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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故人长绝 ...

  •   京中酷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但翊坤宫里的凌霄已经开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绿的湖水上燃着殷红的云彩,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一溜儿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着金砖漫地,纤尘不染,唯觉金灿灿的日光晒下,连翊坤宫的每一条砖缝都透着金迷绚丽的气息。

      如懿坐在正殿的首座上,被一屋子莺莺燕燕围着,极是热闹。

      一班新入宫的年轻嫔妃还不懂得太多结交的手段,只知庆祝意欢喜得贵子,惹得意欢面色颇有不悦。如懿看出了她的心结,略略咳了一声,轻笑道:“快到夏天了,这宫里的日子也越发难熬。本宫命人制了冰碗,妹妹们不如尝尝?”

      她一说话,那几个小主便都静了下来。海兰也解围般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心,还念着咱们夏日难过。”说着便尝了一口,赞道:“这定是少简的手艺,清甜可口,又不腻人。”

      庆嫔也奉承道:“皇后娘娘体恤咱们,不如恩旨咱们今年去圆明园消暑吧。”

      意欢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珠翠,斜睨了坐得远远的庆嫔一眼,“庆嫔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当知这事向来是皇上做主的。便是皇后娘娘不提,皇上这些年去圆明园也没亏待了咱们,怎么就算恩旨了?倒像是皇上委屈了你似的。”

      庆嫔与意欢原来都是太后的人,只是这些年来她与魏嬿婉走得近些,而意欢早已心向皇帝,又是最不喜欢魏嬿婉的,如今魏嬿婉去了热河行宫,十六阿哥却成了意欢的养子,她话里话外,自然要警醒着庆嫔以后的行事。

      “……贵妃娘娘说的是,是嫔妾口误了。”庆嫔尴尬地陪笑,说着便让宫女拿出一枚金镶玉锁,“娘娘有了十六阿哥,嫔妾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这块金镶玉锁是嫔妾入宫的时候最贵重的陪嫁,若贵妃娘娘不嫌弃,就请收下嫔妾一点心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结仇不如结友。海兰恬然微笑,居中调停:“这一看就是庆嫔的爱物儿,舒贵妃就收下吧。这些年庆嫔妹妹总是在太后她老人家跟前儿,也少与咱们来往,以后多走动也就是了。”

      庆嫔忙笑道:“从前是皇后娘娘宫务繁忙,嫔妾不敢打扰。贵妃娘娘的话嫔妾记着了。”

      意欢见她如此,便也给海兰一个面子,半笑道:“既是庆嫔的心意,本宫却之不恭了。”

      众妃嫔闲言絮语几句,便也各自散去。容妃留在了最后,茶也不喝,只冷冷道:“没了那一位碍眼,皇后娘娘还真是春风得意,怕是连昔日对我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当然不会。”如懿摆摆手示意少简出去守在殿外,摒退闲杂人等,方悠悠笑道:“容妃可还记得魏嬿婉为何被贬?”

      “还不是因为那些下作的手段,招了太后的记恨……”容妃不假思索,忽然瞪大了美眸诧异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皇上因服用过多鹿血酒伤了身子,虽则太医院未敢明言,但其实皇上以后在子息上会很艰难——这事儿,也就太后与本宫知道罢了。”

      如懿不顾她惊讶的目光,娓娓道来:“皇上却是不知道这事的。且江与彬奉旨为皇上调养身体时,用了一点小手段,眼瞧着皇上是痊愈了,实则是透支底子里的精血。如果善加利用,容妃你如愿的一日便不远了。”

      容妃不可抑制地站起,一展春水罗翠色的百子缂丝对襟云锦袍,愕然道:“你是让我学魏嬿婉的下作法子?不,皇帝经过上次的事,不会再喝鹿血酒这类东西了。一旦让太后知道……”

      “魏嬿婉那点子算计,不过是下等手段。”如懿连连摆手,唇角却蕴着一丝浅笑,“她是献媚取宠,勾着皇上去饮鹿血酒,可你要做的不同。皇上是最爱颜面的,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自己难再开枝散叶,容妃,你说皇上会怎么做呢?”

