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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寂寞的巫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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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采薇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幕,她只觉得非常难受,胸口发闷,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展红绫一直生活在神殿的后山,她每日修行,起卧,不言不语,也不哀不怒。
一开始她并不是一个人。她很漂亮,有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主动来跟她玩耍,但很快,这个小姑娘失足跌下了山崖。有个农妇带野果子给她吃……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次农妇再出现的时候,却对她露出厌恶而惧怕的神情。
离她太近,会招来不幸。
这个说法不知何时产生,却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潜滋暗长,疯狂蔓延。
大长老会来看她,给她梳头发,给她做衣服。那个时候小小的展红绫无疑是开心的。
并不是没有人关心她,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排斥她,至少还有大长老。大长老是她一度的爱的所在,她所有的情感投放对象。她温柔,那摩挲的手指,柔软的微笑,深深的留在展红绫美丽的眼睛里。她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展红绫强大力量带来的负面影响。
她和大长老两个人,一起生活在神殿里,游走在后山上。大长老会哼唱一些奇怪的调子,很微妙,也并不好听,但展红绫意外的很快学会了,经由她的嗓子唱出来,明亮而又清脆,还淡漠疏离,带着着缥缈出尘的味道。
但仔细听,那是情欲味道满满的歌谣,似乎与高洁和神灵都不相关。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带女萝2。
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
乘赤豹兮从文狸5,辛夷车兮结桂旗6。
被石兰兮带杜衡7,折芳馨兮遗所思8。
……
《山鬼》?
她赤着脚走在山石路上,头发上还有偶尔掺和进来的树叶和花瓣的芬芳。脸蛋上有山岚萦绕雾气……有种独特的妖娆鬼艳。她长大了,开始下山游走,眼神里有了些当初没有的东西。
她的手中多了面镜子,是她自己采集铅汞水银练出来了,小小的。她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脸,也读懂了大家的眼神——她知道了自己美貌。
对于一个清心寡欲专心伺神的巫女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她对大长老的到来不再期待。看着大长老和神殿的眼神也不像当初那般依恋和沉迷。
这个变化。让巫姥们忧心忡忡。
展红绫开始愉悦,开始妆点自己,她采集鲜花戴到头上,用宝石缀上衣服。她的修为依然一日千里,但她却开始耗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在镜子上。她长久的看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有时会笑,但那是偶尔。正常情况下,依然是,沉默而寡淡的,简直像一个,呆傻的花瓶。
有一次巫姥们来后山巡视,惊讶的看到了水潭边的她,她撩起了自己的衣袍,露出两条雪白笔直的长腿,就那么,摊放在河滩里,清凌凌的水,从她的□□流过,她身子往后仰,靠在大青石上,黑发垂落下来,而她的手中却依然撑着一面镜子,高高的举起来,她看着自己的脸……又仿佛在注视着另外一个东西。
那样的痴迷和专注不该出现在巫的脸上。
视线微微抬高,她也看到了远处愣在原地的巫佬们,她们的脸上充斥着异样的神采。这样的巫女,是循规蹈矩的神殿里,刻板严肃的巫殿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样的美丽和放肆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那艳羡,畏惧,汇聚成她们脸上难以琢磨的表情,这让她们觉得陌生,而又很不愉快。
展红绫的视线扫过她们,如同扫过微不足道的尘埃,最终视线落在了大长老的脸上,她轻盈跃起,慢慢的走过去,看着这位长者,这位抚育自己长大的老者。轻轻的道,“你当初骗了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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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老忽然动了,她的身形如同闪电,转眼就到了展红绫身边。她半空中伸出一手来,抓住展红绫的肩膀,磅礴的灵力朝她压去。其他巫姥纷纷避开,这一击若是奏效,她半边身子的骨头都得碎掉,然后像个花瓣似的倒在地里。
这个神殿资格最老,最德高望重的人亲自出手了,这无疑是个信号。展红绫,从灵童长成巫使的人,将不溶于神殿。
但正在大长老施力之际,却觉得手下一空,展红绫竟高速闪开了,而且已经到了她的背后。 一股磅礴充沛的能量袭来,展红绫全身散发出异样的月似的光芒。她的脸庞白的吓人,但眼睛却漆黑如墨,如蒸汽般的浓郁的白雾在她周围升腾着,她竟然对自己如师如母的长辈,没有半分手下留情之意。
她那雪白的拳头朝着大长老的颈后挥去,大长老对她的突然爆发虽然颇感惊讶,但也只是微皱眉头。她快速转身,用单手来接这一拳。
但展红绫,根本没有给她机会。她的这一拳已经灌注了大量的灵力。这是头一次,她没有甘心听话,受罚,感谢。
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乖巧冷漠。除了大长老,她没有任何人。
当大长老稳稳将展红绫的拳头握在手中时,展红绫的瞳孔一阵收缩,她接触到对方的手掌时无法再进半寸。
不是进不了,而是停下了。
她想到了幼时,大长老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
