小有所成。
今夜,情之所至,技艺亦臻,箜篌弦间竟绽出点点荧光,渐渐汇集成字: “七夕凡间金陵灯会,卿若不来,清风不待。”
邝露抿唇浅笑。
为何不来?
凡间金陵城,七夕。
拿着月下仙人所赠之“童叟无欺良缘必结花灯”,邝露一身明黄立于江中画坊之上。
“仙子今夜着亮色,与这灯火辉煌之景格外相称。”一旁的祁阳君轻摇折扇笑道。
“祁阳君谬赞。若今日我不来,祁阳君当真便不等吗?” 邝露抬眼凝他。
“来与不来不重要,送到便是心意。你来了,我自带你看这人间万家灯火;你不来,我便自己品这万国繁华。各有妙趣,皆是机缘。”
“祁阳君果真通透,邝露枉修数千载,胸怀实大不如祁阳君。”
祁阳君闻言一笑,正欲宽慰,却忽然眼前一亮,指向天空:“仙子快看”
只见深蓝的天幕上,一道道流星带着金光划过,竟似没有止境一般越涌越多,一时漫天皆是细碎的金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难得难得。” 祁阳君叹道。
不对,星陨如雨,定有异变!
邝露正欲掏出武器,忽的一声惊雷响起,四周火树银花骤然熄灭复归黑暗,只余下她手中一盏仙灯,与漫天星辉遥遥相映。
白衣仙君踉跄一步,险险落于画舫之上。
漫天星辉里,他脸色坨红,衣带松散,左摇右晃的向她走来。
“怎不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