      “你是说……”

      “寒部远在天山,应该会有中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但若再能契合一些皇上的口味,容妃所思所想必能事半功倍。”

      如懿端坐着,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深远如渊,“此间之事,本宫会让少简协助。自然了,容妃与本宫是各取所需,本宫知道容妃并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思来想去,便只有一样东西还能算是容妃朝思暮想之物。待事成之后,本宫定当亲手奉上。”

      容妃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欢,唯有她的一双眼空洞无他,“皇后娘娘多虑了,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为了杀他。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寒歧的骨灰。”

      此后,日常的翊坤宫晨昏定省上,如懿便再没见过容妃。

      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秋冬之交,紫禁城中风声猎猎,殿外的阳光却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透过琉璃窗子射进殿内,弥漫起灼热的甜香,那是翊坤宫的秋海棠与拒霜花热烈怒放的讯号。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容妃虽然性子清冷不喜与人往来,但除了初初入宫那段时日,到翊坤宫晨昏定省却从没断绝过,尽管也只是行个礼就走,并不留下来与人交谈,可从未像现在这样,长久到数月不现身的地步。

      此事虽然有些奇怪,然而对通晓她性情的众人而言,也并未过多介意。谁让人家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呢?再特立独行都是寻常事。

      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气氛尴尬而无趣,而这份尴尬的始作俑者,除了容妃,自然就是皇帝本人了。

      魏嬿婉去往热河行宫后,太后深怕皇帝再背狐媚迷惑伤身,便命母族中又送了一位女子入宫,乃是总督爱必达之女钮祜禄氏,生得妖冶艳丽,颇有昔年金玉妍的品貌,如懿与皇帝商量过后便封她为常贵人,与诚贵人同住启祥宫。

      这位常贵人一开始也算是宠爱颇浓,但不知怎的,很快就消寂下去,因为皇帝突然开始在宝月楼盘桓不离。皇帝对容妃的爱重人尽皆知,可自从太后让容妃绝育之后,皇帝总是守着规矩,不曾太过偏爱,更是从未像如今这般,连续几次初一、十五合该留宿中宫的日子,皇帝全都摆驾去了宝月楼。

      嫔妃们都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皇帝对后宫诸人,包括皇后,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太后看不过眼,话里话外地规劝游说,皇帝明着是说谨遵教诲,翻了诚贵人的牌子,可凤鸾春恩车才到养心殿没多久,诚贵人就被原样儿送了出来。此后几日侍寝的明常在、常贵人也是一般,被皇帝翻牌子的妃嫔反而成了后宫里的笑话。

      那有心的嫔妃,如颖妃、忻妃之流,也去问过被送出来的嫔妃们个中缘由,结果却莫衷一是。诚贵人哭哭啼啼地说皇上不过吃了一口她做的点心,然后就冷言嘲讽了几句,满脸不悦地让人送了她出去;禧贵人倒是留下来伺候了,却因着没能让皇帝可心,草草了事。其余几位新近从宫女提拔上来的常在、答应也是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理由,不得圣心。

      如懿看着众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自己却只不动声色地喝茶。颖妃是典型的蒙古女子,爽朗活泼,最不喜欢纠缠着皇帝的嫔妃,譬如先前的魏嬿婉。但她自诩出身高贵,也不喜欢容妃性情清冷,目无下尘。

      看着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座位,颖妃不满道:“都这个时辰了,容妃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容妃虽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可未免也娇纵太过了。”

      “皇上纵着容妃倒罢了,只是从前容妃给皇后娘娘请安也还是勤勉的,最多不爱说话而已。如今索性不来了,想来也是成日要陪着皇上的缘故。”意欢嘴上似是说容妃的皇恩深厚,实则又何尝不是暗指她狐媚惑主。

      恪嫔亦是讽刺道:“贵妃娘娘说得是。容妃初入宫的时候最是自矜身份,对皇上不搭不理的,如今却如何?还不是霸着皇上不放,今儿个跳舞明儿个做回食的,木兰秋狝才过去多久?嫔妾昨日又看见内务府的总管亲自带着人送了许多鹿肉、獐子、狍子等野味去宝月楼,说是容妃不知怎的起了兴致,想学蒙古的烤肉吃,皇上下旨除了留够翊坤宫的分量,一切野味都尽供着宝月楼。”

      此言一出,颖妃一派的蒙古嫔妃如恭贵人之流,俱是面色一沉,窃窃私语,容妃这是冲着颖妃来的?后宫的蒙古嫔妃不算少数,却只有颖妃生育了和静公主,所以宫中的野味份例除了养心殿、翊坤宫、慈宁宫三处,向来是咸福宫分得最多。而容妃出身寒部,平日多用面食、甜食,这一向野味要的并不多,突有此举,也难怪颖妃等人疑心了。

      海兰也是蒙军旗出身,虽说不如颖妃等人那般显赫,到底也是唯二的贵妃,为免她们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微笑着息事宁人:“容妃进宫也五六年了,皇上对她这样好,任她冰一样的心肠也能融化了。她能尽心侍奉皇上是好事,皇后娘娘也能安心了。内务府再怎么尽着宝月楼来,左不过是容妃一时兴致罢了,用的也不过是些许野味,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几位蒙古的妹妹最爱牛羊肉,有皇后娘娘在,绝不会短缺了妹妹们的定例。”

