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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永琏之殇 ...

  •   春光如许,宫中岁月渐趋平静。如懿仍记得,口谕下来的那个午后,玫嫔在翊坤宫坐了很久,用长久的沉默来消化掉皇帝的每一个字。

      如懿用护甲挑起珐琅罐里的一点薄荷膏轻轻一嗅,清新爽冽的气息令她精神一振,随即才把罐子交到惢心手里,只看着海兰与玫嫔不说话。惢心接过来,取过薄荷膏一点一点替她揉着太阳穴。

      玫嫔反复琢磨着圣上口谕,垂下眼睑,将悲伤不露痕迹地藏于眼底,轻声道:“两个皇嗣的性命,就只换她降为贵人,等到哪天皇上消了气,她还是金尊玉贵的宫妃……多新鲜呢。”

      海兰微微颔首,亦叹口气道:“姐姐早提醒过我,可真得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仍是觉得心寒。”

      “降为贵人,已是仅剩的两条能落在她头上的罪名所致,皇上看着是轻轻放下了,实则也不过是对她父亲的安抚,做给外人看罢了。”如懿抚摸着手腕上的莲花镯,悠悠道:“玫嫔,如果我是你,我只会庆幸,庆幸高斌不是前朝的年羹尧。否则就算条条罪名都落在她身上,也未必要得了她的性命。”

      玫嫔轻轻“嗯”一声,盈盈起身步至长窗下,身上的绯色罗裙一闪,漾起明艳如云霞的波縠。炽烈的光影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几欲沁血:“高斌还只是皇上重用的朝臣,隐藏于幕后的那位呢?她可是朝鲜贵族之女,如今留在养心殿的臻祥馆养胎,有皇上在身边护佑,她这一胎必然是无碍了。丢了我和仪嫔的两个孩子,无论她这一胎是男是女,母凭子贵都是毋庸置疑的了。到时候我该如何……”

      “已经知道仇人是谁,就更不能心急。”如懿漫声提醒,“过犹不及,穷寇莫追。高氏已经式微,一旦你急于报仇,就会给人可乘之机,更让皇上难堪。你如果够聪明,这个时候就该利用皇上的愧疚一心固宠,保得住性命,学得会立足,才有资格说‘报仇’二字。”

      玫嫔回头看她一眼:“多谢贵妃娘娘指点。”旋即屈膝,草草行礼告辞。

      待得她走远,海兰方露出些许不解,问:“姐姐明知道她是太后的人,何苦还要指点她争宠?”

      “咱们知道她是太后的人,难道皇上还不知道么?”如懿和颐浅笑,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烁,“不管怎样,她伤了身子,这辈子都再不会有孩子了,索性卖太后一个人情。太后最看重后宫的平衡,慧妃成了慧贵人,我便无人可制约。帮了玫嫔,一则分去众人的目光,二则,来日也可用她来对付臻祥馆里的那一位——那一位,可是害她孩子的罪魁祸首。”

      海兰眉心一动,仍然不放心:“可是玫嫔从前就跟姐姐结了梁子,怕是不会甘心为咱们所用。”

      如懿不置可否地笑笑:“玫嫔自去报她的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不刻意拉拢她,也是叫她明白,她与我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不谈什么虚情假意。玫嫔知道我对她早有防备,反而不敢贸然与我为敌。”

      海兰思忖片刻,心头蓦然明朗:“姐姐的话我明白了。”

      “你是真得明白才好。”如懿轻轻一叹,宠溺地戳了戳她的眉心,“方才我说给玫嫔的话,也是说给你听。海兰,你可曾想过,那日若是我真得遭人陷害,你该如何自处?”

