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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风波将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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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妃被一个太监冒犯的事,因为慧妃自己的哭闹而传遍了整个后宫。纵使皇帝严令禁止,亦挡不住悠悠之口,其后便迁怒于想为王钦赐对食的皇后。连着几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皇帝都推说朝政繁忙,没去皇后宫中。
王钦既死,于莲心是解脱了,皇后却是惶惶不可终日,及至卧病在床。紧随而来的是玫常在怀孕的消息,更让皇后忧心不已。
但这事自有嘉贵人去费心,与旁人不相干。若非早知金氏的一些手段,且如今金氏力量有限,即使防备如如懿也很难躲得过那些算计。若换成玫答应么……多半招架不住。
翊坤宫的日子依旧平顺安逸——当然只是表面上。只因慧妃之事,皇帝连带着冷落了高斌,反而听从讷尔布的谏言,启用了桂铎去治水,沉寂许久的阿箬又开始心思活泛起来,时有冒头之举。
如懿选择了静观其变。毕竟日子还长,事情也要一样一样做才好。
自然,皇后终究是皇后,即使皇帝给了她这样的没脸,依然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准备即将到来的中秋家宴。她自诩是六宫之主,即便拖着病体也不放下宫务,断断不肯让别人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警告加一。
玫常在的身孕虽不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也早有子女,但仍显得格外高兴,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只是如懿总觉得这份高兴是做给太后看的,隐隐带着算计的意思,显得不那么真切。
这算计自己枕边人的本事,皇帝与先帝倒真是一脉相承。
不过还算皇帝有心,即使如此也不忘了偶尔来翊坤宫点个卯。宫中夏日长,皇帝每每下了朝便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再逗一会儿永瑾,就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
这一夜也不例外。因着炎热,只等到暑气散尽,月上柳梢,晚膳才摆了上来。
如懿屏退了侍从,亲自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她举起酒杯,向皇帝祝贺:“玫常在有了身孕,又逢水灾得到了控制,真真是喜事成双,臣妾敬皇上洪福齐天。”
皇帝饮了一口,不由笑道:“你有心了,这女儿红的颜色看着很是喜庆。朕听闻民间百姓逢家中有弄瓦之喜,便会埋一坛女儿红在树下,待女儿出嫁时再挖出来饮用。如今朕与你刚有了永瑾,若是玫常在这一胎是位公主,才算是一个‘好’字了。”
如懿不觉含笑:“皇上这脸上全是笑纹儿,藏都藏不住,可见玫常在的龙胎有多让皇上开心呢。这公主贴心,若是多几位公主承欢膝下,自然是极好的。只一样,待来日公主出阁,皇上再品这女儿红,可还能如当下这般欢喜割爱?”
“你这促狭鬼儿,连朕也敢取笑,”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才慢慢生了润意,“今日拿来说嘴,来日等你再生了公主,便也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如懿粉面含春,微露羞涩:“陛下,现说着玫常在呢。”
“不干她的事。朕是真的想与你凑一对‘儿女双全’。”皇帝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有无限温情,“你的孩子,是阿哥或是公主,朕都喜欢。”
如懿的目色温柔脉脉:“臣妾德行浅薄,如皇后娘娘那般儿女双全的福气,轻易可羡慕不来呢。”
“皇后……皇后德行出众,你也有你的好处。然而说到底,子嗣的事总归是朕的家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皇帝顿了顿,忍不住当着如懿的面赞叹:“你阿玛举荐的那个桂铎,果然是治水有方,朕要好好嘉奖他。”
如懿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夹了一筷子炙牛肉在皇帝面前,从容道:“皇上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无人能体会。臣妾的阿玛为皇上分忧,是臣子应有的本分,皇上即便要赏,也是赏有功之臣,臣妾的阿玛可不敢擅领。”
皇帝噗嗤一笑,眼睛里都是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你倒是跟你阿玛说得话儿一模一样。你阿玛不居功自傲,你在后宫亦是谨守本分,若是换作慧妃,她一定要追着朕为她阿玛请封的。”
如懿微微低首,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皇上,在翊坤宫,咱们不说别人,好不好?”
