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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在暮色世界的冷酷尽头乘坐摩天轮 ...
他们的“蜜月航班”又要起飞了。将近一月的旅行之后,原心已经习惯了不询问陈枭关于目的地的问题。
“我们要去哪?”“呆多久?”“做什么?”“住哪里”?“迷路怎么办?”这些问题陈枭统统会安排妥当。有时候原心觉得印证了Lindsay所说的话,他们的蜜月像是陈枭换了一个女伴的“故地重游”。避开了人山人海的著名景点,没有网络上口碑上榜的热门餐厅,甚至每一家旅馆的老板都像是陈枭老友,为他留着的全是老房间。说到住的旅馆原心是很感谢陈枭的。因为谢天谢地他们没有住在那些房间门牌也金光闪闪的酒店里,都是一些温馨而亲和的旅店,所以她的旅行才没被一张柔软塌陷的床和人模人样的社交礼仪所毁掉,才能赖在旅店床铺上衣衫不整读书。
因此,虽然这趟飞机没和陈枭座位安排在一起,她仍然在一上飞机就踏踏实实的准备睡下。她旁边坐着的是一对蒙着面纱的两位女子,一位稍微年长,看起来是一对母女。女孩上飞机就开始翻看飞机上的杂志,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草草扫几眼就翻页。坐女儿旁边的母亲神色稍显紧张,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像在睁着眼祈祷。
不知道飞机在空中飞行了多久,原心隐约记得飞机餐都送了两次。窗外的景色忽明忽暗,天空上到哪都是一个样,昼夜颠倒,没有时间的概念。断断续续的睡眠中始终参杂着飞机广播的声音,原心努力去听它在说什么,大脑昏昏沉沉的运转,净是她不理解的语言。
不知道是第几次头沉重的醒来,原心真的意识到这次飞行有些不同寻常。首先是机舱里异常的闷热,人们对于喇叭里不停的播报无动于衷,她甚至隐约有印象飞机在中途还降落过一次。
她尝试坐起来,持续维持一个姿势的久坐让她脊椎的骨头发出“咔嚓”声。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耳鸣搅乱她的听觉,紧接着就是刺骨的头痛,像有一千颗针毫不留情地扎着她的后脑勺,这阵痛开始像下蔓延,到颈部,到背部,背部一阵发凉,胸前却揣着一团火。
原心坐飞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晕机”,她感觉头越来越大,耳朵越崩越紧,无法控制,眼泪就大颗大颗滴下来,不是因为疼痛,就像是眼睛的阀门被打开了。她想叫空姐,但昏暗的机舱里并没有乘务员来往走动,更严重的是,她不能发声,她和外界之间像是挡着一块玻璃。她转过头看身边的那个蒙面女孩,希望她可以察觉到自己,然而没用,女孩又把杂志重新翻了一遍,压根没有转头看身边原心的意思。
她放弃了,头痛愈演愈烈,眼泪依旧在大颗大颗掉,坐立难安。保持坐姿需要动用全身的肌肉,可稍微想变化一个姿势更是困难。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进入睡眠,用无意识来麻痹自己。忽而,一双温暖的大手撑在她耳上,温柔而有些焦急唤她名字,原心听见陈枭的声音,飞机颠簸得厉害,眼皮疲乏,大脑却异常活跃。陈枭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使她稍微感到舒适,半梦半醒之间,她想起很多画面,那些平常的画面带给她一种无望。比如有时唐观的眼神其实是还有话想说原心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姗姗写在脸上的失望;她和陈枭在伦敦去看格林威治大钟,在离大钟还有700米的地方陈枭却掉了头,她还留在原地,恋恋不舍,脚被困住,左右不知如何是好,只听见远处陈枭在她唤“原心孩子,原心孩子……”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下的飞机,天昏地暗,身边挤满了人,而她意识模糊,只想抓住陈枭的手,确定他在身边,陈枭没有多说,谨慎拉住她。
可是审判没有结束,下了飞机她被迫与陈枭分离,单独被送到一间小房间里。对面坐着一位穿着黑色大长袍的男子,皮肤黝黑,中东地区人的相貌。他严厉的皱着眉头打量原心,似乎在指责她的衣着,原心迟钝的反应让他不耐烦,他开口说着什么,但原心什么也听不懂。她虚弱不堪,肠道里有一股气流不断想要往上冒出,喉咙烧灼。中东男子更加火冒,他调大了声量,房间潮湿,有一股难闻的樟脑味,男子一开口原心就点头,她的支撑点达到了极限,只想快点摆脱这一切。这时候“坚持”“坚强”这样的心理暗示都没有意义,身体的感受不同于精神,是无法瞒过去的一道关卡,她心里一遍一遍想找到陈枭。
陈枭终于出现,黑色长袍男子见陈枭十分火冒,用原心不懂的语言大声斥责,陈枭面不改色,上前与这位男子交涉。
原心意识模糊,空气里的樟脑味终于是让她吐了,整个肚子都在往上冒,所有东西都争先恐后的往头部涌。四周的画面开始失去色调,成了银色,呕泄一番后她感到释然,还有喉咙强烈的烧灼感,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失重前,她下意识用最后的力气伸手向空中胡乱一抓,希望可以抓住陈枭。
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每次稍微有点意识,身体又强行命令她睡回去。没有梦魇的睡眠间,她唯一确信的是,这一站“蜜月”,她来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首先是觉察四周至始至终都不安宁,玻璃杯碎掉的声音,石头滚下山的声音,还有孩子坐过山车尖叫的声音,人们纷纷大声说话,就像停不下的争吵,窗外总是阴天,偶尔几次睁开眼看天空是一片鲜明得诡异的橘红色,天空总是在闪电,白天总过不完。
唯一的安慰是她能感受到一双肥厚而又温度的手轻贴在她的额头抚摸,这阵暖和让她感到亲切,还有一处安慰,她能感受到房间里有一个人——陈枭,他始终在自己身边来回踱步,她想让他别走了,坐下来喝点水休息一下,但一旦房间里安静下来她就像踩空了一样跌进巨大的不安感之中,唯有听着陈枭来回踱步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拉起她的手,还有他带愤怒的呼吸,才让她心安。
时间“滴答、滴答、滴答……”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强烈口渴的感觉让原心终于睁开了眼。四周都没有人,她躺在一张床上,确切的说是一个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的房间里,像极了高中所住的宿舍。外面的天黑着,现在应该是晚上。她的记忆停留在飞机上那个蒙面女孩不耐烦翻阅杂志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是焦虑的琥珀色,多美啊,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起身,摸索着墙下床。打开房间门,依旧很暗,但每一丝光线都让她有些不适应。这层楼静悄悄的,都是一扇一扇相同的房门。她沿着楼梯下去,走廊宽敞,但有些破旧和昏暗。最尽头的房间似乎有些动静。
正在柜台前计算着什么的女人被忽然出现在旁边的人吓了一跳,看见是原心随即又一阵惊喜。原心也惊喜,因为对方是一个中国女人长相,微胖,嘴唇丰厚,她一定是回到了中国,回到了家!
