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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血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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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赶至朋县酉时已过,没多久就得碰上宵禁,二人稍作商榷,决定先寻一家客舍暂且歇下,过一晚再作正式打算。
朋县离王都实则不远,到底也是座大县,便是未至繁华腹地,一路上已见好几家差强人意的客舍,但眼看上去不似官营。此地商贾欣荣,许多人家只稍有些闲钱的,都想了法地往各种生意里头钻,真能牟利几成却未可知。
廉匀随意指了一家停下,两人刚一下车,便见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那杂役模样的朝他们招了招手,含混嘟囔几句,权当邀他们进去了,可摆的脸色又不怎么好看,仿佛嫌麻烦似的,自廉匀手里接过缰绳,粗手粗脚地将车马往后院拉扯去。
枚简乜斜地打量那男子一番,见他指间生茧,身形健硬,腿脚臂膀皆利索,眼神却时不时要往四下飘忽,一副闷声闷气爱答不理的霉样,遂与身边轻声道:“你看那人,我猜他从前是个老合。”
廉匀转过头来,神色似是诧异,片刻之后方才恍然:“怎就突然说起黑话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想了想又道,“尚无真凭实据,一口咬定人家是盗贼,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昔日奔波那会,黑店也遇得不少了,不至于看错,只是怕又要被宰。”枚简轻哼一声,“方才在县城门口,就说了一句我们是做生意的,竟要讨去那么多税钱——城门税哪需那么重?说来这污的可是你的英名……”
对方看了他一眼:“我国压根就没颁布过商贾须缴过城税的法令,我当时就想拉住你,谁料你动作那么爽利,端的是大方。”
“……”结舌片刻,咒骂也觉无力,最终只得悻悻:“老子一定要把钱给要回来。”
“平日里是庙堂管不得江湖远,但走这一趟原就为了与钱杠上,所以慢慢来,不必着急。”对方拍了拍他,鼓励道,“反正有我在,到时候你且放宽心闹去。”
此店门匾上上书“百老庄”三字,私语间二人走进舍居,过来招呼的妇人眼见年近不惑,自称是姓姜,说话爽脆非常,眼珠子转得那叫一个活络,摆明了就是个人精,待枚简说了要两间连号的房住一晚,立马就摊手索要二两银钱。
二人四目相视心照不宣,这姜氏看准了他们品貌衣着不似穷酸,可又并非寻常富贾的派头——廉匀为乔装只带了把普通短剑,裹了缠布别于腰间,看不出太大蹊跷;枚简干脆没带兵刃,双手交握置于身前,手心一直反扣向内,叫人也瞧不出他身手几斤几两。估计对方料定他们是钱多少出户的好欺之辈,于是这住宿的费用恐也是见人报人价,见鬼报鬼价了。
廉匀却偏与她较上了劲。有意板了一张脸一个劲地发问,把那餐食沐浴喂马擦车如何安排通通计较了一遍,直问得姜氏白眼翻尽,只挂一副“怕了你们了”的脸色,到最后竟还给他们减免了一百五十个圜钱,仿佛布恩施惠只为买个清净。枚简则从头至尾强忍笑意,故作不谙世事的文士姿态,临了只扔下一句“请将晚饭送至房中”,拉了廉匀便走。
晚饭来得倒挺快,他们且还在收拾行李,送餐食的就已到了。开了门却见是个小孩,一个人端两份也是够呛,枚简赶紧接过,赏了那孩子一点银两,摸摸头打发他去,转头便对廉匀道:“就在我这里吃吧。”
遂转身带上门扇,将东西置于案几上,直接入坐拾箸:“替你试个毒先。”
廉匀皱了皱眉,也坐下轻声问道:“不至于吧,你没带银针?”
“没,那种东西向来是决明贴身带的,我又不用。再说饮食里若掺了东西,多半都是天仙子之流的麻痹药,算不上毒物,银针派不上用场,不过解毒的甘草汁包袱里倒是放了一瓶。”他想了想,还是先舀了一勺粥,“若我昏过去了,记得救我。”
对方没做声,还未等枚简把食物送进嘴里,却径自将他舀了粥的碗拿过来喝了一口,叫他吓了一跳,不由急道:“谁许你喝的!”