      海兰抬头去看她,眼里有微微的不解和犹豫。如懿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而没有一刻迟疑:“海兰,之前我怀着永瑾,你还肯听我的话去争宠。如今你也看见了,皇后、嘉贵人和如今的慧贵人,她们一时一刻都不会放过咱们。我希望你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愉嫔娘娘,而非只是跟在我身后的一个普通嫔妃。”

      海兰沉思良久,终于用力地点头,声音坚定如磐石:“姐姐,我明白的。从前咱们只是一味地隐忍,现在,是咱们狠命反击的时候了。”

      随着慧贵人的贬谪之后,皇帝的另一道圣旨也很快传遍六宫,说是启祥宫嘉贵人有孕,朕心甚慰,晋封嘉贵人为嘉嫔。从前玫嫔与殁了的仪嫔所享受到的一切荣宠,又重新出现在了另一个女子身上——以更加丰厚的形式。

      宫中诸人皆清楚明了,这其中除了皇帝对皇嗣的珍惜喜爱,亦是由于嘉嫔身后是朝鲜一国为后盾。朝鲜虽不同于蒙古各部那般可以为皇帝随心所欲地驱使,但作为宗主国,大清也不能不有所恩典。

      圣心如此,人人也都会见风使舵,对嘉嫔趋逢者甚蕃,更无人去理会咸福宫闭门不出的慧贵人了。

      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就连皇后也好似放弃了高氏,转而一门心思都压在嘉嫔的身上,希望她能代替高氏成为自己手中的刀剑,所以平日对她格外恩厚。嘉嫔也懂得示好,对皇后恭敬有加。

      然而嘉嫔有孕不能承宠,宫里就是如懿、海兰和玫嫔侍奉最多。嘉嫔纵然金贵,赏赐荣宠不断,但也不能让皇帝天天吃素不是?最多也就是在别人侍寝的时候装个头疼脑热动胎气,找些不自在罢了。

      皇后见宠爱争不过,那也就只能拼一拼孩子。自从二阿哥进了尚书房读书,皇后望子成龙,日夜查问功课,逼得十分紧,为的就是要在皇帝面前拔尖出彩。小小的孩儿能有多少精力?加上身子骨本就弱,二阿哥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皇后将他抱在身边养了一阵,见好便即刻送回阿哥所。如此一来,只要天气稍稍反复,二阿哥便一直发作风寒,让人担心不已。

      这一层秋凉下来,永琏再度虚弱了下去,风寒也转成了肺热,皇后全心扑在孩子身上,更加无心理会如懿等人。

      于是待到重阳节夜宴时,海兰已经和如懿一样,成了皇帝跟前颇为宠爱的女子,更因为她在皇帝送给太后的万寿如意被上格外的用心巧思,也得了太后不少赞许。此外,玫嫔亦靠着皇帝的怜悯扶摇直上,恩宠不菲——虽然,那也只是做给太后看的罢了。

      九月末,天气越发寒凉下来。翊坤宫的暖阁里早早地暖好了炭盆,每隔一段时间便开窗透气,以防永瑾觉得憋闷。他已经两岁多了,会说话认人识物,走路跑跳都稳当,每日里如懿和海兰都会挑半个时辰给他念一些三字经、千字文等书中的故事,永璜下学做完师傅给留的功课后,也会不厌其烦地教永瑾写写画画,培养他的学习兴趣。

      这个时候,就是翊坤宫里最静好的时光,只闻永璜的朗朗书声和永瑾的牙牙学语,间或夹杂着如懿和海兰手中的针线穿透布料发出的哧哧声,一切温馨而安宁。

      上好的杭绸缎子,一匹匹垒在那里,色色花样都齐全,是内务府新送来给海兰的供奉。闲谈间,海兰依旧手指飞快,在新裁剪下来被面上勾勒起精致的福寿纹路。

      她穿着一身全新的玉兰紫繁绣银菀花宫装,头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脉青翠的兰叶。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皇帝新赏的,鲜亮耀目,更昭示着皇帝的荣宠。

      如懿在她对面,伸手随便撩拨着青瓷双耳瓶中的几枝芦花,恬静微笑:“那日你去钟粹宫,该说的话都说了,大约明后两日,阿哥所的事就会传进纯嫔的耳朵里。”

      海兰头也不抬地道:“所以我才紧赶慢赶地,等初一纯嫔去看望三阿哥的时候,才来得及把咱们的心意带过去。”

      “皇上让慧贵人闭宫自省,可并没有禁足,等这桩事有了结果,就该是咱们放在咸福宫的人出力的时候了。”如懿轻轻一弹,那芦花的花絮便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一时半刻,皇上不会处置慧贵人,那就只能让皇后下手了。”