“你好。哎哟!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陈枭呢?”原心不禁开口问。
“陈哥现在跟着老林出去了。我看看时间哈,估计四个小时他们差不多就回来了。哎呦,那啥,老林是我丈夫。你肯定是饿了,来来来,过来,我每天都给你炖好了粥,就怕你醒来没得吃的。”女人的口音带着一些东北腔。
“我不饿,只想喝点水。我睡了多久?”原心累得没了礼貌回应对方的热情。
“好好好。差不多三天三夜了,这么久啥也不吃,可把我吓死了。得给你热点白粥,垫垫肚子。”女人走出前台一副要忙活起来的样子。
原心不可置信,她竟睡了三天之久,在她看来她不过是做了一个空空的梦,时间的齿轮却抛下了她三天。瞥了一眼这个女人的手,果然是厚实的,那么梦里那温暖应该来于这双手心,原心心中不无感激。
“我还没请问您的名字。”
“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叫我中文名字徐晨好嘞。我比你大,徐姐啥的随便叫,自己人,不介意的。”
徐姐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那种热情劲爬上来,巴在你肩上你都不好意思挪开她。“你要是醒来陈哥知道可就高兴了,他最近那个紧张啊,我从没见过的,每过五分钟就量你体温,今天是实在那边催得不行了才出门的,等他们待会儿到站点我就打电话通知他你醒过来了……”徐姐继续喋喋不休,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话的伴儿。
“徐姐,现在这里是哪里。”
徐姐的答案差点要让原心二次晕厥了。
“哎呀,你在叙利亚呀。”
原心对于叙利亚的印象是靠电视上的新闻拼凑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硝黄色背景格调,人们全副武装,一直在奔跑,斥吼,还有哭泣的孩童,一片在滴血的土地。
她不敢相信她正坐在这片土地的一家旅馆的咖啡椅上,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的“蜜月“会来到并不甜蜜的叙利亚,这一切要等陈枭回来才有答案,相比外面不明源头的躁动,这间旅馆安静得有些诡秘。现在换醒过来的她开始焦虑了,因为她看见了远处的天,一片煞人的腥红,而她的头顶是无言的木色,同一片天空之下,一半黎明,一半暮色。
“那边是?起火了吗?”
“噢,哎呀,在斗啊,打仗啊,就没停过,不过妹妹放心,烧不到这边来,这部是大使馆保护区,安全的。”
“陈枭呢?”原心不禁又问。
“哎呀,和我男人就在那边呀。”
徐姐始终没有停下来过。她一直提着笔在纸上记记写写,不时有神情匆忙的人走进这家旅馆,大多数都是当地人,也有几个黄色皮肤的亚洲人。他们低声和徐姐说着什么,有的说着说着就开始小声抽泣起来,徐姐轻轻拍拍他们的肩膀,这个动作看起来她已经很擅长。其中有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皮肤是铜黑色,是当地人的模样,肩上伏着睡着的小男孩。
起初和徐姐的交谈中他义正言辞,几度沉默之后,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为了不惊动肩上熟睡的儿子,连肩膀的抖动幅度都在克制,一米八的父亲像一只悲伤扭捏的乌龟,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男人那为了降低哭泣的音量而冗长的呼吸声让原心受不了。
男人走后徐姐终于停下来,显然男人的话令她消沉了些,但一看到刚恢复元气,就被迫在角落里目睹这一切的原心,她立马有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粥怎么样,还要再来一碗不?”
“不用了,出来那么久能吃到一顿中式的粥很满足。”
徐姐看出了原心心里的顾虑,又强调了一遍:“你不用怕,这里是保护区,不会有事的,我们在领事馆附近,事情闹不到这里来。”徐姐看了看窗外那片猩红的天。
“嗯,谢谢你,徐姐,我不担心。”这句话说得原心自己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妹儿,你都喊我姐了可以认你这个妹吧,平日这里难遇到你这种年纪的年轻中国人来,更别说姑娘了,姐亲昵呢。我,我和老林,我们俩和老陈都是老朋友了,时间长,你看又是这种条件下交的朋友,又是什么患难之交,生死之交哦,是这种关系。这次陈枭来,提前告诉我们还带着妹子你,我们是真的打心底高兴,想把你照顾好喽,但你看我这儿就这样。妹儿,你不要见外,想要什么就说。”
“徐姐,你们是怎么和陈枭认识的?”