“奇了,我喝口米汤还要允许,岂非滑晏国之大稽。”
枚简微微紧张地盯了他许久:“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廉匀神情有些古怪:“确实不适,这玩意太难下咽,就赏你了。”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但出门在外有诸多勉强,也别无他法,为保无虞枚简还是往饮食里掺了些许甘草汁,弄得那味道愈发难以下咽。他们动作磨蹭了些,用完饭只听得外头已开始敲梆了。枚简跑去隔壁房间查验了一遍,暂无发觉不妥,稍稍放下心来,回过头却见廉匀已倚在房门口打量他,于是如实道:“应当没什么,今晚早些歇息。”
对方似是无奈,走进来压低嗓音:“你不必太紧张,现在于旁人看来,你主我从,你文我武,就算真有个万一,八成也是盯准了你下手,你只留神自己那边才好。”顿了顿又道,“晚上若是又做噩梦,可以叫我。”
枚简微微一怔,最终也没什么好说,只囫囵敷衍两句,便走出去带上了门。
是夜他却果真翻来覆去地入不了睡,闭目许久,发觉自己一直在听四下是否有异动。或许是和衣束发而眠的缘故,身体里有根弦也始终绷得死紧,眼珠在眼皮后头打转打了无数圈,脑内糟乱一片,仿佛有诸事萦绕心间不得沉底,时不时便要“突突”地悸动一下,好不难受。
枚简想起自己儿时认床认得厉害,原以为这毛病应当已是改掉了,却不清楚眼下算是什么状况。
他终是从榻上翻身下来,靠在床沿边上席地而坐,过了一会才感到舒服些许。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忽地闻见“簌簌”几声轻响,好似来自房门外头,他猛地睁开眼想要站起,只觉稍稍晕眩,遂按捺于原地静听了一会。
门外那响动似乎仍在继续,却并非停留于他门前,仔细分辨便可觉出,应当是有人正往他左侧的方向行去,那人动作迟缓,听声音大约是携了什么重物在地上拖拽行进。
枚简一颗心不禁提起,他左邻便是廉匀的房间,不管门外是谁,这动静实在可疑。所幸此时双眼已适应黑暗,神智亦逐渐清醒,于是便慢慢起身,猫了点腰悄没声地挪至房门口,将一侧耳朵贴近门扇细听,不消片刻,只闻得外头那人似已行至廉匀房门跟前,却不再继续走动了。
他不敢贸然将门上挡光的竹帘卷起,便就帘幕上破裂之处将缝隙撑开,透过木门格心向外窥探。可惜外面也是一片暗沉,只依稀瞧见一条黑影立在隔壁门前,正弯下腰将什么东西靠放于那门扇之上,动作很是小心,随后手又上摆弄一番,似于腰间取下一什物,不由分说向下猛一动作,登时发出一声闷响。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被拖来的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就是个人!至于那厮手里的物件,怕亦是把短兵利刃,自己再不有所动作,人命关天,恐为时晚矣,遂猛地破门而出。
出去以后周遭光线并未好转,仍是瞧不清对方面貌长相,但好歹视野开阔了不少,分辨那贼子身型体量,应当是个精壮男子。那人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时竟僵在原地没有动弹。枚简心下了然,明白此刻即是时机,于是三两步飞快逼近,对方这才回神,与他赤手空拳硬碰硬地相抗起来。
然几招过后他心里便有了数,此人体格强健,确实是个练家子,眼下自己手头没有兵器,走廊上环境又狭隘昏暗,一旁的地上还躺了一个,在此长久拖延绝非上策。可谁知两相对峙片刻,对方蓦地向后一转,竟一脚破开了廉匀那屋的房门。他顿觉不好,但见此人并未向客榻而去,只大步流星地径直穿过室内,目标明显是房间另一侧的窗扉。
看起来却是要逃之夭夭了。
情急之下无暇虑及太多,枚简疾走两步追赶上去,略略拖延住了对方,随即直接从头上拔下绾髻的长簪,顾不得发丝披散,反手于其肩胛之处狠狠划下,只听那人发出一声闷哼,身形微晃,又立马转身似要反击,却趁枚简下意识后退闪避的空档再次回身,撞破窗棂飞身逃了出去。
