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忆安来》半井川

1、 第一章

　　睁开眼，天又快亮了，朗忆起身穿上裹挟着宿寒的棉衣，去到后房生火。母亲染病已有些时日，辗转换了几副药方均未见好，村口林大夫无奈将药越下越重，朗忆担心猛药伤身，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一连几日入夜无眠，也不觉半分困倦，只时时陷入恍惚，以为母亲终于痊愈，但又很快清醒，瞬间的欢喜烟消云散，朗忆开始害怕，害怕母亲熬不过这个阴冷的冬天。
　　土灶里火烧得正旺，陶罐口溢出苦涩的药汁，朗忆仔细看火，等待药慢慢煎好。煎药本就是费功夫的，一刻不能离人，朗忆虔诚地添每一次柴，掺每一次水，祈盼用这种方式感动神明，让母亲喝下便能见好。屋外天光大亮，雪依旧纷纷，朗忆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知道是邻居张大娘来了，自母亲卧病在床，每日早晚张大娘都会给朗忆母子送饭。朗忆今年十二岁，自己做饭不算难事，只因每日抓药煎药耗时耗力，时常顾不得其他，往日张大娘与母亲相处融洽，她便主动照顾起朗忆母子的饭食。朗忆生性本不喜麻烦别人，但顾念到母亲身体孱弱，天寒地冻若还吃不上一口热乎饭菜，恐对病情更加不利，因此便也心怀感激地接受了。
　　朗忆回前屋开门，刚打开一条缝，风雪就一股脑涌进了屋，朗忆发现来人不是张大娘而是她的女儿宋子来。宋子来用身体挡住不断往屋里灌的风雪，把一篮子饭菜递给朗忆，急匆匆地说：“快趁热吃，我走了。”话音刚落她立马把门拉上，生怕冷风吹进了屋。朗忆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只记住了宋子来被冻得红红的鼻子和满头的雪花。
　　回家路上宋子来的心砰砰直跳，小路积满厚厚的雪，踩上去松松软软，走着却十分费劲。今早她抢着给朗忆送饭，结果见到朗忆只说了一句话，她应该再多问几句的，比如伯母的病可有好些，饭菜合不合她胃口之类的。这段日子朗忆过得辛苦，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宋子来不禁埋怨自己没用，抬头望着漫天飞雪，她喃喃自语道：“雪早些停吧，下午朗忆还要去抓药呢！”
　　宋子来与朗忆虽是邻居，两家实则相隔了一段距离。朗忆家住村尾，宋子来要穿过一片竹林才能走到朗忆围着藩篱的家，平常天气朗忆去村口林大夫处拿药大抵耗费半个时辰，眼下风雪大作，怕是一个时辰少不了了。宋子来寻思若晌午过后雪依旧不停，等给朗忆送了饭菜就自己替他去拿药。
　　宋子来到家时张氏已经摆好饭桌，见女儿回来宋立平放下手里的活计，把老母亲请出来，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
　　宋立平问女儿：“朗忆他娘的病好些了吗？”“天气太冷，我忘记问了。”宋子来心想这也是实话，虽然听上去怪怪的。“嗯，孩子她娘知道吗？”宋立平并不在意女儿说话颠三倒四，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他一向十分疼爱。“朗忆他娘病了两个多月不见好，恐怕有些凶险。”张氏语气里满是担忧。“有什么我们能帮的就尽量帮，剩下的看老天爷吧！”宋立平深感情况不妙，但生死之事并非人力所能改变，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朗忆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懂事，村里的小孩欺负他没爹他也从不在母亲面前抱怨，我要能有这么个乖孙儿就好了！”说完宋立平老娘瞥了张氏一眼，神色极为不满。对于媳妇过门八年才生下一个赔钱丫头，婆婆刘氏为此一直耿耿于怀，给这个丫头取名宋子来也是希望菩萨可怜宋家，能送个大胖小子来继承香火，可十年过去了张氏的肚子再不见动静，刘氏也不得不认命，不过心里认命，嘴上却不饶人，隔三差五不念叨几句，日子便过不舒坦。
　　婆婆的言外之意张氏心知肚明，毕竟怪自己不争气，她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可是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再过几年也要出嫁，想到女儿今后同样会受婆婆刁难，张氏心里止不住阵阵酸楚。
　　从小听惯了奶奶的尖酸话，宋子来早练就了话从耳边过，半分不上心的本事，横竖她也不喜欢奶奶，随她折腾，只是瞧见母亲隐忍的样子心里难受，不免想为她争一口气，言语自然失了分寸：“村里没有男孩子力气比我大，干活比我勤快，我到底哪里差了？”
　　张氏皱了皱眉，朝宋子来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可惜为时已晚，宋子来一句话燃起了老太太的滔天怒火，老太太瞪圆了眼，对宋立平高声斥责道：“瞧瞧你生的乖女儿！敢跟长辈顶嘴，嫌我活得太久想气死我啊？”
　　没料到母亲发这么大火，宋立平赶紧说好话圆场：“娘啊，子来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儿子向你赔罪！娘身体康健，肯定长命百岁！”说完不停向宋子来使眼色，宋子来明白其用意，不情不愿开口：“奶奶，我错了！”
　　老太太继续责难：“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一个女孩子不在家帮着母亲缝补浆洗，成天和男孩子比谁力气大，针线活做得一塌糊涂，劈柴挑水倒是样样在行，你说你今后怎么嫁人，怎么相夫教子？”
　　宋子来不懂为什么有力气、肯干活在奶奶眼里是坏事，大家不都夸她勤快能干吗？只要别人请她帮忙，她必定一口答应，费力气的活她最拿手，她有的是力气。宋子来心底依旧不服，但也不敢再顶撞奶奶，她夹上一筷子酱菜放进奶奶碗中，讨好地说：“我知道错了，奶奶不要生气了，生气伤身体，奶奶吃这个，这个好吃！”
　　“娘，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子来，全怨我没能给宋家生个儿子，我是罪人！”张氏突然红了眼眶，放下碗筷轻轻啜泣起来。
　　老太太不过发发牢骚，没打算把场面弄僵，这饭桌上的人一个比一个脸皮儿薄，自己还没说多少重话，人就先哭了，她无可奈何妥协道：“又没怎么着你，哭个什么劲，好了好了，吃饭吧!”说完老太太自顾自喝起粥来，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张氏见好便收，擦干眼泪也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婆婆的性子她最清楚，嘴硬心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且见不得人哭，几滴眼泪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已是很划算的事了。宋子来不了解其中原委，只觉母亲活得实在憋屈，对奶奶的讨厌又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