      “皇后心有余而谋不足,到底比不上嘉嫔。陷害姐姐的事,多半是她的陪嫁宫女素心与慧贵人、嘉嫔在背后‘分忧解难’。”海兰的眼中充满了对皇后的鄙夷,“看着是清清白白,温良恭俭让的中宫皇后,倒比慧贵人之流更令人作呕。”

      “应该说,好在她还不够聪明,咱们才能争出一条活路。”如懿抚着被子上那精致的绣纹,“莫要怪谁心狠。皇后既然先对孩子出了手,便该有所觉悟,一切都是因果轮回罢了。”

      福寿枕被绣成之时,储秀宫里也恰好迎来了纯嫔。如懿并未在场,不知晓海兰对纯嫔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少简回来说,纯嫔离开储秀宫时带着那套枕被,她便放了心。

      此后几日,听闻二阿哥的病稍稍见了起色,太医一服服重药用下去,又轮流着悉心陪护,总算是无碍性命了。因此,纯嫔颇为忧心,整日坐立不安,如懿却道不必着急。

      刀已经悬在头上,就不怕多等这一两日。

      是夜,皇帝宿在翊坤宫里,身体的缠绵之后,只余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气。云锦帐帷流苏溢彩,零星地绣着暗红银线的吉祥图样,安静地逶迤于地,连帐外的红烛高照,亦只能映进一点微红而朦胧的光线。

      皇帝疲倦而惬意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吸一口气:“如懿,朕总觉得你这里连枕衾间都有别致香气,旁人那儿再寻不到。”

      如懿轻笑,一把乌黑青丝在皇帝臂间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戏谑道:“皇上去哪儿寻了?皇后?还是玫嫔?后宫的姐妹们各有各的好处,轻易哪能寻到呢。”

      “这话听着好大的醋味儿。”皇帝轻点她小巧莹润的鼻尖,状似无意道:“你难道不知?为着永琏的病,皇后昼夜不安,日日去阿哥所看望……朕已经很久没留宿在长春宫了。”

      如懿觉得奇怪:“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将二阿哥挪到长春宫看治么?皇上不如答应了,两下也好方便些。”

      皇帝的眉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转瞬即逝,“皇后是这么求朕。朕想着永琏的病虽好了些,但挪动间容易着凉,太医也觉得不妥,朕便罢了。何况皇后的性子那么好强,春天的时候永琏养在长春宫中,病稍有起色,皇后便催着他读书写字,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样。”

      如懿充分发挥了解语花的作用,体贴安慰的同时还不忘给皇后上眼药:“二阿哥是中宫嫡子,皇后娘娘难免寄予厚望,管束得严一些也是为了阿哥的将来考量。”

      “皇后想得是太长远了。”论到皇子的教养问题,皇帝不免多了几分感慨:“朕的四个儿子,二阿哥管教太严,三阿哥太过放纵。唯有永璜和永瑾教养在你身边,永璜勤奋好学,永瑾聪明早慧,母后常说,你虽是新做母亲的,但比皇后还强些。”

      如懿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与汗水的黏腻让她有些不习惯,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唇边却依旧笑靥如花,仿如小儿女撒娇:“臣妾怎么比得上皇后娘娘呢?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亲,臣妾不过是学着幼时母亲教导兄弟的样子罢了。二阿哥聪慧,是永璜和永瑾所不能及的。”

      皇帝默然叹口气:“永琏聪慧不假,可是皇后……”他下意识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轻笑道:“不说她。你还没告诉朕,这到底是什么香气?像是在你身上,又好像在帐帷间。”

      如懿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谁的小手指轻轻挠了挠,隐隐有些明白。皇帝不傻,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苦心积虑地逼着永琏读书,不过是谋算着太子之位。虽然皇帝也属意永琏,但太子之位是他自己给出去还是被人谋了去,这意义就不同了。

      如今皇帝不想多提,她也懂得缄默。随即弯起一个恬婉的笑容,按了按皇帝颈下的软枕,柔柔道:“都是海兰妹妹手巧,把春天刚过时收集的荼靡和菖蒲叶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滚在丝绵里头,做成花枕送给臣妾。这香气虽淡,却悠远留长,让被衾乃至床帐内都弥漫着荼靡的余芬。”