枚简见那厮既已逃走,也赶紧回过头去查看门外伤者,光线太暗瞧不真切,他只能一只手攥住散发,用另一手摸索探查。行凶的利器应是一把匕首,正稳稳扎于此人心口之上,伤口周围洇湿一片;再探鼻下良久,却发现已然没有了气息。
他稍加思忖,起身快步走回屋内廉匀榻前,拿未沾血的那只手摇晃了半晌方才将其唤醒。可对方呈一副头晕脑热状,一时半会不得清醒,睁眼见了他,却道姑娘是哪位。
枚简心下无语,自己那柄簪子上多半沾了血迹,眼下没法重新束发,手上也不干净,
只得简明扼要道:“醒醒,是我,出事了。”
廉匀终于坐起身来:“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方才来了个刺客,在你房间门口杀了个人。”
片刻以后廉匀从一旁案几上摸来油灯点亮,豆大的灯苗聊胜于无,他们便持了光源凑到屋外尸体跟前,想要看清死者是何人,殊不知那面孔竟好生眼熟。
可不就是那个替他们去安置车马的‘老合’么。
命案发生于三更天,只是后半夜也不得安睡了。
瓜田李下不可站立,二人稍作商量,干脆将动静闹大了,走廊上来回地叫上一遍,将众人全惊了起,又寻来老板与一众伙计告知此事,有胆子小的竟直接给吓昏了过去。吵吵嚷嚷一直捱至五更,待到宵禁过后,终于遣了人出去报官。至于死者,没人敢擅自收拾,便只在尸首上盖了一方苇席,仍是扔在廉匀屋子前面。
折腾了这一晚上实在累得要命,枚简寻了水来洗干净发簪与双手,收拾一番后,干脆关了己屋的门,眼不见为净,随后就趴在案几上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身边坐了人,又闻得器皿叮当声响,不必睁眼便知晓来者是谁,遂喃喃道:“几时了?”
“五更刚过半个时辰不到,还早。”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只见廉匀搁下了一盘粟米饼,一面与他说道,“县衙的人过来大约还需一会,若是醒了,就先吃点东西。”
他勉强勾了勾唇角:“看着就难吃,你还吃得下。”
“人生在世,无外乎以食为天么。”
枚简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却感到背部滑落下去什么东西,转过头才发觉身上盖的一领短斗篷。他将衣物叠好交还给对方,拿起一片吃食默默咀嚼起来,可心里有火不得宣泄,竟越想越气,终是忍不住拍案骂了一声。
廉匀缓缓望了他一眼:“干什么干什么。”
“原还想可以暗中静观几日,结果现在县令赶趟地就要找上门来了,反正我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对方沉吟片刻:“若说不对劲,也确实是有些蹊跷。”
“怎么说?”
“就说方才一众人等都争先恐后地要去报官,只有那老板娘姜氏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弄得她那些伙计都不敢动弹,死者可是她家的杂役,结果最后还是住店的客人遣了随从出去,这你可有注意?”
枚简想了想:“你是想说,这杀人之事与她有关?不至于吧,昨晚上这一出做得是破绽百出,可谓张扬至极,这可是在她自家地盘上,做得更掩人耳目些又有何难?或许她是觉得客舍里出了一桩命案,日后有碍生意,胆小怕事些,倒也情有可原。”
“那妇人身上沾的是江湖习气,绝不像是胆小怕事的。”廉匀道,“况且初来之时你也看到了此人如何精明,经昨夜这一番闹腾,便是不报官,四邻八乡的也得传开,至时官府自己也会登门造访,事已至此,唯有查清事实真相方才于她有益,横竖没别的路好走,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既如此,除非她有别的难言之隐,不想被官府察觉。”枚简推断道,“想也是了,你说她身上有江湖气,她死掉的杂役亦是如此,这百老庄,难保暗地里没有什么猫腻。”
一时无话。
半晌后廉匀又道:“你昨晚亲眼目睹了事发经过,再与我仔细说一遍。”
枚简照实详述了一番,说完之后忽地又想起一事:“你昨晚很不对劲,为何闹出那么大动静都没有反应?”