“这个话要说来就长了。”徐姐端了端身姿,阁楼板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惊鸟起飞,貌似所有说来话长的故事都有这样的开头曲。
“老陈是七年前开始来叙利亚的,那时候我们就交了朋友的,那时候这边情况还没现在那么坏。他就一个人,行李带得也不多。起初呢,我们还以为他是来旅游的,那几年想壮着胆子来这条线走走的年轻人多了,见怪不怪。结果第二年,同一个时间,他又来了,一样,啥也没带,不吭声的待了两三天,走了,我和老林就觉得这人有意思啦,有啥好看的咧,破草破木破房子。我就想老陈估计是个搞活路的生意人,来捞钱来了。后来呢,情况坏起来了,这一坏起来就是个无底洞,没完没了了,谁也蒙不准这个洞的底,来的人越来越少,生意不好了呀。我就想这回子这个小年轻是不敢过来了,不止他,很多朋友都不来了。没个准的,推迟了个把月,老陈又站在店门口了,我说这倔强得这样不要命也是不平常,那时候我这么大个店林林总总就住他一人,我们真正熟起来,要算是那个时候。”
“陈枭反复来做什么呢?”
“他说来玩的,刚开始几次谁知道呢。说实在的,到那会儿我们还是以为老陈是生意人,来发别个国家的国难财来了,我这个人比较实在,我当时是直接这样给他说的,就当买张机票见识见识吧,见识够了回去赶紧珍惜自己美好幸福的小日子,这也算是赚了。想发财?在这儿?没门!这儿啥也没有,有的也要了命。当时我们这是啥旅馆,差不多算一家收留所了,什么人都有,那比电影里面演的残酷多了,死死活活都是来真的。老陈这人不一样了,胆子大,冲得出头,他啥也没说,隔天叫上老林带他上这附近看地,他要在这边修房子,搞房产,理由简单——房子炸坏了总得有人来修吧。后来呢,当晚他就叫我和老林来大厅坐着了,也是在这张桌子。”徐姐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在强调这是一张见证了历史现场的当事文物。
“他就问我们怕不怕,我们当然不怕,要是怕想逃命早八百年就卷铺盖走了。我就说我和老林铁心在这边安下来了,炸死不怕,饿不死就成。然后呢,老陈当晚就开了张单据把我们这店买下来,老林是学建筑的,平时他不在,就让老林帮他打理那个修房的场子,而我们这个店他当时用很高的价格买下来了,经营还是我们在管,钱是我们在赚,他唯一要求就是说我们留在这接待一下这片区有需要的人,中国的、日本的,都收,我们和这附近华人都很熟了,大家都很亲,他们其实要谢的还是老陈……”
原心听得入神,她尝试透过徐姐的话语把自己还原到当时的场景,在北京常年住在五星级酒店的陈枭,穿吃讲究,不染尘埃的陈枭,和这灰头土脸的疯狂世界之间,何来一条线将他们牵连。
徐姐见原心不说话,知道她在想事情,她现在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兴奋了,反而有些等待原心跟上故事之意,继续开口。
“妹儿,我们呢,和陈枭是老友了。有时候谢不谢的这种话不会挂在嘴上,但打心底里,我对老陈是感激的,这次老陈带着你,我也打心底里高兴,为他,也为你。你找对人啦!当今的女人没哪个甘愿吃软饭,都要自强,要女权主义,文明社会的女权主义和我们这还不一样,你们那半边说女权那是穿着干净衣服精神上的,这边的女孩是拿着枪真枪实弹的和男人干、和女人干。妹儿你们住在北京,还和老陈在一起,是幸福的了。”
说到这,徐姐脸上泛起了中国女人的内敛,“陈枭是个有大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你不会担心他没责任感。我们这个饭店,大归大,但造化弄人的,在当时哪值那个价钱,子弹打来了又不问你房子值几个钱的。但老陈开的价几乎是雪中送炭,每年营业额他也不拿,他也知道哪有啥营业额,不亏到肾亏就不错了,那家房产公司也是,赚的钱都用来捐国际医院去了。他哪是来赚钱的呀,就是来做人道主义慈善的!在这地儿也不得闲多聊自己的事儿,可我看老陈就知道他在中国过着的是一把好日子,你们房子是大的吧?”
原心不响,想起在巴黎Lindsay的城堡,她在北京郊区的幽殿,最近应该开始铺德国进口的大理石地板了。
“老陈完全没有必要不要命的跑来这边的。”
原心注意到徐姐的店里一直在放着佛教音乐,她虽然平日不信佛,却也不自觉在心里跟着哼起来。
“徐姐,你信佛?”
