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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诸国大会(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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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给人敬礼。用与卿孟沉一模一样的动作。
可逼人的傲气与尊严从他身上迸发,无人敢说话。他是在太阳强势的光辉下仍然存活的月,气息一旦发出,纵使倾城也难掩他光华。
众人又是齐齐一痴,那个少年,一开始故意将气息隐藏于卿孟沉之下,无人注意他形貌,此时再无遮掩,青天白日下诡而绝伦的月,众人方为倾城太子的绝世而倾慕,而今又轻而易举为这少年国相身姿迷醉。
看这两个人并肩,南蕖恍恍惚惚仿若看见不属于这世间的美丽,他们站在一起,谁也不能遮掩住谁的身影,谁也无法代替谁的风华,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云与月。”明蔺轻声道。他没有注意南蕖,他自己也是怔忪模样。
云的飘逸衬得月更妖异,月的诡变衬得云更洒脱。谁也不服谁。同样的,谁也不能阻挡谁。
朝以命施施然起身,似乎才发现卿孟沉还站在原地,似是困惑地望他:“卿兄怎还在这呢?日头这么大,不怕热的么?”
卿孟沉不接他的话,只是淡淡一伸手:“朝兄,请。”他倒是想这么一走了之,只是这家伙突然窜出来,怎么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抽身走开。
“请,请。”朝以命微笑,也伸出手,两人一番谦让,最后又是并排走了。
人群中逐渐有小小的议论声。
“那样貌,那气度,没准真是夔夙国相……”
“那少年也姓朝的……不是听的夔夙老国相有个孙子天纵奇才么?说的是不是他?”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刚才行的礼?阕兴太子行的也是一样的礼。”
“这可荒唐,即使国相也不过臣下,怎可行与储君一般的礼节?”
“可他行的礼不对,那这场合,到底该用什么礼呢?”
又无人接话了,他们都是规规矩矩随各家陛下站着队来的,早早坐下了等着,每一国几乎都是提前半个时辰就早到了的,也就各自寒暄几句,谁知道这场合该给各国乱七八糟的人定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礼节。挑出的刺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
昏头昏脑的众人迷迷糊糊看着那两人各自坐下,当年昕华帝排位并无特殊安排,但出于对三国的尊敬,每一国的帝王在选择的时候,都有意无意避开那十七根梵立柱下那三片区域,其中有一张龙座正在柱下。卿孟沉毫不犹豫,坐在左侧一位。好一会后,才有人惊觉地叫出来。
叫的那人是苍雪的帝王,他五六十年纪,一双鹰眼,沧桑又锐利,端端正正披着龙袍在烈日下稳坐如钟。他锋利如鹰勾的目光直直勾向朝以命。
“夔夙国相,你怎的能坐在夔夙帝王的龙位上?!”
这一声似怒似斥,声如洪钟,帝王之威降临,一巴掌打醒了晕晕乎乎的人。
“这……他怎么上了帝王席!”
“放肆!一介臣子,怎可觊觎帝位?夔夙规矩何在!”
“那哪是觊觎,人家已经安安稳稳坐上去了,踏实着呢!”
“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该是夔夙新帝的位子,他这么一坐……”
朝以命以手支头,神情似笑非笑,像狂傲不羁,又是理所当然,尊贵无比,泰然自若。
他观回天台,似众神天宫,圣洁如雪;他看席座上的人,密密麻麻如同可唾的蝼蚁,看他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痴迷,或惊讶……可怖。
他斜后方是那根空白的石柱,石柱下是雪白的镶金嵌玉的龙座。他目光往上瞥瞥,带着无人可见的神色。
风华,你看,这就是众生相。满目苍夷。
风华,你到底什么时候下来?
卿孟沉纯黑的眸子像是活水黑石,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扶手上,袖子垂下,遮住指尖,一缕白光悄无声息窜上石柱。
他垂眼似不喜这喧闹,闭目养神。
忽然他睁眼,目光幽静,望向与他隔了一个座位的朝以命。
朝以命也在看他。他红唇微张:“太子殿下找什么呢?”
