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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Fool Rush In(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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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心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医院确认唐观的情况,护士说唐观昨夜又发烧,不过今早已经退烧了。
“我马上过去。”
时路似乎不在家。饭厅的野餐桌布上放着一杯还温热豆浆、一份简单的俄式沙拉、三文鱼三明治和一张纸条:
“早安,早餐准备好了。我已经和姗姗说过了,不要担心。你可以在这里待到任何时候,想干什么都可以。不要不打招呼就走。”
她没有听话,收拾好盘子之后就离开了。
直到坐上去医院的公车,拥挤的人群不同于刚才温馨的老宅,真正的原心又回来了。
唐观正睡着,原心示意护士不用叫醒他,她安静地坐下来等着他从他的梦里回来。
唐观呼吸得极浅,皮肤没有一丝血色,时间在他这里滞缓了。她早已把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忘了,直到病房电视机上的相册提醒了她。
一瞬间,她聚焦到失神,觉得“唐观好像丧失了一样。”于是有点惶恐地去握他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脉搏缓慢而有节奏,她才放下心。抚摸他的耳朵,那里冰冰的,相比下她的手心很温热,耳朵是唐观全身最敏感的部位,然而这样也没能将他唤醒。他到底去了哪里呢?原心的思绪也想追随他飘荡到一些遥远的地方,无关这里一切的地方,然而直到她离开,唐观今天也没醒来看她一眼。
下午原心又去了时路的家。门锁住了,她靠在围墙上,等时路回来。
“你怎么在外面?”时路回来时,看见在门边靠着的原心问道,汗珠顺着他的额头低下,白色T恤印上深灰色的斑纹,像一只嘴巴的形状。
“在等你回来”原心问。
“我下午有两节课,还有一些剧组的事。”
“那你怎么那么早就下课了?”
“担心你会走。幸好你只是走到门外。”
“我想要请你吃饭。”
“嗯?报恩吗?”
“嗯,猫的报恩。”
“可是你现在是最重要的客人,会有主人要客人请客吗?”
“我最近申请到了学校的奖学金,给我庆祝一下吧,主人。”
“拿奖学金的学生都是这样挥霍的吗?”
“想吃什么,你可以趁着现在敲我一笔,以后就没机会了。”原心笑道,瞬间忧愁暂时云散。
原心查到了附近评价最好的一家西餐厅。时路倒是无所谓,他说即使去街边吃麻辣烫也可以,但原心还是坚持在这家西餐厅用餐。
西餐厅的装潢和网络图上一模一样,唯一能说出的差别就是多出了实物优雅的质感。这让她想起和陈枭在一起常常迈进的那些餐厅,昂贵但不会明目张胆的炫耀自己的标签,高贵的是其中食物的摆盘,以及令人专注于食物本身的氛围。想想自己似乎还未和陈枭一同吃过西餐,他比较喜欢中式、日式的食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原心责备自己。
穿着西装的侍卫绅士地为原心拉开椅子,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把菜单递给二位。那本厚重的菜单仅仅是封壳就占去了它三分之二的重量,像在翻阅一部皇家族谱,而这部充满重量的精美菜单,实际也只有四页。为了省钱,原心很少又几乎吃西餐,这种如此正式的西餐店更是从来没有进过,这里一顿餐的价格是唐观一周药的钱,她惯性感到心疼,不知为何,自从开始照顾唐观后她只要稍微让自己过好一点变回对唐观感到愧疚。不过今日例外,因对面坐着时路,她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多数大学女生。原心点了首页推荐的牛排。时路点了和原心同样的食物。
“请问牛排需要几分熟?”
“五分,谢谢。”时路答道,然后熟练地向服务生提了一些其他要求。
比起半生不熟的食物,原心更喜欢熟透的食物,然而在这里点十分肯定不合适,原心折中之后想十分以下,七分以上最佳,于是出口答道“八分。”
服务生有些奇怪看着她。
“原心,八分会不会太熟?”时路笑着问道。
“我喜欢很熟的东西。”对时路的提问原心偏着头皱眉。她自己也不会意识到她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带着时路欣赏的美。
服务员一听原心的话便知她不常吃正宗西餐,忍住笑正准备告诉她少有人点八分之说,时路转头对服务生肯定的说:“好,麻烦你就为我们做一份八分熟。”
“可是时路先生……”。服务员竟然知道时路的名字,原心想这里应该是时路常光顾的店,自己刚才兴许是给时路扫了面。
“没关系。”时路温柔地说,不使任何人难堪。
刚端上来的牛排吱吱吱的,油在盘子里乱舞。一堆调料让原心无从下手,在美国长大的时路对一切显得娴熟,他熟练的为自己的那份洒上调料,将牛排切成一小块的大小。原心凭着直觉来洒调料。一口下去,却味如嚼蜡。
“要不要试试我的?”时路问道。
“不用,除了有点咸,其他都不错。”
“那我很想试你那份。”时路看着原心盘中那份“冤死”的牛肉说道。
“最好不要。”
“我从来没有吃过八分熟的牛排,很想试一下,还是你舍不得?”