幼时的展红绫就是个话很少的姑娘。但她很敏锐,很细腻。她曾经有过伙伴,是个美丽的少女,后来遇到了山贼。少女疯了,众人都以为她是被山贼糟蹋了,精神承受不住打击。但展红绫知道,不是,是因为她。
少女看到小小的展红绫站在山洞前,满身都是血污,身后是山贼横七竖八的尸体,断裂的肢体散落一地。而这个小小的孩童正慢条斯理的用树叶擦掉手上的血。她似乎对少女的惊愕惧怕很不解,诧异的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少女捂着头发出啊的一声尖叫,拔腿就跑。
少女大约无法接受自己的小可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哪怕内向小可怜儿的认知,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美丽而又强大,一开始想要接近她的人很多,但后来,却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渐渐的,她不祥的说法便流传出来。
没有人再靠近她,也没有人接触她。送饭的佣人在她面前从不抬头,小灵童躲在帐幔后探头探脑却不靠近一步……
那个时候是大长老牵住她的手“过于强大,本身就是一种将你从众人中独立出来的东西。”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懂,只是可能的依靠。
但后来就懂了。她是一把兵刃,神殿聚全部力量锻造出的兵刃。她享有最好的晶石灵器资源,最精英的修炼法门,最高效的辅导帮助……她被剥夺享有正常生活的权利,远离情感和爱欲。
最趁手而又忠诚的兵刃,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她的父母是是死于落石,但并不是大长老所讲“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救出你”而是处心积虑布局,在她眼皮下发生,让她亲眼看着父母死于自然不可抗力。
她的头一个亲近她的小姐姐之所以会疯掉,是因为她看到了神殿的功法……血腥,残暴,粗鲁,也不像对外界介绍的那般“煌煌正气”“明亮光美”,为了神殿的形象,强行洗去她的记忆,她才疯掉了。
后来的小女孩,甚至她喂养的兔子,喜欢的百灵,乃至多逗弄了几次的山猫……都接连遭遇横祸,这迫使她收缩情感情绪的触角,跟一切保持距离。
她的情感和爱憎被抹消,人为的强行制造出与世界,与一切外物隔离的环境。她的情感如同一碗水,上面覆盖了一层油,被压的密不透风。
在她成长的生命里,她只有大长老。
处心积虑,老谋深算,众志成城的欺骗。
“有些东西是真的。”大长老盯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和蔼,温柔,那怕展红绫对她下杀手,也依然那么包容,那样充满爱。“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有真的”
她看到了展红绫眼眸中的松动,趁着这瞬间,加重力道,然后抓着展红绫的胳膊把她扔了出去。展红绫穿过开满鲜花的树,直接飞到了池塘的另一端,她足不点地,飞掠而过,速度竟然还渐渐提升。
“她是要走?”
“她去哪里?!”
“拦住她!!”
大长老是故意放我走的吗?展红绫的身影转瞬消失,心里却十分迷茫。
她要走了,她去哪里?
这个疑问让她惶恐。她无处可去,无人可爱,除了大长老,一直设计,利用,还在最后要毁了她的神殿大长老。
她让我走了,至少她对我的情还是有真的——
她没有走开太远,她默默的回到了神殿,她幼时生活的地方。她很强,只要有心隐藏,就不会被发现。而在神殿其他人眼里,她背叛了神,迫不及待的逃离,自然是走的越远越好。
然而,她其实无处可去,也没有去往哪里的欲望。在这里,在这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在这远离尘世和人烟的世界,她和大长老一起,哪怕不说话也好,就那样陪伴着,渡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熬过一次次艰苦的修炼。
看起来越美好,揭开真相就越残忍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展红绫叹息,心里却还有点不甘,她哄不了自己,她对大长老的依恋和臆想让她自己都唾弃自己的下贱。
她更多的时间都用来自我审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对自己进行拷问。
她长久的抱着膝盖坐着,把下巴压的低低的,呆呆望着面前的镜子。她无需开口,只是需要一个倾泻的对象。哪怕对象还是自己——镜中的影子。
她的聪明使她随着成长而渐渐意识到的周围的不对,产生种种不解;而她的孤独和不甘又让她缺乏面对的勇气。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哪怕是披沙拣金,哪怕是雾里看花,甚至是无中生有,如果抛弃那点温情脉脉和深情款款,那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长老还是喜欢我的,你看,她最后关头,故意把我送你看,她最后关头,故意把我送出巫姥们的包围圈”
她对镜子说。自言自语。她越来越多的重复这句话,这种念叨就像刻意麻痹自己,恍惚间产生一种自己仍然是有人爱着的错觉。
她具有极高的天赋,演习神殿里所有的修炼秘籍,她痴傻呆愣却又专一持久的状态无疑超越世上绝大多数的炼器师。
她给镜子加上了刻满符文的青铜镜身,融入鲜血——她会给活物带来不幸,那死物不要紧吧。活物总是充满欺骗,那死物不要紧吧。
一开始,她是想捞出镜子里的自己,后来的成果是无心插柳。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反复雕刻琢磨下,有时候她甚至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住,尽管表面美丽冷艳,内里却混沌麻木,如同一沟落了晚霞的死水。看着美丽,但毫无生机。
她一开始心里是怨恨的,想着如果大长老没有骗我就好了,或如果,大长老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甚至大长老为什么不直接翻脸,这样让我恨也恨得彻底——
但是随着她沉迷制作镜子,这情况好了许多。
一开始她迷恋上的是水中自己的影子,后来她想把水里的自己装起来,带走,所以有了镜子。现在,她想把镜子里的自己掏出来——
她疯魔了。
她成功了。
“万物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