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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人不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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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人尽皆知,皇帝如今最宠爱的三位皇子之中,要数永瑾最为年长,最受皇帝倚重,在朝堂之上的根基也最稳固。但永瑾过于温雅平和,一早就对皇帝摆明了立场,自己无意于储位,只愿做辅弼之臣襄助君王。
余下两人里,永琪今年二十二岁,比永珑的资历更加深厚,但身份上差些。在如懿看来,皇帝才五十来岁的人,现在身体还算康健,永珑所欠缺的东西总是能补回来的,若是能够得到永瑾的支持,储位便是触手可及。
可问题在于,永瑾念着手足之情,一直明哲保身,态度不明,对永琪和永珑都未有偏帮之意。
此外,永瑄年方十岁,是最根正苗红的嫡子,但天资平庸远不如几位兄长,皇帝虽然不舍得轻易放弃,但多半已没了以他为储君之心。
后宫与前朝永远瓜葛在一起,尽管储君之争尚且在温平的阶段,但耳报神众多,声势浩大,如懿和海兰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没法子。
为着与如懿的情意,海兰是从不允许永琪有夺嫡之念的,可是永琪渐渐长大,对她的耳提面命不大听得进去。她本欲发狠训斥永琪一番,还是如懿拦住了,反过来劝慰她:“永琪都已为人之父了,不是稚子蒙童,他也有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咱们做额娘的说再多也无益处,只提醒着他们别伤了手足情谊就是。”
海兰听后默默良久,苦涩一笑:“既是起了这个心思,兄弟情分便已有了隔阂。说到底,还是熙亲王最重情义,若是他……”
“永瑾是重情义,可也太重情义,对权位看得淡了,皇位于他只是枷锁,作为母亲,我也不愿勉强他。”如懿望着佛前供奉的海灯投下迷离的光影,轻轻叹息,“他们走到哪一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咱们看着,他们总不会把事情做绝。”
可话说回来,孩子胡闹,做额娘的总是不能放心。眼看着永琪和永珑渐渐疏离,海兰终究是忍耐不住,召了永琪去储秀宫,苦口婆心地劝说。永琪虽不敢明着违逆海兰,可心里着实是难受的,连带着来翊坤宫的次数也少了。永珑也是一心忙于政务,天天泡在军机处里,除了日常请安,几乎都不在如懿跟前。
这样虚饰太平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乾隆三十年的正月。皇帝见永珑年岁已长,便从如懿择选的十数位适龄贵女中,亲自为永珑圈定了军机大臣阿桂之女章佳氏为嫡福晋,下旨让他明年三月完婚。
章佳氏之父阿桂军功累累,因平定回部战功而图形紫光阁,将门显赫。选定这样一位家世不凡的嫡福晋,与其说是皇帝有传位之意,倒不如说是皇帝对永珑个人的偏爱。
永珑的婚礼,按照皇家一贯的约定俗成,仍是定在了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
大婚次日,永珑带着新婚妻子至翊坤宫请安。如懿见章佳氏生得聪慧灵秀,大方得体,与永珑虽是完全的盲婚哑嫁,但看起来还算琴瑟和谐,便也就稍稍放心。
作为婆母,如懿温和而亲热地问了问章佳氏在王府里可还习惯,侍奉的人是否妥当等,章佳氏一一作答,幸喜一切顺遂。
闲谈间,如懿冷不防瞥见永珑目光之中流露出迟疑之色,料想他有话要说,遂含笑向章佳氏道:“永珑头一回带着你来请安,本宫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见面礼。本宫思量着,新年时渥南国进贡了几件水头极好的翡翠玉器,不如你就跟着容珮到小库房里去看看,挑几件你喜欢的带回去润色妆奁。”
章佳氏礼貌地推却,永珑拍拍她的手,笑着说:“进贡给额娘之物,自然件件都是天下间独一份儿的奇珍异宝,等闲难遇。您这样疼爱萦昕,儿臣看了都羡慕呢!”