      “枕里芳蕤薰绣被,今宵帏枕十分香。愉嫔一向是心思细腻之人。”皇帝在她鼻上一刮,略带醋意道:“朕宿在储秀宫时,都不曾闻见这个味道,可见愉嫔只做了这么一个花枕,独独给了你,连朕也不能受用呢。”

      如懿当然知晓,这是海兰对皇帝并不那么在意的缘故,若非怀有目的,她根本不会多在皇帝身上用心。

      幸而皇帝只是玩笑话,如懿于是吃吃一笑:“不过是女儿家的玩意儿,皇上怎么还巴巴儿地稀罕上了?臣妾这里不用香料,所以皇上觉得这花枕难得。等去了其他姐姐妹妹处,一个个佳人耀眼,一味味妙香宜人,皇上可还能记得起旧爱陈香么?”

      “新欢久了,也是旧爱,怎能忘怀?”皇帝笑着搂过她,侧脸枕在玫瑰色的软枕上,声音是沉沉的倦意:“后妃之中,嘉嫔只惦记着生皇子,她不喜欢公主;慧贵人犯下大错,朕不愿再见她;纯嫔只想着孩子,很少念及朕;皇后呢,她的心思也全扑在了永琏身上。朕只有见到你,才觉得松泛一些。因为,你虽然也有永瑾,却从来都把朕放在最前面。只有在你面前,朕才觉得自己是后妃的夫君,而非只是一个帝王……”

      说到最末几句,皇帝已经语意含糊。如懿伸手抚摸着他的手臂,想要试着习惯去依靠在他身上,却还是觉得陌生而迟疑。皇帝说,只有在她面前才觉得自己是后妃的夫君而非帝王。可有朝一日他做够了夫君,又会来斥责她未能把他当成皇帝来敬畏。

      明明皇帝的爱是那么廉价的存在,却还觉得这样廉价的爱都是雨露君恩,一点点施舍,就足以让他的女人们感激涕零了。帝王的情爱从不可靠,她只要想想,都觉得作呕。

      这一夜的梦冗长而琐碎,她辗转地梦见许多前世的事,醒来时天色还乌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盏茶缓解昨夜过度疲累带来的劳渴。床前的红烛曳着微明的光,烛泪累垂而下,注满了铜制的蟠花烛台,当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泪。

      正凝神间,忽然有凄厉的哭声剧烈地爆发出来。如懿了然地勾起一个残酷的笑容,那一声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阑珊的安宁,紧接着,一声又一声更惨烈的哭声,遥遥地传了过来。

      皇帝有些迷茫地醒来,问她:“是什么声音?”

      如懿懵懂地摇摇头,听见李玉在外头急促地敲起门扇。她披上氅衣,打开殿门,李玉脚下一软,几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着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

      皇帝警觉地坐起,皱着眉问:“外头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李玉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伏在地上号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

      皇帝有些畏惧地站起身,顿了一顿才下意识地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望着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风凌厉贯入,皇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如懿忙抱过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别着了风寒。”

      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动着肩膀,声音里尽是怀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李玉,是三阿哥对不对?”

      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皇上,您节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是脱力般坐倒在床边,喃喃地问:“怎么会是二阿哥?怎么会?”他像一头悲绝而走投无路的兽,大口喘息着喊道:“永琏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儿子,上天是不会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岁,他以后要继承朕的帝裔,他……”

      如懿忙倒了水递到皇帝唇边,替他抚着后背。她侧耳听着那哭声里的悲哀欲绝,听着皇帝的怒吼和李玉的劝说,脸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连含在眼中的泪,也随着她的心意沉沉坠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窃喜与欣慰如何同时蔓延到她的心头,紧紧攫住了她颤抖的灵魂。

      皇帝越是悲伤,她越觉得好笑。

      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

      当噩耗传来,她只庆幸自己不是纯嫔。否则她该怎样心寒,心寒地看着皇帝为了嫡子安康,竟然下意识地期望出事的是自己另一个儿子?三阿哥再如何,也是他的血脉。后宫人心凉薄,不过是自皇帝而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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