“其实不算。在这里信啥都没用,只能信自己命硬,但在这样的地方再没点信仰是真熬不下去,前两年读一些《金刚经》,越读心里越堵,读到一个阶段突然开了,现在顺其自然,每天没事抄写心经,听听歌,反而静多了。这尊是我烦老陈从南京栖霞寺给我请来的菩萨,和平地请来的菩萨,让叙利亚的枪打不进来。老陈是个好人,他会有好报。妹儿,你也是。”
陈枭的形象在原心心中愈加的模糊,变得有些张大,遥远,好像她从不认识这号人物。她从来不懂陈枭,这点她一直知道,也不妄图突破。而现在她困惑了,她想穿越回到几年前那个晚上,也就是在这张桌边,陈枭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在支票上写下一串数字,一定是有某一个瞬间的画面让他做出的决定。另他反复来到叙利亚,和平时来,乱了更来,原心看着窗外那片橘红色的天空,想着此刻就就在那片天空下顶着的陈枭。
意识到自己不礼貌的失神太久,原心回过神来,问徐姐当时电视上播中国领事馆来救国民的时候,为什么不跟着逃回国内。
徐姐抿了一口咖啡,“哎呀,逃到哪里去呀,逃给谁看。在国内,没子弹,没枪,日子就真惬意了么?把这儿搭起来的家扔了,回去再搭一个家就真有家了?”
家?这个词把原心锁住了。
“自己才是自己的家,老林在哪我在哪,我们的脚在哪儿家在哪儿。”徐姐乐观地说,没有装腔作势。
杯子空了,徐姐重新去热了一壶。这一回上上来的是红茶豆浆,叙利亚怎么会有豆子,徐姐是在费心招待这个她。豆浆比咖啡暖和多了,浓稠,回甜,是家的味道,一口下肚,徐姐开始慢慢叙说一些和家有关的故事。原心确定她是真孤单了,很久没有人这样陪她用乡音扯些战火纷飞里的陈年旧事。
她和老林是大学时就在一起的,志同道合,热恋期怎么也不会过完。他们二人都是清华毕业,这点让原心吃惊。
“但老林家当时成分不行,我爸妈以前做教授的,革命家庭,敏感得很,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
但他们执意不可突破,见过了双方父母,上个世纪大家保守,徐姐甚至不忌讳在自己爸妈前给他喂汤,老林也在自己爸妈前弯下腰给她系鞋带,说到这,徐姐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他就是需要我照顾,强势的女人不适合他。我就是要惯着他,大事他做主,让他知道一切都在他手心里掌握着,但实际上离开了我他什么决定也下不成。妹儿,这点你也要学着,男人就吃这一套。”
徐姐继续满脸幸福地说着她跟着老林走天涯的经历。国内建筑行业行情不好,年轻又在爱河中狂热的两人。他们先去了马来西亚,待了三年,他们都是待不住的人,地球走了大半圈,才因朋友推荐辗转到了叙利亚。
“是菩萨把我们引这儿来的。”
他们刚来到这片土地就了有共同的预感——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这一待就从懵懂的初恋走到了老伴儿,兴许还是一生一世。
“当时真有些私奔的味道儿。那时网络不发达,好不容易打个长途就是哭天喊地叫我回去。我年轻时候从来就叛逆,不听话。老林没走我哪能走,走三天就得把他饿死在叙利亚了。”
“你们没有孩子吗?”
“哪能要孩子,老林自己就是个孩子。”讲到这段徐姐爽朗的笑了,这爽朗的笑声令人羡煞得不像话。
爱是挡不住子弹的,我们不是活在那么温柔的一个世界,却有想要温柔的理由。
“出事后吧,当时大家预感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直到后来局势不行了,一起来的同胞走的越来越多,我们几乎要成中国领事馆的钉子户了。他们每天都来‘好意相劝’,让我们‘回家’去,觉得我俩就像是被炮声轰傻的疯子。但我们不疯啊,这里有我们的叙利亚老朋友,还有这座房子,不管它现在破成什么样,它是我们两口那么多年的心血,它的设计师就是老林,一砖一瓦都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在这儿,我们还有个家,逃了,我们才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我的父母是很现实的人,老林又是从小镇上出来的,父母是传统做派,他们养老林付出了大价格,理所当然想要大回报。全家三个兄妹就老林一人考上了大学,当时送他出镇的时候可是全村都看着呢。回去是什么样子,我们俩早想过了。人们会说会读书最后也混不如初中毕业就出来挖矿。你给他们说人道主义,说战争与和平,谁会有耐心来听呀。即使是一辈子活动范围就没超过30公里的一个老头子,他也会觉得他就是比我们这些叙利亚这些逃难的高一等,他多问你一句话都觉得是上面对下面的关怀!我和老林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孤独才跑出来的,这是一条不归路,回去,没法儿解释,没法儿适应,等于自投孤独的罗网。”
徐姐越说情绪越泛滥,语言越有感染力,看见对面始终沉默着的原心,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把杯子托盘轻轻一放。
“妹儿,对不住,今天一下子给你说太多不关紧要的事了。你身子刚好,出来那么久时差还倒着,又醒在这不知所措的地盘上,是我太大意了。陈枭他们该也快回来了,我去做饭,你随意歇着。”
“没有,我愿意听你讲这里的故事。”原心此话真诚。
徐姐打量着这个20出头,刚捡回一条命的小姑娘。打从陈枭把她背进来那一刻她就在打量她。陈枭定然不会随意背着一个二十几的小丫头来叙利亚。她见过的子弹,摸过没有灵魂的□□多了,勇敢还是逞强一眼就能被她看穿。这个妹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讨好也不恐惧,她肤色虚弱苍白,那双眼睛却是直刷刷的亮。显然,刚才说的那些硝烟弥漫的‘非常人的日子’没把她吓到,凡是故事里的火星子燃得越旺越让她兴奋,越让她的眼生生不息地燃烧,这双眼睛里的笃定,唬不了人的。