没等原心再次拒绝,时路顺手把他们两人的盘子位置交换了。
吃下时路切块的牛排原心才确定自己进的是家正宗的西餐厅,浮面撒点的盐使咸淡恰好,似嚼在嘴中的太妃糖,咬着带劲,用两颊咬巧克力的力度,牛肉内的血脂流入味蕾,慢慢回味,黑胡椒和红酒的味道交融。
而时路也面不改色将原心原本那份吃完了。
晚上时路开车送她回学校,他不介意原心在他家多休息一段时间,但她婉言谢绝了。
回到学校最先来找她的是姗姗。
“你怎么样?腿上的伤怎么怎么样了?”
看来时路已经全部告诉姗姗了。
“还是换一个地方驻唱吧。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门面小一些,但近啊,或者可以找一份实习,有一些实习工资挺高的。”
原心完全了解姗姗的担心。但现在令她愿意留在时光晶体的也不再只是因为工资,还有待她如父的阿莫,以及她不知该如何定义的陈枭,况且,想到病床上的唐观,总使她感觉时间紧迫,再难找到像时光晶体这样时间充裕的工作了。姗姗已经隐约感觉到原心近来的变化和她医院中那个异父异母的兄弟有关,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哥哥好些了吗。”
原心摇着头,嘴里却说“医生说一切还是很稳定。”
她们沉默了一会,唐观始终是姗姗地一块禁地,她不忍心见朋友用坚强掩饰艰难,自己却不能为她做什么,连说出最基本的安慰也会让她有愧。
“对亏这次有时路那个家伙,他终于干了件爷们的事!”
“嗯,这次幸亏有时路。”这个名字令她有了笑意。
姗姗太了解她的这位好友,以及她每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态代表的含义,三年朝夕,她们之间是藏不住秘密的,许多话不用开口,一个停顿就算说出来了。
原心长了一张不适合流泪的脸,可世上没有不会流泪的眼睛,只有默默承受的心脏。坚强固然是一种优秀的品格,真正的友谊会因你的优秀而真心为你祝福,也会体恤你的优秀。姗姗唯独心疼原心的坚强。她也是一个坚强的人,知道为了坚强要付出的力气,她只希望她朋友的坏运气快点用完,所以,如果原心的心里多出了一个能带给她语调变化的人,姗姗是最愿意为她兴奋的一个。
然而那天之后,原心却没再见到时路。教室、咖啡馆、彩排大厅、宿舍楼下,手机的社交网络里,都没有他。
直到那之后第二个星期四,原心正在咖啡馆老位置写论文,她并没有专心,时路消失太久已经让他们感到疑惑,尤其令她感到警惕,她期待闻到鼠尾草与海盐气味,时路像往常一样走进来,但进来的却是慌慌张张的姗姗。
“我刚才从院楼出来。”姗姗喘息急促,原心意料到一些不好的事。姗姗接着说“我刚听见办公室老师接了一个电话,他们说的好像和时路有关,我听到他的名字,他好像出事了,我听到他们说他现在在警局。”
“什么事?”原心比姗姗更着急。
“到底是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听老师们说的好像是他闹事了。”姗姗特地加重了后几个字的音。原心想起那晚时路几乎要捏碎方向盘的神情,背部感到一阵虚凉。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辅导员已经过去那边了。不过好像要保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不要担心,现在还不清楚什么事,别瞎想,我们不要让更多人知道,我再去那边打听情况确定下。”
“嗯。”原心回答,眼神放空。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明知关心的朋友正在因自己而遭遇着什么,而自己却什么也无法为他去做。一场虚惊才结束,紧接而来时路又出了事,唐观还在医院情况不乐观,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幸运女神不但不施手援助,反倒像一个喝着奶茶看故事的局外人。
晚上,她不停地拨打时路的号码,开始是一分钟一个,然后五分钟,一刻钟,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无人应答,但她仍然坚持,害怕错过某一个时刻。她拿着手机站在走廊,茫然无助,麻木地翻着手机上电话簿,看着那些名字一个个刷过去,翻到陈枭的名字时她停顿了一下,又即刻翻把它翻过去。
不久之后,姗姗确定了那天电话里说的人就是时路。他在几天前和一伙人斗殴后被拘留。
“他没事吧?”原心焦急。
“怎么说呢,他应该有事,毕竟他就一个人,对面一伙。”
“那为什么还抓他?那些人为什么打他?”