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胸怀宽广,装着天下万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更是女德表率,臣妾何能及也?人前,臣妾可以学贤妃班婕妤,人后,臣妾更想当皇上面前无忧无虑的宠妃。”
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是带着笑说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朕虽然给了你贵妃的位份,但终究是不能像潜邸时那般多多陪你了。前朝的事,朕已自顾不暇,每每来到后宫,也得守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去孝敬太后,去陪伴皇后。何况皇后她……唉,朕心里都明白的。”
如懿适时示弱,柔软地倚在皇帝肩头,那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只觉得钝钝的疼,疼得令人清醒。
清朝就是这样,不像大周。清朝后宫的妃嫔与其说是妾室,更像是皇帝的奴才。皇后是正经主子,可当褪去了华丽的外壳,皇后也不过是这群奴才的头儿罢了。
她掩下心头落差所带来的不快,低柔道:“皇上能体念臣妾的心意,那就没什么委屈。情意藏在心中,轻易不能外露,贵在相知。皇上与臣妾相知相惜,总不辜负了就是。”
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后宫里,皇后贤德,慧妃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玫常在缠绵,连愉嫔、仪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
如懿老实发问:“是什么?”
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是一份直爽。这份直爽是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
如懿怔了一怔,内心不由得感怀。
这些男人啊。玄凌说喜欢她的赤子之心,弘历说喜欢她的直爽,可赤子之心如方淳意的很难在后宫存活下去,直爽如如懿原身的也终会被厌弃。
他们都喜欢她伪装出来的模样,却永不能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阴险绝情,心狠手辣,她藏了起来,自以为也不算演技派,可没想到就真的没有任何一人能看见。
可笑,但却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对眼前这位权掌天下的帝王没有一丝私心杂念,怅然虽有,却并没有多难过。
如懿仰头看他,露出些许得遇知音的感动:“直爽并非后妃之德,本不是什么好处,但皇上却把它视为好处,可见皇上懂得臣妾。”
皇帝轻叹一声,笑道:“你视朕为夫君,朕如何不懂?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是夫妻之间的。虽然你不是朕的结发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只要咱们两心相知,就是至亲夫妻了。”
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原是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才显得美好。
可她与皇帝从未相知相许,也不过是一对着意装扮的佳偶天成,存在一时一刻,都是对“夫妻”二字的亵渎。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如何柔情缱绻,不堪提及。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伺候永璜的小太监小喜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去尚书房读书——原来贪恋钱财的那几个如小福子之流的小太监,老早就被她撵了出去,如今的小太监都是三宝品看了许久才从内务府挑的,平日伺候永璜也很得力。
按宫里规矩,皇帝的早膳也会在这儿用。如懿刚给皇帝梳了辫子,在餐桌边入座,外头的敲门声便响了两下,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
来人正是阿箬。只见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随即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
如懿看她衣着出挑,已超出寻常宫女许多,淡淡挑了眉,转而像是抬举她一般向皇帝道:“这是阿箬,臣妾的陪嫁侍女。臣妾方才想起,昨夜竟忘记跟皇上说了,臣妾阿玛举荐的桂铎就是阿箬的阿玛呢。”
皇帝微微一愣,转眼见阿箬已经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如此,朕还想着你阿玛并未在六部为官,怎么就知道桂铎会治水了?原来是‘举贤不避亲’。”
如懿清楚这句话后头隐藏着皇帝的多疑,毕竟有前朝年羹尧之祸,他一向忌惮外戚,于是含笑附和:“臣妾的阿玛也没什么旁的才干,若再没一点识人之能,可就真是枉为人臣了。”
皇帝很满意她的谦虚,随即侧脸向着阿箬道:“桂铎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娴贵妃,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
阿箬喜不自胜,赶紧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意有所指道:“皇上这样抬举阿箬,倒不如给她个恩典,就是她的造化了。”
她这话暗示着什么,阿箬心知肚明,自然满怀欣喜,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淡淡道:“那朕来日就给她指个好亲事吧,是侍卫还是太医,朕能做主的都可以。”
阿箬的笑容眼见着就凝固了,如懿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低眉笑得温文:“皇上恩德,臣妾替阿箬谢过了。”阿箬咬了咬唇,神色寥落地谢恩退下。
早膳吃得安逸,刚搁下筷子,永璜就掐着点儿来请安了。那孩子很聪明,不需要如懿嘱咐就知道怎样在皇帝面前卖弄天真,哄得皇帝亲自送他去尚书房。以后,是不必担心师傅们欺负他了。
也是那一刻,如懿忽然释然了,这个孩子她是注定养不熟的,因为终有一日,对那张龙椅的渴望会使他们会站在对立面。
出门前,皇帝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怀着身孕,依例当有所封赏,所以朕想晋她为贵人。”
“这是该当的,臣妾明白。”如懿含笑凑近皇帝的耳边,语不传六耳,“臣妾想到一样东西,送给皇上贺喜可好?”
