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良时嬿婉 ...
-
皇后丧子,皇帝膝下剩余的四位皇子都是庶出,实在违背他一心立嫡子为太子的心意,因而一直郁郁寡欢。然而自高氏故去,帝后之间隐然已有心结,想恢复到伉俪同心的状态尚需时日,再生育嫡子更是无从谈起。
太后见皇帝如此,不免挂怀在心,某次如懿去慈宁宫请安时,便被留下说了好一会子话。
这一年暮春,帮衬皇后料理宫务的贵妃如懿便向帝后提议,因为后宫屡屡失子,有伤阴鸷,为求多子,不如去圆明园小住些时日,一则散散心,二则圆明园没有那么多宫规束缚,借此机遇,也可以让宫中多些子嗣。
皇帝近来烦心不已,如懿的建议也暗合了他的心意,欣然应允,皇后也无理由阻止。太后推说身子疲乏不爱出行,要留在宫里,却将自己收在身边年龄颇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陆士隆的女儿陆缨络送到了皇帝身边,只说让她随行伺候。
如懿思忖着,自己和太后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太后想趁机安插一个自己人,顶上不能再有身孕的玫嫔,而她正担忧防备不住皇后和嘉嫔的明刀暗箭。圆明园那边儿远离内廷,无论是皇后还是嘉嫔的能力都很有限,虽然眼瞧着是不如宫里伺候的人多,实则比宫里反倒安全些。
那陆氏不过十五岁,又是新鲜面孔,很快就因着年轻美貌得到圣意垂顾,承宠几日后又封了庆常在,在皇帝身边很得恩宠。新宠当道,加之玫嫔与海兰两个旧爱难失,圆明园中愈加热闹,嘉嫔分身乏术,便越发顾不上怀孕的如懿,只一味想着争宠夺爱。
如懿终于得以喘息之机,可以静下心来养胎。
长日无事,皇帝流连于花丛之内,虽赏赐问候不断,却很少来她的居所打扰,少费了许多精神,如懿也有时间去料理母家之事。
日前,宫外的乌拉那拉府邸送了家信进来,信中提起如懿的父亲讷尔布偶染风寒,她便悬心不已,唯恐人力不能违背天命,所以连连送了贵重药材和口信出去,让家人善自保养。
好在她如今身居高位,生下皇子又有身孕,讷尔布也越发心气儿高,颇有些重振家门的展望,不会轻易撒手人寰。
曾经朱门绣户的乌拉那拉氏,历朝历代都是后妃辈出的豪门大族,虽然自景仁宫娘娘去后,乌拉那拉氏遭到先帝厌弃和当今太后的打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巍巍赫赫,但自从永瑾出生以后,乌拉那拉氏自然而然地对那个顶峰之上的位置怀了些许念想,大有门楣复兴之态。
如懿家中人口简单,母亲郎佳氏是讷尔布的继室,与讷尔布共有二子二女,其中幼弟武德早逝,一母同胞者仅剩下十岁的弟弟讷里与八岁的妹妹青蘅。但这一弟一妹年纪尚小,不成气候,讷尔布乃至乌拉那拉氏一族自然都对如懿与永瑾寄予厚望。
思及此处,如懿不免嘱咐了少简,与宫外多多联系着,眼下永瑾还小,她不求讷尔布能给她多少助力,但求家人们别急功近利当了猪队友。
如此安稳度日到五月末六月初,圆明园中连续下了几日的雨,越发多了几分清爽凉意。如懿坐在韶景轩的暖阁里,看着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开的几朵碗莲,盈盈巧巧的一朵并一朵,粉润的色泽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甚是可人。
海兰逗着手边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哥儿,悠然笑语:“皇上果真心疼姐姐,连我也借着姐姐的光搬进了韶景轩,不必如皇后与其他小主一般挤在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既拥挤繁闹,又与皇上东西相隔。平日里给皇后请安,我可没少听嘉嫔的挤兑。”
“皇上心中有谁,便不在于远近。譬如皇上心里没有婉答应,她就是住进了乐安和堂又能如何?”如懿取过一支玉簪,笑吟吟调弄着鹦哥儿,“一样的话,皇上到底是记挂着你,你住在韶景轩又怎么是借我的光呢?”