      她这样说了,颖妃等人也只得收敛一二。如懿慢慢喝了一口茶,品着普洱醇厚温和的余味轻叹:“也难怪妹妹们多心。容妃进宫多年,却一直不受宫规约束,只好让皇上慢慢教导了。”

      在众嫔妃面前,如懿一直是端庄自持、顾全大局的皇后,少有这样示弱含酸的时候,而众人又何尝不明白,皇帝对容妃是何等重视,怎会让她拘束自身。

      恭贵人不禁苦笑:“皇后娘娘这话,想来容妃娘娘一辈子都学不会规矩了。”

      众人默不作声,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她们都知道如懿近来的遭遇,皇帝早已数月未曾留宿翊坤宫,至多不过来用膳。帝后分明未曾有什么龃龉,只是皇帝一心在宝月楼,才忽视如懿至此,而如懿一向贤惠如初,以至于皇帝便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了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把清冷淡漠的嗓音:“我是不是坏了规矩,自有皇上做主,就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恭贵人倒是个懂规矩的,随意议论高位嫔妃的是非,还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众人循声而望,一袭月白色绣格桑花蜀锦宫装的容妃飒飒而来,身上的赤狐毛滚边儿披风微微扬起如一朵赤色的云。

      恭贵人略略惶恐,便听颖妃率先发难:“容妃可真是稀客。旁人也就罢了,从容妃的嘴里听见指点规矩的话,多稀罕哪!”

      容妃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原来不止皇上,颖妃你也不喜欢我拘着规矩,那正好,省了我不少事。”言罢,她只冲着上首的如懿微微一蹲算是行礼,便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

      如此这般,不光是无视了两位贵妃,更将对颖妃的蔑视昭然于人前。饶是颖妃顾忌着皇帝,也不由得勃然变色。

      素来和气的忻妃觉得不像,遂悄声劝和道:“颖妃姐姐别气,您也不是头一回见容妃如此,皇后娘娘在此,咱们只听着娘娘的安排就是。”

      颖妃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只看着上头的如懿。

      如懿勾唇一笑,客客气气道:“后妃的第一要务便是伺候皇上,规矩不规矩的,哪有皇上舒心重要呢?皇上欢喜了,本宫和诸位妹妹自然也欢喜了,其他都是小事。”

      海兰适时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容妃来得正好。昨日皇后娘娘还说起,这眼下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往年总是皇后娘娘拿了主意,本宫与舒贵妃再斟酌着预备。今年又新进了几位妹妹,更是皇上的半整寿,合该热闹些。这一向容妃侍奉皇上最多,也最懂得皇上的心意,不妨一并拿个主意出来。”

      容妃头也不抬,只看着小瓷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凉凉道:“一切节庆都有成例可以遵循,也不是头一回赶上皇上的半整寿,何必再问我的主意?”

      “前几年前朝总有战事,皇上不欲宫中靡费。如今却是国泰民安,若是援引昔日旧例,就怕过于简素,皇上看了不喜欢。”性子谨慎的庆嫔耐心地解释道。

      一向寡言少语的婉嫔也点头附和:“庆嫔言之有理。”

      颖妃语气生硬:“容妃恩宠不衰,又在四妃之列,若是不问一问,倒像是咱们小觑了容妃一般。”

      容妃听至此句便“啪嗒”一声将茶杯撂在茶几上,微挑了眉看着她,冷冽的笑容里似有一分玩味:“说到底,你们已经定了要推陈出新,不过是非要听我说一句赞同的话来,来日皇上问起,便好似其中也有我的主意一般,真是无趣。”她腾地起身,斜眼瞥着如懿,“皇后娘娘想拿什么主意,不必拿我作筏子。你们大可以郑重其事地去办,可腊八节那天的热闹是谁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言罢,连个“告退”也没有,便带了侍女阿吉迤逦而去。

      今日翊坤宫众生之态,算是将容妃和皇后之间的不和昭告天下了。皇后的表现让众人怒其不争之余,也暗自拿定主意,往后只能绕着容妃走了。

      海兰陪如懿回了内室,只让叶心和少简守门。如懿看着殿门关上,方微微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海兰,今日多亏你替我说了那些话,眼下宫中都认定我与容妃势成水火了。”

      “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姐姐不好说的话自然由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海兰笑得温婉平和,“容妃要做的事不是一时兴起,后果她也清楚。从前姐姐与她也算表面上和睦,皇上心中还是不信姐姐能待容妃好,何况现在?这倒省了咱们不少事,任凭往后出了什么差错,都牵连不到姐姐的头上。”

      如懿微微一怔。

      透过海兰身后的明窗,可以看到外面热烈却冰冷的日光,在萋萋西风里染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