如懿嗔怪地斜了他一眼:“萦昕是我儿的嫡福晋,本宫疼爱她,我儿难道还会喝醋不成?萦昕新作皇家人,处处要守着规矩,殊为不易,这些身外之物也只不过是安抚她一二,你这做夫君的可不许委屈她。”
“儿臣岂敢。”永珑叉手告罪,继而对章佳氏道:“额娘如此说了,你也不用太拘谨,跟容珮姑姑去吧。”
章佳氏聪慧如斯,又岂能看不出来这对母子有意支开自己,连忙起身行礼:“额娘如此厚爱,儿臣感念于心。”
看着容珮和章佳氏消失在游廊外,如懿才拈起一枚海棠果子慢慢吃了,闲闲问:“有什么话就说吧,莫不是萦昕不合你的心意?还是……前朝的事?”
“萦昕聪敏明快,儿臣很是欢喜,额娘不必担心。儿臣政务繁忙,不能常来请安,唯有让她在额娘跟前多多尽孝了。至于前朝……”永珑的眉间掠过一丝隐痛,很快苦笑道:“额娘是不放心儿臣与六哥么?”
“请安原不在这些虚礼,你心里记挂着额娘,善自保养,勤勉上进,额娘便安乐。至于你跟你六哥……”如懿挑了挑眉,鬓边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点翠长簪牵动起细碎的海棠明珠坠,“永珑,我与你愉娘娘之间的情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不会因为你们兄弟反目而断绝,却会因为你们而痛心疾首……你,可明白额娘的意思?”
似乎戳中他竭力维持的隐秘,永珑一时语塞,须臾方道:“额娘的话,儿臣明白。可是额娘!六哥比儿臣大了七岁,他的争储之心比儿臣生得要早,可他从未顾念过儿臣与四哥、十二弟。何况……”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何况六哥他,并非嫡子!”
话音刚落,如懿的眸光倏然变得凌厉凛冽:“嫡子?永珑,你似乎忘记了,你出生的时候,你的额娘也只是皇贵妃罢了!你能说出嫡庶之分,不仅是在侮辱你六哥和愉娘娘,更是在侮辱当时仅为妃妾的你的额娘!你自诩为嫡子,可嫡子和嫡子亦有差别。皇上重视嫡子不假,可若非端慧太子早夭、永瑄天资平平,储位也未必会落在你们兄弟之间,你和永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永珑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望着如懿,颤声道:“在额娘眼中,儿臣……儿子就是如此不堪么?”
“你,永瑾,永瑄,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并无分别。永琪虽非我亲生,却是你愉娘娘的血脉,不同于其他皇子。可是现在,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兄弟。”
如懿唇角泛起一丝冷却的笑意,如寒天里冻住的雪花,闪着苍冷的雪白微光,“你若是只局限于对自己的出身而沾沾自喜,怎样去面对险象环生的夺嫡之路?还是趁早歇了心思罢!我不妨告诉你,在你皇阿玛心中,他最好的儿子不是永瑾,不是你,也不是永琪或者永瑄,而是长眠的端慧太子!你应该庆幸他的早夭,否则你根本不会有这般出头之日!”
“……额娘这样来伤儿臣的心,到底是为着什么?”永珑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膝行数步,连连叩首,泪落无声,“额娘,四哥无心于储位,十二弟资质不高,儿臣是您唯一有心有力去争夺权势的儿子,绝不能有一分一毫的软弱!难道额娘就不希望,儿臣有朝一日坐上那个位置么?”