“姐姐又说笑了,皇上心里,自然是姐姐比我来得重要。”虽是像吃醋一般的话语,海兰却始终笑意温和,毫无在乎皇帝心意的模样。她扶了扶蝉翼似的鬓角,看着天色笑道:“好容易今日天晴,左右无事,我陪姐姐走一趟纯妃姐姐那里吧。听说这几日三阿哥着了些风寒,不知今日如何了。”
“也好。”
如懿扶着肚子起身,她如今有孕近七个月了,为了生产顺利,江与彬一直告诉她要适当运动。这一胎已经诊出来是个公主,如懿没有瞒着旁人,皇帝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如他从前之言,一子一女凑个“好”,是儿女双全的美意。那些嫉妒她怀孕的人也放下心来,不再出手暗害。
到天地一家春时,纯妃正在庭中闲坐,赏着院子里竿竿青翠欲滴的绿竹。三人各自见过常礼,便听海兰赞道:“纯妃姐姐住的这处倒是不错,这竹子正合了姐姐的名讳。”
纯妃本名苏绿筠,这筠字正是竹之意。然而纯妃摇摇头,婉约轻笑:“好的地方怎么会轮到我呢?连朵花儿也不开,不过是哄人的罢了。哪里比得上贵妃娘娘和你住的韶景轩,那儿松柳环绕,景色绝佳不说,与皇上的乐安和堂隔岸相对,最好不过了。”
如懿轻声笑了笑,扯着纯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飞金妆锦衣道:“纯妃快别打趣海兰了。你如今封了妃,亲自养着三阿哥,地位不同寻常,旁人自然是奉承的,还在乎住什么地界儿么?都在圆明园里,左右都是好去处。”
纯妃闻之自是欢喜,顺势将手上一串玛瑙赤金九环镯推到了海兰手腕上,亲热道:“臣妾有今日与三阿哥共聚天伦的欢喜,又有封妃的日子,全赖愉嫔妹妹劝本宫为了三阿哥冒险一次。妹妹别吃心,我原是说笑罢了。”
海兰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赔笑说:“纯妃姐姐言重了。”
三人正闲闲叙话,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少女笑声传来,是三阿哥与几个乳母在廊下嬉闹着玩耍。如懿侧脸看去,见三阿哥旁边另有一个碧衣宫女,眉目清俊,柔婉可人,一身宫女装束却不失清艳容色,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颇有动人之处。
她心念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那宫女问道:“那个宫女看着却眼生,不知是谁?”
纯妃瞥了一眼,随口道:“她叫嬿婉,是阿哥所那儿没人了才分配过来的。我看她很是懂事,也算手巧,便专门拨了她去伺候永璋的茶水点心。”
海兰凝睇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愣,顷刻方道:“不愧是在纯妃姐姐这里伺候的,看着便比我那里的伶俐许多。”
如懿亦眉目盈盈道:“这是个好名字。南朝沈约的《丽人赋》中说,‘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若非是伺候三阿哥的,我必得向你讨了去不可。”
她如常微笑着,目光却只看着那弱不胜衣的娇俏少女。
这段时日如懿只顾着养胎,混忘了魏嬿婉这茬儿了。原来没有冷宫之祸,也不妨碍凌云彻想办法把魏嬿婉弄出了四执库,到底成了三阿哥的侍女。只是不知道这会子凌云彻在哪里当侍卫,可惜,难能为她所用了。
魏嬿婉,对于如懿而言是与皇后等人截然不同的存在,这不仅是对剧情中最大敌手的忌惮,更有着对原有历史的敬畏。
思来想去,还是早早将她放在自己身边看着才放心。
魏嬿婉一心飞上枝头变凤凰,心性绝佳,简直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如今嘉嫔刚刚崭露头角,有些事,如懿舍不得海兰去做,扶持魏嬿婉这么一个卒子倒是极好。且有了她在,凌云彻早晚也会凑上来,如懿是不会嫌手中的棋子多的,
“不过是一个宫女,贵妃若是想要,臣妾便送给贵妃就是,改日再让内务府送个好的过来。”纯妃虽然诧异如懿对魏嬿婉的瞩目,但并未拒绝。魏嬿婉虽然得用,也不是不可替代。说着,她吩咐道:“可心,去叫嬿婉过来。”
稍后,魏嬿婉在如懿面前盈盈拜倒,声音清澈如山间泉水,娓娓动人:“奴婢拜见贵妃娘娘,纯妃娘娘,愉嫔娘娘。”
如懿点点头,上下看了一回,道:“起来吧。果真是个灵秀人儿,纯妃也舍得?”