“好像最开始是时路自己去找他们中一个人的麻烦,那个人没什么准备,被时路打惨了,其他人是那人后来叫来的。”
原心突然想起那晚在红枫街时路咬牙切齿的模样,当时的恐惧卷土袭身。
“他可能会被关一段时间。毕竟对方有一个人受伤挺严重的,而且,好像他惹到的人还挺……社会上的,就很麻烦吧。”
“他呢?他没事儿吧?”
“好像当时两边都送医院了。”
“哪家医院?”
“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他是在局子里,那应该是没太大碍了……”
反复看手机成了原心这段时间的习惯。时路失去消息一周,对原心来说时间漫长了三倍。无路可走,她忍不住拨通了陈枭的号码。
“喂。”那边听起来周围有很多人。
“对不起,打扰你,你现在没在工作吧。”
“说。”
陈枭不喜欢绕弯子的沟通,她便直切正题:“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出了事,是因为我,我想让你帮他,帮我。”
“朋友?”对面停顿思考了一会儿,“我现在正在忙,晚上说。”说完便挂了。
听着电话忙音,原心开始懊悔打这通电话,全然是自投罗网,显得更低微。意料之外,当晚陈枭真的回复了电话。
“你说他是你的朋友。”这回那边听起来很安静。
“嗯。”
“你朋友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嗯,如果可以,拜……”
“我为什么帮他?”陈枭打断。
“不是帮他,是帮我。”
“你是你,他是他。”
她语塞,这是她最不想经历的局面,与他僵持,有求于他。但一想到时路,却又放低:“我知道这很为难,但我在这个城市唯一能想到帮我朋友的只有陈先生你。”
对方沉默些许,“把你那位哥哥,搬回原来的病房。”说完便将电话挂断。
原心自知,陈枭话锋突转,不是对唐观牵挂,而是要让她时刻知道自己始终欠他,他是债主。
一个中午,她刚上课回来,正准备在宿舍午休,下午继续上课。这时,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对方是一个男声,他措辞谨慎地确认原心的身份后问:“请问你是否认识叫时路的人。”
这个名字让原心警惕起来,她避开室友,走到没有人的阳台。
“是的,请问他现在在哪?还有请问你是?”
对方并没有回答原心的问题,继续问道:
“请问6月13日,也就是上上个周六,你们是否见过面?”
原心不知道这个电话打来的意图,她忽然想到或许这电话是警局打来的,对方可能是在取证,从自己口中说的每一句话都和时路息息相关。她把那天在巷子发生的事件经过详细说来,原本已经在对时路的担忧中冲淡了,回想起细节处却发现自己还是不禁寒颤。原心特别强调了自己免于受到伤害是因为时路的出现。
“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位时路的出现,发生在你身上的遭遇将引向什么结果,是难以预料的?”
“嗯,他救了我。”
“我现在大致了解了。我想再请问你和这位时路的关系是?”
“我们是大学同学,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也就是说你们的关系非常紧密?所以时路在自己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的情况下,也要不顾威胁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你,是这样吗?”