“送东西便是送东西,偏偏说什么贺喜,倒像是朕借了玫贵人的光了。”皇帝有些不满,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送走皇帝,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还是她初入宝亲王潜邸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当时的弘历尚且有自在的少年气,就算读书也喜欢她相陪。
既要做戏,她想着总该有所表示,便在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
前世的那些年岁,已让她精通女红,只是不甚愿意在弘历身上费心,所以那绣纹粗浅稚气,并不精巧。但落在弘历眼中,反而显得“独特”而倍加珍惜,仿佛一针一线都是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弘历自然不知,彼时她满心所想都是如何让皇帝尽快地对她情根深种,如何尽快地怀上孩子有所倚仗。没有了得用的太医,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绣成之时恰逢她有孕,那手帕不知忘在了何处,后来被惢心塞在了箱底。如今想起来倒也很好笑,那手帕混着她几可乱真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如懿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似乎比之前如懿怀着永瑾时还要炙手可热,不光有圣宠浩荡,连太后都赏赐不断。人人都想着,无论玫贵人生男生女,皇上都势必会青眼有加了。
然而如懿明白,这份宠爱里包裹着不知多少皇帝对太后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不满。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玫贵人的好福气羡煞旁人,其中以慧妃犹为在意。她气愤之余,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
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这无情流逝的岁月里,一时秋风起落,一时冬雪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
尽管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但关门闭户久了,连空气都是干燥而烦闷的。幸而花房日日都会送清雅宜人的水仙过来,养在清水里,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仿佛生机勃勃的春天未曾离去。
宫中静寂,如懿也懒散许多,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就只窝在暖阁里看护永瑾,和海兰做一些活计打发辰光。但她们不缺耳报神,即使足不出户,也知晓永和宫不太安宁。
因是头胎,玫贵人的反应格外大,一忽儿是害喜严重不思饮食,一忽儿又胃口好的不得了。看太后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嫔妃们也不甘示弱,时常将各自宫里的拿手小菜送过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帝。
除此之外,太医也是尽心尽力,每日药膳供奉不断,更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才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玫贵人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
如懿和海兰是从不送一点饮食过去的,到永和宫探望的次数亦少。不过她们有充分的理由:冬日寒凉,永瑾尚幼,身边不能离人,永璜又偶感风寒,若过了病气给玫贵人反而得不偿失。
皇帝便也不曾怪罪。
其实如懿这样敬而远之,倒不全是担心会有人陷害自己,更是因为她知道慧妃和嘉贵人已经下手了。她虽不是良善之辈,却也为人母,又跟玫贵人没什么真正的怨仇,唯恐自己会生出一时的恻隐之心,打乱原本的计划。
索性眼不见为净吧。
果然不出半月,永和宫那里就热闹起来。原来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牙齿酸痛,如此百般不适,太医却诊不出什么究竟,都说是孕中的正常反应。
海兰去看过一回,回来后忍不住叹息:“连身边的太医都不能信任,玫贵人这一胎……”
“她自己没有个成算,保得住一时,也保不住一世。”如懿淡淡接口,亦觉得无限沉郁萧索:“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