如懿静静地凝视着他,拈过绢子,温柔地为他拭去眼角泪痕。她和缓地开口,神色坚定得不可抗拒:“在这后宫里,没有一个额娘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登临权力的顶峰。可是永珑,如果你连言语的打击都不能对抗,还有什么能力跟永琪争位?你也说了,永琪比你大七岁,你们之间已经有了七年的差距,那不是仅仅用野心就能跨越的。”
永珑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脸色寂寥却倔强:“儿臣自知许多地方不如六哥……可是……”
“是,在外人看来,你很优秀,甚至超过了在你这个年纪时的永瑾与永琪。不仅如此,你还有额娘作为后盾,你还有你四哥这个血肉手足。可是想要走上那万人之巅,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更要依靠自己。如果有一日,你没有了来自外界的帮助,还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跨越那七年之障,甚至是超越它,你才有资格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如懿倾下身子,伸手抚着他年轻而饱满的面庞,那隽逸倜傥的眉目轮廓,依稀可以分辨出隔世的旧人模样。
或许就是因此,即便知晓永珑的野心与狠心,她也仍然会对他心软。
“争储夺位之路,从来都是肮脏而血腥的。你要采取怎样的手段,只要不伤及永琪,额娘都不会阻拦你。但在诸事明朗之前,额娘也不会为你做太多。若你没有那个本事,额娘这样做才是保全你,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了。”永珑深深叩首,“额娘请放心,无论来日是何种境地,儿臣都会适可而止。”
“你好自为之即可。”如懿缓缓站起身,将指上的镂金丝嵌珊瑚珠护甲一枚枚摘下,方去抚他的头顶,亲昵而怜惜,“想想你的名字,想想你的封号,便知道你皇阿玛对你倾注了多少心意,切切不要辜负了他。”
永瑾是熙亲王,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永琪是荣郡王,一生安逸富贵荣华。可永珑是承郡王,那可是承继宗祧的寓意,皇帝的心思,其实本就不难猜。
如果没有永瑾,如果永珑跟永瑄一样平凡,皇帝自然不得不选择永琪,那不光是属意,亦是无可奈何。可若是同样优秀的两个儿子放在面前呢?当年为了永瑾,皇帝能舍弃出挑的长子永璜,如今便也一样能舍弃永琪。
作为父亲,皇帝的薄情丝毫不逊于作为夫君。
送走永珑和章佳氏,少简端了一碗莲子羹过来,陪笑道:“娘娘说了这么些话,润一润也好。”
如懿哑然失笑,用调羹缓缓搅动缠枝莲小碗里的汤水,“莲子,怜子,你倒是知本宫心思。说了这样一大车话,也不过是一份怜子之心罢了。只是本宫怜了自己的儿子,便是对永琪无情了。”
少简低声道:“承郡王是娘娘亲子,又是嫡子,娘娘偏爱也无可厚非。只要来日承郡王承继大统,善待荣郡王与愉贵妃,便也不算无情。”
“善待?呵,既然兄弟相争,那么无论哪一个成了皇帝,对另一个而言,再多补救都是虚的。”如懿悠悠漾漾轻叹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可那又何妨?于本宫而言,所珍视的无非是与海兰的多年情分。至于永琪,他既已对本宫生了二心,本宫便只当他是又一个永璜也罢!”