晚上,陈枭和老林回来了。看到原心终于安然无恙醒来他松了一口气,但他实在有些累了,在这里的街上走一公里花费的力气要比爬上南普陀山顶花费的多得多。
原心从没见过陈枭脏的样子,他的衣服永远是崭新的,纯色的,连一条不小心的褶皱都不会有,而现在呢,那条卡其色的裤子膝盖以下全是星星点点的泥土,鞋更是换了副颜色。但陈枭全然不在乎,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位严格讲究食谱和断食日的陈枭,徐姐端上来什么,他就把盘子里的食物干干净净吃完。
原心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会在叙利亚的事。
在他们上楼回房间的时候,刚好走下来一个男人。狭窄的走廊两个人必须侧着身子想让走过。原心就在这时候不经意抬头看了男人一眼,男人身材高大,五官凸显,额头骨骼凸显,留着浓密的鹅黄色胡须,看样子像是德国人。男人也在看着原心,确切说,是盯着原心。这不礼貌的注视让原心浑身不舒服,她低下头,再二次无意抬起时,发现男人还在看着自己,他几乎是在狭窄的走廊驻步盯着自己。这不是那种暧昧的注视,而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像一把枪。
陈枭也注意到了男人,抢先一步走在了原心前面,请这个男人借过。
九点,无所事事,原心正想睡觉,徐姐却忽然敲门叫她下楼去大厅。
来到大厅,原心才发现不止自己,大厅沙发上坐满了人,陈枭也在,老林也在,几乎整间旅馆的人都出来了。原来是有内部消息今晚这个点钟可能会有一轮袭击。这种小道消息是每间营业的店都要花大价钱“买”来的,每隔几天就会收到,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相安无事,但以防万一,一旦收到这样的消息徐姐还是会要求所有人来大厅集合,有突发情况大家集体行动。
大厅里一片鸦雀无声,不同于一切社交场合,所以人都在“熬”,慢慢“熬”,这两个小时的“熬”是一阵死亡的酷刑。
原心也得到一个机会打量旅馆中的人,她发现几乎没有本地的叙利亚人在其中,有几个白人,也有两个黑人。除开徐姐和老林,陈枭和她是唯一的亚洲人,而她也是住客里唯一的女人。
在楼梯遇见的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在,原心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位德国人。通过余光,原心注意到他还是死死把自己“盯”着,不过碍于旁人多,他的眼神有些收敛。原心尽量不去看他那边,但那个方位仍然让她心跳得加速,她只能离陈枭更近些。
所幸是一个平安的夜晚,大家各自回房休息,躺在床上的原心几乎一宿没睡,明明全身都已经疲惫了,就是无法睡去。她想象起徐姐和老林最初建起这件旅馆的情景,想起大使馆的人严肃地走进这家旅馆,想起徐姐每天穿过防线去买菜,想象起陈枭在黄昏时刻坐在那张桌子上和老林讨论问题,那个时候的陈枭是怎样的人从外貌到内在她都不了解……
她敲了陈枭的门。陈枭打开门见原心没有多问,将她揽入怀中,一手试摸她额头。
“现在不烧了。”他心安说。
“睡不着。”原心回。
“没事的。”
“一起睡。”
“进来。”
当晚原心便像一个布偶一样被保护于陈枭怀中,可能是前段时间睡太久,又可能是陈枭的体温如此亲近真切,原心闭眼清醒到天亮,远处的一点动静都使她听得清晰。
六点,陈枭小心翼翼起身。她实际一宿没睡,但直到陈枭出门她也没睁开眼。
陈枭一走她便起床下楼,徐姐还是像昨天一样在前台刷刷地写着。原心想帮她为旅馆做点什么被她拒绝了,转而给原心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你呀,好好喝完一碗粥,就是帮了我的忙。”
“徐姐,如果,我说如果。将来事态好些了,你会和老林再去其他地方么?”原心问。
“你是说再远游啊!”徐姐一边写一边说,“我都忘啦你俩还在度着蜜月呢,真好。”
“也不完全是远游,我的意思是,愿不愿意换一种背景,换一种环境生活。”
“姐理解你的意思。咋说呢,我和老林,以前我们到处跑,现在呢我们不用去哪里,就已经去了很多地方。比如吧,我们接各地来旅游的客人,寻亲的、记者、商人什么样的人,哪一国的都有。就拿你喝的那碗粥来说吧,来一个人,我们给一碗粥,就换得一个国家的故事。如果是个缅甸来的,我就会加几勺黄砂糖;如果是日本人,我就给他把粥滤干捏成饭团,再配点儿酱油;菲律宾的呢,就要在里头加小块小块的明虾;意大利的我就要去买酪梨混在里面;印尼的朋友爱吃青辣椒和鱼露;泰国和印尼差不多,但要在里面加点虾米和柠檬;如果是中国人像妹妹你呢,我就要加点肉末,加点糖或者辣椒,我们中国嘴是不挑的,无肉不欢。我们就在这哪儿也不去,世界自动送上门来。”
“一碗小小的粥也被你调出了这样的学问。”原心不禁感叹。
“这哪是门学问呐,这就是生活本身。北海道米配分子料理,清汤寡水配几叶高丽菜都一个意思——不让胃空着。现在这个年代,只有两种人会挨饿,减肥的和穷的,减肥的是吃多了,穷的是吃不饱,该撑的还是撑,吃不完就扔,该饿的还是饿得肋骨穿皮,两种人都不能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那样的人存在。”
原心见前台旁边堆着几袋子的食物,有一袋土豆、肉、甚至还有香槟。
“今天要用粥熬一顿大餐吗?”原心问。
徐姐故作神秘的一笑:“今天我们要开香槟庆祝。”
原心疑惑,窗边的橘红和烟雾还挂着呢,这战火连天的,有什么可庆祝的。“是当地的风俗节日吗?”