卿孟沉笑而不语,一道密音传入那人脑海:“那柱子顶上到底藏了什么,让国相一而再地观望?”不仅是方才的窥视,还有他刚上回天台时张开双臂的仰望。
像是仰望天空,可总注视那一个方向。若说刚开始他不曾在意,那刚才朝以命那一瞥,已让他心生警惕。并且连试探出去的内力也被朝以命阻隔。可他在梵立柱斜下方,太近,柱身又太高,他无法看清楚。
“哎,被发现了。”朝以命懒懒向后一躺,似乎正想说什么,又听见那洪钟一样的暴喝。
“请你给个交代,帝王之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朝以命眸子一眯,指尖轻拭过唇畔,领口黑曜石闪耀如星辰,他神情慵懒,容色妖异,可眉目是冷的,是与生俱来的孤傲。只是淡漠的一扫,少女们就轻而易举失了心跳。
那个人,比卿孟沉更危险。卿孟沉是一国储君,学术帝王之道,沉敛不张扬,不说真实的,给人的一个印象就是君子坦荡,谦润如玉。
而朝以命……在这万人屏息瞩目的时刻,南蕖转头悄悄对明蔺道:“明蔺,你说那夔夙国相,在什么时候最能惑人?”
明蔺被她的措辞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觉得是在夜晚的时候。”南蕖自说自话,面上浮现出想象的神色,“你说他们是云与月,夜晚的时候,是月的天下,现在太阳虽然遮不住他,但他总不能的最显著的那一个。云也能与他同齐。但夜晚就不同了,云因夜幕而昏沉,月才是天地唯一光源,受苍生仰望膜拜,最好是朦胧的夜色,那样才最惑人。”
她一开始声音小的,到后来越说越激动,脑海中不断闪过妖异的月与那双缠梦的眸子,已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等到她回过神来,看见明蔺呆愣的脸,又看见父皇警告地望过来,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才如梦方醒,缩起头来。
不远处有一个别国的女孩在看她,十一二岁的模样,柔弱又端庄的,不似其他孩子东张西望,她乖巧地坐在那,旁边的侍女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她眼睛很安静,像一汪清水,缓慢地流淌,见她看向她了,大方地笑笑,颇有大家闺秀的味道。
她偷偷瞄着那女孩那块席位,那上方的帝王她是在前两天见过的,是文夏的皇帝。
朝以命扫一圈回天台,向苍雪帝点头应道:“苍雪的陛下说的是极,这帝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本相还想着怎么没人发现呢。”他满不在乎地笑,诡美蛊惑的“妖气”仿佛要溢出来,“但能坐上的人,都不会是什么没胆量的人,不是么?”
他自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亮晃晃地往众目睽睽下一晃,众人只见得他手中黑光一闪,又被他揣回怀中。
“那是何物?”苍雪帝问道。
“印玺啊。”朝以命笑眯眯道,“你们想看本相的资本,本相就大大方方给你们看了,此乃夔夙传国印玺,我家陛下有事来不了这个位子,令本相执玺代国。见印玺如见陛下。”
这下,回天台上一阵静,又是一阵闹腾。
“回天台上不得喧闹!”苍雪帝大喝一声,真气四散,压住人群的声音,他又对朝以命道,“国相,你说那是传国印玺就是传国印玺吗?只那一瞬之间,谁能证明?”
“印玺已出,你们不信,难不成本相要把印玺一个个传阅下去吗?你们有谁见过夔夙印玺?”朝以命依旧态度散漫,“苍雪陛下,你能证明你无私心,下面这些人呢?他们安的什么真心?有多少在觊觎着?有多少贪婪如蛇蝎?如今天下方定,昕华帝已崩,新帝即位年纪尚幼,有多少暗中窥探着夔夙的国玺?!”
最后一声,已是带着隐隐威怒,朝以命冷笑,盯着下面敢怒不敢言的人们。
卿孟沉一怔,有些惊讶的望过去,不曾想朝以命竟胆大如此,大会之上公然挑开这隐晦的秘密。究竟是他自己想的,还是老国相与尧韶帝指使,亦或是……他黑眸闪过一瞬极短的亮光。
这静默之余,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却不经遮掩地响了起来。
“是的,他说的是对的。”
这下连朝以命都惊异,朝声音方向望去,文夏那边女眷的席座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惊慌害怕的侍女捂住嘴。
但即使被捂住了,那女孩也执拗地望着他,望着众人,仿佛是在用眼睛说着:是的,他说的是对的。
朝以命心下一暖,对她柔和的笑了笑。他是知道她的,不只是她,这里每一个人,他在来之前都了解过。
没想到啊,这座孤岛上,还有敢于言语的人。
风华,你看到没有?