      她的声音,便也如那日光般变得含混模糊:“海兰,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我等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她顿了一顿,缓缓将目光移向明窗下袅袅升起的炉烟,“……又或者,你是早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却不想问我原因……”

      “姐姐。”海兰突然打断她的话,明眸星灿饱含真挚,“姐姐问我这句话,还猜不出我的回答么?姐姐总说,有些事我做了,便是姐姐做了,那乌拉那拉·如懿想做的事,便也是珂里叶特·海兰想做的事。在这世上,我除了永琪,便只有姐姐一个亲人。”

      其实海兰与她何其相似。海兰的一生,哪怕是有了永琪和璟姈,也从未曾对皇帝有过一分一毫的奢望。她活得冷静,生得执着,凭借她的心性未必不能与如懿分庭抗礼,然而只有一样,她心底有不能触碰的软肋,那便是乌拉那拉·如懿。

      一句姐姐,一生扶持。

      “海兰……我,很欢喜。”

      这样的情绪,是多久之前才有的了?如懿有些恍惚,似乎前世的种种已不再清晰,她当年也这样叫着“眉姐姐”,然而今生的眉庄已经早早长眠在冰冷的地宫之中。

      不同的是,对眉庄,她有过利用,有过欺骗,掺杂了这些,相互扶持的数十年便少了真正的欢喜。可海兰从初遇到如今,面对的都是自己,她没有抢了海兰对别人的情分,这让她更觉得庆幸与欣慰。

      如懿凝视着海兰:“我十六岁入宝亲王府,一转眼,你我相识已经三十二年。我今年四十有八,你四十有四。有些事,这些年你从不问,但我知道你心里都记着,今日不如都说出来吧。”

      许久不曾如此交心坦诚了,整个寝殿静得可怕,似乎最最轻微的呼吸都能激起茫远和细微的回声。

      海兰缓缓露出一个渺茫深远的微笑,淡淡道:“我本卑微,因着姐姐才有了个名分,至如今位极贵妃,早已别无所求。我所疑惑的,有些不必问,有些不想问,唯一还能记在心中多年还能问上一问的,只有一样。”

      “在潜邸时,孝贤皇后也好,金玉妍也好,高晞月也好,都知道姐姐是皇上放在心上的意中人。我也曾想过,姐姐与皇上其实很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执子之手,伉俪情深。可多年来姐姐所做所为,似乎并不像对皇上情根深种,哪怕是容妃入宫,皇上这般爱恋,姐姐也从未在意过。”

      “姐姐,我很想知道,对姐姐而言,皇上算是什么?”

      “你想知道的,怕也就是这个了。”如懿静静听她说完,才悠悠然一笑,轻薄得没个意味,无关悲喜,“对你而言,皇上是永琪和璟姈的父亲,你对皇上怕是连敬慕也不曾有。而对我而言,他就只是皇上。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那都是我自己的,跟他毫无关联。”

      这样直白到无谓,连早有准备的海兰也不觉变了变色。

      如懿温然握住她的手,眸色依然澄净,“海兰,你记着,即便是对永琪和璟姈而言,皇上也就只能是皇上罢了。我甚至不能把他当成我孩子的父亲——那样会使我想起永璜他们几个。皇上出继他们、冷待他们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当做父亲。我一时一刻都赌不起,因此,从十六岁开始,即便我得到了皇上的些许真心,我也从未付出什么。”

      话落随风散,再无声息。

      良久,海兰才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有深深的不可置信:“可是……我分明听到过!有一次姐姐留宿储秀宫,夜半时分,姐姐梦中呢喃,唤着四郎。”她生怕如懿不信,又道:“皇上与我闲谈时,便说起过姐姐曾在睡梦中唤他四郎,被他听去,可醒来后怎么说姐姐也不肯这样叫他。姐姐或许不知道,但我听得真真切切,那一声四郎的确是有情意的……”

      说到后来,海兰的声音却渐次低微下去。她看见如懿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娆柔的笑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只怔愣地看着她,无力再说。

      如懿的眼里罕见地微微发红,久远前的记忆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冷彻骨髓。

      “其实这个问题,容妃也曾问过我。她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想做什么,还愿意帮她。或许那一声四郎是有情意在,然而人世变换,岁月更迭,四郎也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无关情爱。他藏在我的记忆里,骨髓里,却不叫爱新觉罗·弘历。”

      海兰诺诺点头,半晌才道:“无论姐姐心中的是谁,都无所谓了,终究他也只能留在姐姐心上。三十二年了,纵然有这么一个人,也与紫禁城里的日子再无关系了。”

      如懿但笑,何止三十二年呢?

      她与他死生不见,两世相隔,至今已是八十二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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