虽然她们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徐姐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原心“记不记得昨天一个穿着长袍,肩上睡着孩子的男人,就是在这里呜呜呜哭的那个?”
原心当然记得,那个男人压抑的冗长哭声让她记忆铭心。
“他其实呢是个导演,现在他要跑了。”
“他要去哪里?”
“目的地还没定,他申请了几个国家难民保护但都被拒绝了。估计暂时是荷兰,他有个弟弟在那边。明晚三点就走。他在我们这圈是个人物,是老朋友了,之前可以跑的时候他硬是留下来拍东西,上个月家里小女儿出事了,终于铁下心走,他要走我们舍不得,又为他高兴。”
回想起在叙利亚事件新闻度最沸腾的那段时间,原心从新闻画面里看到源源不断的叙利亚人民们争先恐后的翻越栏杆,国境的公路是全是车,他们开往周边国家黎巴嫩、约旦、伊拉克、埃及,土耳其,更远的搭船通往欧洲德国、希拉、荷兰……这样的大迁徙可以和二战时期全家老小从北京逃亡往昆明相提并论。尽管和那片橘红色天空维持着一定距离,但那尖锐的枪声和嘶喊声,就像子弹打在了额前两厘米,死亡也不过咫尺之间。
“电视上大家都在逃,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这个问题一下让徐姐面色有些凝重:“他之前做纪录片导演,身份不一样。‘他们’都希望他留下来,留下来抗争,留下来战斗,留下来死也死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地方,不知道你要为哪个组织抗争没关系,就说你想抗争谁,总有一个组织抗争你想反对的人。”
“一个父亲失去女儿肯定是难受的。”
“何止是难受,是看白了,绝望了。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怎样抗争,而是和谁去抗争?拿着棍棒站在你对面的都是和你一样肤色,一样口音的人,拿枪去杀自己的同胞?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不想支持,也不想抗争,只想养家糊口,这种人在这里麻烦就大了,这个国家的信仰座椅里没有他的位置。那就只能逃,逃也不一定就活下来了,逃是另一条摸不到底的路。”
说着说着徐姐哽咽了,她埋下头,拍打自己胸口,原心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深深地呼一口气,缓和气息,继续在菜板上切菜。
“她拍的那些东西呢?“
“拍出来了,传出去也没什么用,谁会来真正关心,生命太短啦,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忙,生在不同地方就各有各的命,当时大家都逃的时候他也是乐观派,相信事情好得起来,现在他口袋空了,拍完了,一做导演的,跑去工地打工被拖欠工资,告也没用,到处都是王但就是没有法。最后一袋钱他决定买三张偷渡的票带着他妻子和儿子走。他自己希望空了,他绝望了,他不能让他儿子在五六岁就跟着他绝望呀。”
徐姐又停顿了,原心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扶稳她,好像这样就能稳住她似的。这个中国女人是真的对这片异乡的土地爱得深沉,无关人道或者更高级的形容词,完全是因为忠实于自己人类的身份。
“我虽然是留下来了,但凡是有人要我帮他们出去,我都乐意。菩萨保佑啊,我祝福他们。希望太小了。能出去的不是难民,真正的难民还留在这里。一张偷渡的船票要5000美金,普通人谁付得出这个价格,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格。医生、老师、律师,有希望的人全走了,剩下真正走不出去的难民,这块地的希望被抽空了,半吊子挂着。菩萨保佑啊。”
徐姐情不自禁擦擦泪,笑颜道“对不起啊,妹妹,我这人就是这样,一开中国话的腔就停不下来,给你说一堆这些事儿,你不爱听吧?”
“爱听,想听。”
“真不嫌姐啰嗦?”
“徐姐还目睹了什么故事?”
“我三个月前送走我的一个朋友,她是弹钢琴的,以前教过我钢琴,是个乐观的人,走的时候是笑着走的。可妈的他们的船被黑心的偷渡商当更大的偷渡船过境的诱饵,一条皮划艇上堆了四十几个人,逼着他们朝有太阳光的地方划了一个星期。我后来想了想,那么一大片海上,就这样划呀、划呀,一个弹钢琴的女人,我真的想不出比这还要怕人的事了,想起来都吓人。后来,他们的船又被别国家的国防船捉弄,估计是见多了偷渡的难民,他们用水枪喷他们,当玩儿,有一个当妈的受不了当即就跳下去了,连带着自己孩子一起待下去,孩子死之前又哭又闹啊,哪儿懂啊。”
“你这个朋友现在如何?”