纯妃含笑道:“贵妃看中了嬿婉,是她的福气,臣妾有什么不舍得的?嬿婉啊,你今日就跟了贵妃娘娘去吧,以后尽心侍奉,可不许偷懒耍滑。”
魏嬿婉如何不知道,娴贵妃在宫中是何等地位,纯妃即便抬了妃位,也不可能与之比肩。听闻娴贵妃看上了她要她去侍奉,她自然喜不自胜,却也极为得体地行礼如仪:“奴婢必定谨遵纯妃娘娘教诲,尽心侍奉贵妃娘娘。”
如懿见她言语得宜,不骄不躁,心想不愧是日后的大boss,这举止就是不一般。随即目示少简,少简会意,亲自去扶了魏嬿婉起来,顺势塞了个荷包在她袖子里。
知道魏嬿婉伺候不了多久,如懿便只让少简和惢心简单教了她一些规矩,素日只叫她做些简单的活计。也是凑巧,几日后的晌午,海兰去纯妃处看了三阿哥回来,便在韶景轩外遇见了刚刚看过如懿正要出门的皇帝,和门外花丛中正在采摘粉白茉莉花的魏嬿婉。
彼时一湾碧水如薄薄春绸无声蜿蜒过韶景轩,潺涴而下。四下里花木日渐萌发出鹅黄翠绿,芳草青郁如茵。隔着丛丛佳木枝丫微叶的空隙,皇帝对着身前的青衣宫女道:“你是娴贵妃的宫女?朕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魏嬿婉有些怯生生的,好似一朵小小的临风半开的栀子花,小声回答:“奴婢原是侍奉三阿哥的,贵妃娘娘去看纯妃娘娘时看奴婢顺眼,便向娘娘要了奴婢。”
皇帝笑着托了托她小巧圆润的下颌,迟疑了一下,道:“嗯……难怪娴贵妃要开这个口,你确实长得合她的眼缘,朕看着也赏心悦目。”
魏嬿婉从皇帝的手指底下闪开,含羞带怯:“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夸奖。”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风,化开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树树的花开艳灼:“可是嬿婉如春的嬿婉?”
魏嬿婉毕竟学识有限,只是隐约记起那日在纯妃住处时,远远听见娴贵妃念了这一句,约莫是含着她名讳的诗句。此刻听见皇帝的文化,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正是从女旁的嬿婉。”
皇帝见她露出迷茫之色,便知她不通文墨,略微有些失望,不过转瞬就释然了,和气道:“难怪要叫这个名字,你站在这里,便是个嬿婉如春的丽人了。”他似又想起什么,便问:“嬿婉,你姓什么?”
嬿婉似提到不悦之事,却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汉军正黄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宽慰:“魏这个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儿。但是汉军正黄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一刹那,有难过的阴翳蔽住了魏嬿婉澄澈的眼眸:“虽然是汉军旗上三旗出身,但父亲死得早,又没有争气的兄弟,实在不算什么好门第。”
皇帝的手似乎无心从她手背上抚过:“门第好不好,长辈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争气,争出一副好门第来。”
魏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眼中最初的回避与羞涩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娇怯怯问道:“奴婢不过一个弱女子,可以么?”