“我也不很清楚,只知自己确实睡得很沉。”对方略加思索,“你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感?”
“我倒是睡不着,难受得很,这就奇怪了。”他如实道来,“可昨晚分明已检验过,餐食里应是无异,就算有所遗漏,我与你吃的东西并无二致,也不应当只有你睡得昏天黑地,我却倦意全无啊。”
“这暂且放一放,反正于你我也无大碍。”廉匀皱了皱眉,“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这桩命案。”
“这一波尚未平,结果又来一波……”枚简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你可有什么想法?”
“有几点最为古怪。”对方道,“其一,死者于被杀之前已经失去意识任人摆布了,用的是什么方法?”
“下药,八成可能。”枚简不假思索,“我查看过尸身,头颈肩皆无伤痕,因此不是被打晕的;七窍无粉末异味,即也非遭迷药暗袭,不是迎面撒上,亦不为捂住口鼻麻痹神智——除去上述种种,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饮食中做手脚,让他自己乖乖喝下。”
“不妨假设,有这机会下药的,或是相识之人。”廉匀道,“且食物的可能性不大,没理由他一定会吃喝某样饮食,剂量也不好控制,我猜是酒。若是熟友,当面请饮一樽,鲜少有人会起疑抑或拒绝,尤其是像死者这般混迹江湖之人。”
“太武断了吧?我说也未必是相熟者。”他质疑道,“或有人请来刺客杀之,趁人不备潜入舍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他酒食中放药,回头只待他吃下——”
话未说完他自己已然察觉漏洞,廉匀见他欲言又止,不禁笑了一笑:“第一点,还是的,你不在他面前盯住,怎知道他什么时候吃,又到底会不会吃;第二点,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此间,须有几分脚上功夫,你昨晚既与他交过手,作何评价?”
枚简承认道:“不是飞檐走瓦之流,手脚太重。那人身手想来不差,匕首捅下去必是一刀致命,从我看见他动手到逃离,时间间隔并不长,死者就已然是死者了。”
方才猜测种种暗袭手段,击打、挥粉抑或捂掩,皆须是出招敏捷有力之人方可做到,如若留给受袭者反抗时机,闹出更大动静恐更难以收场。死者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凶手必然也考虑至此,即便身手极好,也不看来确想要一切万无一失。
可想来又觉蹊跷,他与凶手交手之时,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接挡招式胜过主动出击,甚至被他划伤,也是由于急于逃跑露出了身后破绽。当时与其纠缠实属权宜之策,既已阻止不了对方逃走,留下一道伤痕作为证据,往后也可以此为凭追踪。然若是正面对峙,在昨晚那种情形下,处于下风分明应当是自己。对方既杀人狠戾,却又是如此做派,也委实不知缘故。
“个中疑点实在太多……”枚简沉吟片刻,“怎么不说,既然都能下药了,为何不直接选择毒杀?为何还要用匕首将其捅死?”
“这便是事之其二。”廉匀赞同道,“另其三,又为何要特意将他拖到我的房间门口?”
“不错。”枚简想了想,“若设想凶手将人拖来再杀死是为了不让血流一地,以免拖拽尸体的时候留下脚印,这倒也能理解,可也愈发表明他用利刃杀人、将人拖至此处行凶种种,皆是计划好的——还有一点,你说他为何要将凶器留下?这同样不符合常理。”
“对了,我方才去后厨房拿早饭的时候听人说了一会闲话。”廉匀轻描淡写地说,“那把匕首,好像是那老板娘的东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