“一个月前我们才在网络上见了面,她现在还穿着三个月前临走时那套衣服。她是笑着给我报的平安,还讲给我听接下来的规划,说晚餐改善了,说以后想在那边找点工地的活儿干,说情况好转就回来。我也是笑着和她聊,但当天晚上我就哭了,哭了一晚上。我以前没那么爱哭。我就想呀,她那双手那么嫩,那可是弹钢琴的手哇,以后在外面能干啥呢,去偷去抢去么?难民在外头可不是个好词,一个女人,身边没个男人,谁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事。”
原心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晓得徐姐了解的痛她承担不来。她递给她一张纸巾,想说点什么,想来想去想不出一句,只能再递给徐姐一包纸。有陪她待了一会儿,回到了房间,把整个大厅留给徐姐。
不过徐姐不愧是徐姐,毕竟是在人仰马翻的世界里撑起了一个家的女人。晚上的欢送会上再见她已经容光焕发,逢人便喜气洋洋招呼,仿佛下午的一切都发生在前年。
起初,大家是拘谨的,毕竟一些被邀请来的房客刚来没多久,对主人公的邀请有些摸不着头绪,加之语言的隔阂,大家都很拘谨。这时候食物就成了连接社交的工具,聊着聊着就被吃了个精光,这样丰盛的饱餐对一些人来说也算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美好回忆了。吃完了,那就喝吧,几杯酒下肚,情绪就溢满上喉咙了。
子夜快近,房间里的大家已经海聊起来,酒味和二氧化碳带来的暖和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话题从食物到了酒,酒到子弹,子弹到了伤疤,伤疤掀开一段段刻骨的缘来缘去。如果食物还有文化之分,那酒是个好东西,它是无文化差别的亲密锐器。
不知是谁率先发起的,人们开始一一聊起自己来叙利亚的缘由。原心其实没醉,但那些各带着特殊口音的英语让她感到微醺,陈枭在她身边做着翻译官的角色,她没有全听进去,光是看着开口的人嘴巴一张一合的频率,眼神移走的轨迹,她就能想出一个故事的轮廓。
轮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德国男人。今晚他也没让原心好受,在盘子递过来递过去间原心偶尔能瞥到他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这回一旦原心看他,他就会识趣的把目光移开,因为陈枭也在看着他。
原心用手肘碰了碰陈枭,暗示他为自己翻译。
陈枭拿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小会儿,开始用他平静缓慢的语调为原心慢半拍的传译。
男人沉默了一下,像他这辈子所有的沉默一样,看来这不是他第二次讲起这个故事。
“好吧……我从德国过来……”。
“我是来找我儿子。”男人停顿了下来,咽下一阵难以嚼碎的情绪,夹杂自尊与爱。房间里安静极了,大家开始猜想一个德国儿子和叙利亚之间会扯出什么样的逻辑关系。
陈枭低声替原心翻译,“他是个好孩子,最好的那种,从小都是。我从来不照顾他,他就成了一个好男孩。他自己考上好学校,自己申奖学金,自己拿奖。我因为他骄傲,这是真的。他大三那年,告诉我他准备要结婚了。我和他妈妈都觉得为时过早,但我们都不反对他,我们向来不干涉他,因为他是个好男孩,我们相信他的选择,而且那个女孩我们也喜欢。我们和女孩的家庭一起吃过饭,一切都是好的未来。我们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现,现在回头看,其实有很多情况可以发现。”
男人喝下一口在手中转动到快要醉掉的啤酒,沙发上有人因为酒意打了一个哈欠,只有男人低沉的声音和陈枭向原心翻译的声音。
“我开始发现他鬼鬼祟祟,交了一些行踪奇怪的朋友。他开始很少和我们联系,他说他在组织学校的社团,我不知道。后来他让我们把家里的仓库借给他,有时候他们在仓库一关就关好几个小时,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然后,我问他毕业后的打算他开始支支吾吾,我感觉到他有些在躲我。直到我们家的电话开始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号码是一长串长串的数字,我意识到了事情不正确,我打到学校,学校告诉我他已经退学了,我的头在当场爆炸,在老师面前,我不相信这是他,我的儿子。我打他电话,疯狂的,打不通。我去找她女朋友,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一边哭一边告诉我他们三个月前分手了。他说他参加了一个反战组织,他又恋爱了,和一个……亚洲女骗子在一起。”
讲到后面一段,陈枭停了一下。德国男人把目光投向了原心,目光很锐利,是恨。原心在陈枭讲出那四个字之前就明白了,对于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来说,黑发白肤的亚洲女人都是一个样子,看来是原心的外貌特征勾起了他很多回忆。
“我到处找不到他。我拿枪逼着他的朋友才逼着他的朋友说出了实话。就是那个亚洲女孩,她骗了他!骗走我的儿子。她说她是中国人,事实是,她是从朝鲜来的,先到中国,假装成中国人,然后去了欧洲!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在一起,他一直是个善良男孩。唯一我了解的事实是我找不到他。他们一起制造了一个组织,专门帮助那些女孩撒谎逃出他们自己国家的灾难,妈的,狗日亚洲女人。”
陈枭的声音依旧平缓,和男人激动的情绪形成有些反差。他的眼神不能目视任何人,只能死死拴在地板上。徐姐保持着微笑,但那微笑却是僵硬的,她在寻找一个合适时机让德国人停下来。
“我开始被一些可恶的警察找去谈话,他们让我提供他的行踪,我把他们打跑了,要是我知道他在哪我第一个冲上去揍他。上个月,他的朋友转给我他写给我的邮件。他说他们在希腊,要经过土耳其进入叙利亚,我终于和他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们是在支持和平,最荒唐的是,他说他是为了爱!一个连孩子都没养过的人跟我谈爱!去他妈的!”
男人又吞下了一口酒。房间里更沉默了,之前这样的时候大家会用一段段大同小异的安慰和拍肩来填充。然而现在大家静默无言。有人是同情,有人是隐忍。酒给了男人彻底的勇气,他开始忘我的沉醉在自己的情绪里。他转而对着陈枭和原心的方向继续开口说道:
“有时候,我信你们东方人老祖宗的那一套。那个什么“闹子”的。人一定要先尊重他的父母,才能说什么狗屁的爱!”
大家静默无言。
轮到了陈枭,他是今天晚餐东道主,可说可不说,但在这样难得的和平之下,众人还是起了哄。
“生意人,来赚钱。”他简短说。
“胡说,老陈你冒着命来这里可是一分没捞着,倒是赌了一堆进来。”老林一旁补充。
“别敷衍我们!”一个已醉醺醺的叙利亚人附和。
“好吧,我开始来这儿,这儿还是个好地方,我来这儿,是为了赴约。”
“赴什么约?”另一本地人男人问。
“答应了一个人,要来这儿。”
“本地人吗?”