对方这样一字一句的问法弄得原心谨慎,对方似乎有意在引导她的回答。
“是,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足以让你们为对方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原心轻吐出一口气,肯定道:
“是的,我们对彼此都是特别重要的朋友。”
“好的,作为时路身边最了解他的朋友,我想你再次诚实告诉我时路他平时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向你证明,他是最好的人。不信你可以问任何认识他的人,所有人都会这样说。”
“好的,大致明白。感谢你的配合,我对您刚才所说的遭遇的不幸表示抱歉,另外,也希望您下次外出注意安全,尽量不要独自走没有人的小道。”
电话那头已经挂断,这是近来原心收到的唯一一条和时路有关的消息,她长久站在阳台,重新回想刚才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事情在几天之后终于有了音讯。姗姗急匆匆地敲开原心的宿舍,她告诉原心时路发短信告诉她昨晚他已经从警局回到了家。现在他在家中被禁闭,他的母亲也因为这件事赶来的厦门。原心不知时路为什么没有回复她,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平安无事,她想尽早去见到他,越快越好。
周五早晨,原心靠着检索那天因为紧张而不清不楚的记忆,终于再次找到时路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打扮优雅的女人。原心第一眼便识得这是时路的母亲,她比照片墙上照片中还要美丽,她身上拥有那种气质——随着时间的增长,人们会越发相信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请问妳找谁。”时路的母亲隔着门栏礼貌问道。
“您好,阿姨,我是时路的同学,我叫原心,原心愿,他最近没有来学校,我们同学都很担心。”原心词穷,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到来的目的。
女人快速将原心打量,微笑对她说道:“原来是阿路的同学,那请进来吧。”
“你想喝茶、咖啡、还是果汁?”时路的妈妈热情的招待她。
“一杯水就好。”简单方便的饮品
“不会麻烦,你喝绿茶吗,我给你加一层奶泡,你介意吗?”
“谢谢您,我很喜欢玛奇朵。”
“你多坐一下,太丢脸了,这个是我自己的家,很久没回来了,绿茶在哪来着都不知道。”
原心看着时路的妈妈一阵手忙脚乱的样子觉得格外有趣,她比她的样子更加平易近人。
之后女孩和女人又坐在客厅随意的聊了几句。时路的妈妈看出原心的心思不在这杯茶,但她拖着她,想更多了解这个女孩。而原心呢,有问必答却总巧妙的把回答维持在安全范围之内,让对方不能从一个回答中提出第二个问题。
“他在房间里,二楼左手第一间房间,这是他爸爸的意思,这次他闯的祸他爸爸很生气。阿路不是那种容易犯错误的孩子,我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他要会去惹那些人。”
原心感到愧疚,对于原因她心知肚明。
“不过你可能会认为我这个做妈妈的太骄傲了,但我还是不认为时路有错,自己儿子的这一点信任我是有的。”
原心完全认同她的话。
时路妈妈细心的提醒原心上楼梯时当心,殊不知她对这栋房子已经熟悉了。
时路的房间门被从外往里的反锁着,她在门口深深呼吸几下,很感谢时路的妈妈没有跟着她上来。她动作极轻,仿佛稍稍用力这扇门就会倒塌,慢慢地,推开门。
时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沉埋着头。开门的声音像似过了很久才传达到他那里,他无力地抬起目光,看见原心,暗淡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复苏,又暗淡回去。
原心不敢相信眼前蹲在床边颓靡的这位是时路,那个有海盐气味的时路。虽然还是时路的脸庞,头发不像平时蓬松但还是洁净,松开纽扣的深蓝色衬衣,赤脚,或许是嘴角的胡渣,让这个时路的身上具有了区别于真正时路的特质,还是时路的模样,却换了颗魂,颓靡无助、像“囚”字中的“人”。
她不知道这几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愧疚与痛心并驾齐驱。她站在门边不知该如何走进去。时路抗拒她的出现:
“回去吧。”他冷冷地说,把脸埋得更深。
这个小举动却使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原心蹲下身,靠近这个看起来像小动物的大男孩,正当她准备拥抱他,时路出乎意料地伸出双手先将她肩膀环住。像是一个软体动物,终于找到了身体的支柱,把所有的重量放在原心的肩上。原心丝毫感觉不到拥抱着自己的是一个一米八的大男孩,除了手指碰触自己脖颈印下温度,其余的都像不存在。
“对不起。” 她不知他这些天经历了什么,来之前,她有担忧,也有责备,责备他的自作主张,更是责备自己,而现在,她只想传递一些自己的温度给他。
“不要一个人去那里。”他轻轻地说。这句话轻得像是被风带来的,阻止了她的道歉。
原心在来的路上准备好了很多的问题,现在统统无效。没什么可说的,说什么都是累赘。拥抱是彼此的伤痕与良药,最丑的时候却遇到了最真的人。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什么也没再说,并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儿,那意味着他们不孤单。
原心发现时路的书桌上有半根还燃烧着的烟头,她不知道原来时路在抽烟。她端起旁边的杯子,倒了一点咖啡将它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