皇帝慨然一笑:“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魏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无尽情思涌过,迷乱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着有一日,‘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皇帝独自离去,唯余一袭青衣春衫的魏嬿婉,独自立在春风斜阳之中,凝思万千。
海兰心中愤懑,也无心再去看她,径直进了韶景轩。如懿送走皇帝实在倦得很,便斜卧在长窗便的美人榻上,见她进来,不免笑道:“怎么气呼呼地进来了?惢心去倒杯茉莉花茶来。”
一听见“茉莉花”三个字,海兰怒火更盛:“姐姐刚要了那魏氏几日,今儿她就忍不住去到皇上跟前卖弄了。我不明白,她那长相分明就与姐姐有三分相似,姐姐为何还要留她在身边呢?”
“海兰,你也知道她与我有三分相似。”如懿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秀丽的双眸轻轻扬起,清澈而澄明,“那么无论皇上什么时候见她,心里都会想起我——海兰,这宫里的女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那我何不就放她在皇上身边?她一个汉军旗包衣出身的宫女,就算真成了皇上的嫔妃,只靠着为人替身也难有出头之日。她只能紧紧依靠着咱们,为咱们所用。不瞒你说,今日皇上能遇见她,也是我安排的。”
“姐姐?”海兰不解,咬唇道:“姐姐对皇上……”
“海兰,我的情意是对宝亲王府的四阿哥,对皇上……海兰,后宫容不得我对皇上有太多情意。”如懿缓缓叹道,紧紧握住海兰的手,“高氏刚刚倒台,咱们不宜再出手,可嘉嫔那个样子,庆常在和玫嫔又是太后的人,需得有个新人来为咱们效力。你往后对魏氏也稍缓辞色,放心,我自有法子让她乖乖听话。”
海兰仍是不安,如懿便看了一眼少简,少简上前来低声道:“愉嫔娘娘宽心,那魏氏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她父亲魏清泰是内务府的包衣奴才,早年为官时犯事而全家被贬,如今家中除了老母,就只有一个兄弟佐禄,也不成器。咱们小主已经给宫外去了书信,让老爷想法子把佐禄安排到乌拉那拉族人的管辖之下。”
海兰这才稍稍放心,道:“这也罢了。姐姐一定要用她也无妨,方才我看皇上也起了些心思,只是以后她身边必得放一个咱们的人看着。”
“这会子我有着身孕,皇上不会这么快收了她。左右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等孩子生下来,我便趁机让皇上给她一个恩典。”如懿晃了晃手中的紫砂茶杯,悠悠道,“若是现在就说,只怕皇上会疑心我看自己不能侍寝,就举荐新人笼络皇上,那就不好了。”
“姐姐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海兰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道:“眼下后宫里人不多,太后本来打算选秀,可端慧太子刚过世,皇上也无心操办。我听说日前太后选了几家公卿的格格养在身边,表面上说是鞠养闺秀,伴她老来之乐,想来都是将来为皇上充实后宫准备的。如今的庆常在是一位,还有一位侍郎永绶的女儿叶赫那拉氏,听说太后喜欢得紧,一直带在自己身边亲自调·教呢。”
如懿轻轻一嗤:“所以说魏氏出现的正是时候。皇后最近身子好些了,别等到她也放了人,太后也放了人,就咱们手底下没个中用的……话说回来,海兰,江太医的坐胎药你用着如何,怎么一直没有好消息?再等几年永瑾都大了,咱们的孩子就不能一处念书玩耍了。”
“这都没影儿的事,姐姐想得也太远了。”海兰摊手一笑,有些无奈:“这有没有皇嗣又不是妹妹说了算的。江太医也说了,这事儿不能心急,越心急越不容易有。”
“你自己不心急,难道还不许我为你心急么?”如懿笑着去拍她的手背,“我是担心你若一直没个孩子,人前人后就像矮了嘉嫔一截儿……唉,也罢,缘分到了自然也就有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生育龙胎。不像魏氏,她就算生了,也没有养自己孩子的命。”
海兰只是安然微笑:“我有姐姐的孩子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