“不是,中国人,可惜没来过这儿。”陈枭声音渐低沉下去。
“他是谁?”一个日本男人兴致问起。
“一个老朋友。多的不说了,点到为止,再说没意思了。”
陈枭不再说了,大家也就不问。
晚上躺在房间的床上,原心并没有睡着。今天她独自睡,在这里的几天,她已经放弃了睡眠这项人类活动。
闭上眼,许多画面在脑海中打转。他想起了刚才欲言又止的陈枭,他口中的那个人,扰得她心烦意乱,转而又想起德国男人颤抖的胡须,上面沾着酒精泡沫。想起了他为了爱而叛逆的儿子,想起了那个和自己一样黑发的朝鲜女孩,想象他们正在经历的颠簸,正度过着怎样的黑夜?睡在哪里?还有逃难中被侮辱抱着自己孩子跳进大海的母亲。她也想到了妈妈、唐观,与之相比,他们的死是否值得庆幸,起码他们的尸骨此刻安身在和平的土壤里。想着想着,便伴着窗外无言的炮火入灭,竟将之臆想成烟火升空绽放。
但没睡多久,梦还没开始,一个指头关节在亲昵的敲着自己额头。她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本能的恐慌,然而对方放在她头顶抚摸的温度打消了她的恐慌。
“没睡?起来,我们出去走走。”陈枭声音嘶哑。
天还没有亮,路过大厅时她看了一眼时钟,叙利亚时间不过才三点。老林在门外停着的车前等他们。
车就在颠簸的路上快速穿越。这是原心第一次近距离接近叙利亚的城市,焦黑的房屋,街边燃烧的烟雾,这些使她触目惊心,但不使她害怕。她按捺不住发问了:
“我们要去哪儿?”
“坐摩天轮。”陈枭回答。
“做什么?”她不可置信。
“你还没有欣赏过叙利亚。”
“我不愿意去。”原心答。
“那是世界尽头最宁静的一个地方,错过该可惜。”
所谓世界尽头最宁静的一个地方,在下车后还需要爬一段山路。老林留在车里。长长的石阶上只有陈枭和原心一前一后。原心不再问什么,刚才所见的景象让她有些恍惚,说不出感想,她现在什么也不在意。
来到不再有台阶的地方停下来,他们站在一块平台上,甚至还有欧式圆桌和雕刻精美的石椅。确切说这是一家咖啡店,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营业。
站在这块观景台,整个叙利亚都收尽眼底。出乎意料的,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叙利亚,居然有那么一丝,可以说是房屋坐落紧致的可爱。她错综的街道,几何形状的屋顶,像一个运转周密的机器内部零件。那些未被污染的房屋看起来还富有生机,像一个个乐高玩具拼出来的乐园,巧克力色的,精美的,易碎的。
“这里就是摩天轮?”
“只是不会转而以。”
“岂止。”
“什么都别想,心安理得,好好体会这一刻,不需要有罪恶感,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你得到安宁就减少了幸福感。
陈枭用平缓温柔的语调说着,像五颜六色的雨伞缓缓从空中旋转升起,另一些柔软的梧桐落叶轻轻的降落,其中一片恰好亲吻你的左肩。
“你往下看,这里,没有什么比人类更勤劳,没有谁比人类更能领悟神的艺术,也没有什么比人类更残酷。”
“但徐姐不残酷,老林不残酷,德国男人和他的儿子不残酷,叙利亚导演不残酷,你不残酷。”
陈枭笑了,“我们大部分人对发生在这里的事没有做选择,没有做选择就是我们的选择。人谁也救不了,人只能祝福自己。”
她从不是那种人,不会因为这世界的地震,饥饿,欺骗就会觉得自己的安逸于心有愧,但的确她从来不曾睡过心安理得的床。她不曾去计较生活幸福的多少这回事,生活对她来说仅仅是日子,而她不得不陷入其中过下去,她只愿不要饿肚子,不要失眠,不要沾惹是非……
而此刻,她站在世界的危险中心,唯一的防御是一件烟灰色的亚麻衬衣和牛仔裤,她却感到心中一片平和升起。她不去压抑,也不刻意升华这种感受,一切自然而然,情绪随波逐流,这种滋味,或许就是幸福原始的模样。
她突然领悟了幸福所谓什么,虽然不可名状,但却能实实在在的能体会到。她将头轻轻依偎在陈枭肩膀,看着日出染出的一片古红色的城市海洋,一阵一阵,风温柔来袭的海浪,他们如果走入其中也会成为海洋中的一片浪花。
叙利亚尚且在睡眠中,感谢这世界有黑夜和睡眠,神的安排是合理的,再癫狂的人也不得不按生物时辰的规律睡去,否则一个不知疲倦的世界会成什么样呢?尽管天亮之后大家又会奚落掉梦醒过来,作家拿起笔,战士举起枪,学生穿上制服,工人穿上西装,但至少现在,整个世界洁身自爱。
这一瞬间神赋予了她信仰,她的信仰有了神的模样,她像她的神祈祷,希望这一刻慢一点,希望宇宙时空就静止在这一点,她宁愿下半生都凝固在这个悬崖,天荒地老,永恒下去。
我打上星耀了,很开心,作为一个辅助很不容易了。普天同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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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暮色世界的冷酷尽头乘坐摩天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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