乾隆三十年三月,皇帝苦于前朝储位争端,决意再度南巡,暂避朝中喧嚣。
时光迁延月余,御驾于四月中旬抵杭州。常言道,人间美景四月天。艳羡江南,乘兴南游,于一位帝国的国君而言,并非难事。何况天下和靖,百业兴盛,是最富饶风流的年代。从辽阔的白山黑水、塞北风烟,到晴雨江南、明好云贵,他可蠲赋恩赏,观民察吏,亦可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一览煌煌□□下他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小雨霏霏,一如江南女子缠绵悱恻。迎面是湿润的清风,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醇和,让如懿也暂时忘却了宫中的纷纷扰扰。
一入杭州,便让自己心中至爱的容妃领略到山水烟柔之美,亦是皇帝头等欢喜之事。驻跸行宫之后,皇帝便迫不及待带了容妃往山水盈盈间去。
行宫一带本近西湖与孤山,因梅花繁盛,孤山又名梅屿,乃是宋代林和靖隐居之所。皇帝虽是只想与容妃同游,但思及她一贯冷清,不想自讨没趣,便也带上了如懿居中转圜。
正是江南好时节,孤山四外碧波环绕,花木缤纷,更有亭台楼阁错落别致。皇帝一一游幸各处,却忍不住感叹:“如懿,你是最爱梅花的。这孤山原是赏梅甚好,有湘英、绿萼等,花色不一,只可惜这时节不能开放。”
如懿安慰般一笑,婉声道:“臣妾最爱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其他的倒也罢了,不算惋惜。倒是近旁便有西湖十八景,景致尤美,一一看过才不虚此行。”
皇帝颔首:“不错。孤山景致虽好,名字却听着不祥,败人兴致。”
皇帝素来喜欢附庸风雅,又欲昭示自己超出先人,如懿是知道的,便劝慰他:“昔年圣祖南巡至此,也曾游览孤山之景,欲为孤山改名而未果。皇上若觉得可惜,不若改个名儿也罢,可算是遥相纪念。”
皇帝仔细思忖:“这一时之间,倒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皇后可有什么主意?”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如懿只好思忖片刻,试探着说:“故山如何?”
“故山?”皇帝挑眉问道,“哪个故?作何解?”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林和靖梅妻鹤子,也算不得孤清,若皇上觉得孤山听起来太荒凉寂寞,不如便取了谐音叫故山,心念故旧之情,便不算孤寂了。”
“什么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容妃忽然好奇地看过来,在四月漫天的花事盛开里,清贵宠妃的气息咄咄逼人,“这是诗句么?”
今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粉黛色长衫,密密绣了连绵不尽的枣花图样,唯有风华绝代四个字可以形容了。那是杭绸中新制的一种皎月编,清雅柔软,若新生儿肌理幼滑,皇帝一共才得了两匹,一匹奉与太后,一匹独赏了容妃,供她裁制新衣。
皇帝见容妃肯穿自己送的衣料已龙心大悦,遑论她还肯与自己说上一句话,一面暗想着带上如懿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一面抢在如懿前头答道:“这是出自于《古艳歌》,写弃妇被迫出走,规劝故人应当念旧,这两句大致是说,衣服是新的好,人却还是旧的好。”
容妃听罢抿嘴一笑,轻诮道:“皇上说得真好。臣妾也觉得,这人还是旧的好。”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皇帝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旋即含笑,无限宠溺怜惜:“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好。”尽管心内忌惮,他还是装作无比大方的模样,召来李玉:“传朕的旨意,即日起改孤山名为故山。”
李玉小跑刚走,又有太监来请:“请皇上旨意,晚膳摆在何处?奴才得预备起来。”
皇帝方才被容妃暗讽,兴味索然,随口道:“晚膳在偏殿便是。杭州府送来的歌伎在何处?朕需佐以歌舞娱情。”
这般吩咐,便是不欲嫔妃侍奉在侧。而皇帝到底是娱情还是娱性,就不得而知了。
跪送皇帝远去,如懿见容妃遣开了侍奉的人,轻巧攀了一枝海棠花在手,淡淡道:“皇帝这么着急去见佳人,怎么好像皇后娘娘并不在意的样子?”
如懿就着容妃的手摘了一片花瓣下来,轻轻吹远,笑若浮花:“杭州府送来的歌伎,必定是上上之姿。有这样的人帮本宫伺候皇上,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容妃讶然:“莫非那些歌伎也是皇后娘娘的人?”
如懿言简意赅:“只是有些手段可以用。本宫只是给她们机会,能不能爬上去,还顺着咱们的意爬上去,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她望一望西湖边上的妃嫔行在,自言自语:“炩妃许久不曾侍寝了,有了这些歌伎,炩妃说不定也能学会点法子来勾回皇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