苍雪帝一窒,龙威被犯,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面色阴沉,好一会才深吸一气,目光扫过那些个不言不语的君主,终是叹息一声,道:“国相亮出印玺,可却是无人见过,那么,朕就请国相再拿出一样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吧。”
“当年昕华帝名扬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他的武器?”朝以命语气又恢复淡漠。
“朕见过。”苍雪帝道。
不只是他,当年昕华帝游历诸国,一柄白缎扇一开开了多少宫廷的秘门,一扇扇起多少隐晦的秘密,一掀掀起多少浪蕊浮华,所过之处龌龊狼藉出尽,以一人之力在各国惊出巨雷,又捕获数不清的女子的芳心。
不只是他,在场的诸君,只要是没在近二十年里退位或驾崩或改朝换代的,基本上都曾见识过,才惊艳艳的昕华帝,与他武器白缎扇。
“朕是见过的。”
“朕也见过。”
“当年昕华帝手持白扇掠荒云的身姿……哎,真是天妒英才……”
“是呀,天妒之人难长命……”朝以命从怀中取出一把长条状的白色物件,那东西从他手中飞出,像无形中被一只巨手温柔,缓慢而坚定地托起,平稳向着台中心飞去,停留在半空。
众人目光一凝。卿孟沉手指微动,终是放弃。
“那么,诸位陛下,可还记得这扇子呢?”
通体雪白。扇面滑开。
以白檀为骨,白缎为面。骨看似脆弱实则百折不屈,每一骨中都藏有机关暗器,缎面看似光滑普通,实则用血蚕丝制成,制成之时放入尧韶千冢泉浸泡百日,刀枪不入,污秽不染,因吸收多年鲜血而焕清华,仿若月光。扇坠垂下,黑蛇绳串一颗黑曜石原石。
这时遮日的云层滑去,日光宣泄,照得扇面之上,隐约浮动的银色“风”字。
半晌无人动响。这是昕华帝的遗扇,明明是死物,却是华贵不可进犯。像是昕华帝绝世的身影,肉身但死而灵不枯萎,九天之上俯瞰整个荒云。
苍雪帝嘴唇不受控制的蠕动,蓦地记忆横过天幕,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扇面一打,雍容潇洒地对自己笑道:“千大哥,咱们真是相见恨晚。”
燕煜……他突然气势一泄,此刻虽身着龙袍,是九五之尊,可他才发现,或是才敢相信,原来自己真的老了,两鬓渐灰,而当年那天妒之人,已然逝去十五年之久。
他见那扇面上“风”字,眸光微动,燕煜,你当真用情至深,最终付了性命。
“本相亮出印玺,诸位不信,现在本相拿出白缎扇,诸位不会又说是仿照的吧?”朝以命站起来,负手而立,对着底下急不可耐的夔夙竺阳军大声道:“竺阳乃昕华帝亲军,众将领可识白缎扇?”
“识!”三百军人齐声大喝,气如洪雷,响彻回天。
“见扇如见陛下,是真是假?”
“真!”军人目光如炬,青甲苍苍。
“本相是不是夔夙国相,配不配代国理政?”
“配!”
“若有挑衅者,不敬者,污蔑者,当如何?”
“杀!”
气浪如虹,直冲云霄。最后一字已带血气,伴着竺阳军的骄傲与尊严。每一位军人都向那天上白扇瞩目,每一位军人都神情肃静,又眼含泪光。
万人震撼。
卿孟沉微微闭了眼,一声叹息。
朝以命又朝向静坐的苍雪帝,这回不知是伤感还是疲倦,语气已经缓和许多:“听闻当年昕华帝与苍雪陛下是忘年之交,陛下可还认得,这柄扇呢?”
“……认得。朕认得。”这位已步老年的帝王无奈地应声,已是声色沙哑,“罢了罢了,或许是朕太过苛刻。国相少年英才,小小年纪身居高位,内息如此强悍,他日必是人中龙凤。”他顿了一下,“切忌骄傲自负。”
“谢陛下提点。”朝以命恭敬行礼,手一挥,白缎扇合起收回。一场风波便这么轻巧化解。他笑盈盈向卿孟沉:“太子殿下,你又为何坐上了帝王席位呢?”
卿孟沉早有准备,起身不紧不慢向四方敬道:“父皇心性喜静,前些日子已决心隐退,今特准儿臣前来磨砺,学学各位陛下治国之策,见见大场面。”
晖骁帝竟要退位!
明明个正当壮年,明明该是一腔热情,满心宏图抱负的壮年,就这么甘心退出了吗?
太过惊讶,以至于无人说话。
朝以命斜藐着人群:“如此,大会可开始了吗?”
一语惊起细小波浪。
苍雪帝皱眉:“不可,尧韶帝还未到,刲神骑还未到,怎可提前开始?”
卿孟沉暗暗思索,一个猜测令他微笑起来。
朝以命懒得理他,对众人道:“谁说尧韶无人来?风华公主早已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