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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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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钰明身为鬼中之雄,上天下地的本领或许欠奉,扭转阳间乾坤的微末本事还是有的。而他本房虽非如今崔同海一家所在的通义坊,但论起同根生,不少犹在崔家祠堂坐镇轮候投胎的先人,尚得尊称他一声祖辈。于是他找上崔同海的祖父,也就是崔相河的曾祖,曾祖老人家享寿八十余岁,据说崔八出生满月时,还瞇瞇笑着抱过他,只是不久后便在睡梦溘然长逝。
老人家耄耋之年,齿牙动摇,连话都说不清楚,不过夜半入梦,指天点地做做样子仍是成的。联络妥当,崔钰明也不心急,问准木真子将于良辰吉日开坛作法,并等这消息辗转经三姑六婆传到薛夫人耳里,他才携了老人家,夜半同时报梦予崔同海夫妻,夫妻俩都认得这位笑瞇瞇的「祖爷爷」,乍然双双梦醒,你眼望我眼,半惊半疑之际,不禁对崔相河和卢希宁之事更上了心。
而木真子花了大半月时间,什么朱砂、珍珠粉、龙骨、莲子芯、茯神、柏子仁、酸枣仁、夜交藤、合欢花等等安神定惊的药都给卢希宁吃了一轮,将她气色养得红润了些,便准备将她仅余的一魂「灌」回体内,然后坐收丰厚谢礼。柳飞卿对此自然乐观其成,崔相河只希望佳人健康愉快,唯独崔钰明不放心,坚持得亲眼见到卢希宁三魂七魄归位,崔柳二人连声劝阻,就怕他被木真子的桃木剑刺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崔钰明嘀咕几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出个胆大包天的法子,吓得两人一身冷汗,不知是否该言听计从。
话说自从祖先入梦,崔同海自是推波助澜,恨不得即日文定,将卢家小姐聘为儿媳;薛夫人反对婚事的声音虽减,仍不舍不弃地从各个管道打听卢小姐的消息,最后下定决心,派了当年跟她陪嫁的亲信仆妇前往卢家传话,言语透露善意,称说从东都请来名医为卢小姐调养身体,美其名是尽一份心,其实想让亲信跟着名医,乘机观察卢小姐的病况如何。其目的,久经人事的卢家夫人怎么猜不出来?不过薛夫人有这点心思亦属正常,若自家将女儿藏得过份密实,不免惹人怀疑,便十分爽快的答应了。
而崔相河拗不过崔钰明坚持,只好于木真子作法当日,和柳飞卿雇了辆不起眼的小车,远远衔在名医车驾之后,来个微服私访。对于儿子的行径,薛夫人亦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儿子相亲去了。
「我说『崔兄』,你实在太看得起小弟了。」坐在狭窄的车厢中晃荡,柳飞卿半怨半叹的对着崔钰明道。这车虽是雇来的,为了保密起见,车夫还是崔家人,若他话里露出马脚,可要吓坏无辜良民。
「不过照猫画虎,崔八都晓画,你雅擅丹青,怎的画不成?」
崔钰明不温不凉的道,他那胆大包天的法子,就是要柳飞卿照着家藏咒术书的指示,画出两道隐形符,包裹柳枝,最后由崔钰明帮着念咒施法,企图以柳枝为蔽,让两人隐身与他混入卢家别院。
「这不光是画的问题吧?」崔相河帮腔道,手里还握着两枝从家中摘下,犹带露滴的柳条。想当初他画那神符,不过求个心安,若随便照样画道符便如此灵验,他崔家子弟不就个个中状头了?
「某可不是顾长康啊……」柳飞卿无可奈何地叹道。
想当年东晋名画家顾恺之,对方术也有些许兴趣,上司的儿子桓玄有回存心捉弄,拿片柳叶在手,说什么「蝉所翳叶也,取以自蔽,人不见己。」顾恺之十分配合的接过柳叶,作出「自蔽之状」,桓玄却对他撒了泡尿,说是没看到他在面前。想来卢家人可没这等「骚人」雅兴,乱棒就将登徒子打出去。
崔钰明不接话,柳飞卿从怀里摸出两道精心描就的神符,还照足指示,以染黄蛤蚌纸为底,取其善变。只见符纸上大红朱砂「敕令」为首,弯来勾去,最后以一大个「电」字结尾,若是弄巧成拙引来天打雷劈,可就死得难看了。
「香饼呢?」崔钰明眼光一闪,柳飞卿又从袖中掏出两个方寸大的小饼,这是他和木真子要来的「通神醒心」之物,大概以枸杞、藿香、白芷、细辛、麝香、玄精石、银精石等香料药材和炼丹之物组成,乃道士在打坐或作法之前服用,柳飞卿装作好奇问有无这玩意,木真子以为他想修行炼气,便给了他十几个。
崔钰明只取过符纸端详,崔相河紧张兮兮等着指示,柳飞卿没好气的取过一条柳枝挥啊挥的,溅得崔八浑身是水,惹得崔钰明瞪他一眼。
「把香饼各嚼了,涂在柳枝上。」
崔相河依言拾过香饼放入口中,使劲咬啊咬的,咬得牙都酸了。柳飞卿见他如此辛苦,便先把饼掰开几瓣,才扔进嘴里嚼。
此饼既咸且辣,口味让人不敢恭维。好不容易让唾液把饼浸软浸湿浸烂,两人随即将嘴里烂泥状的物事吐出来,一点一点抹在柳条上,虽然恶心,不过在崔钰明的监督下,他俩哪敢敷衍了事?
正当两人七手八脚摆弄之间,前头名医的车驾已然停在卢家别院之前。崔相河当然不会蠢得光明正大依附骥尾,便吩咐车夫把车偷偷停在邻巷转角树下,掖着裹好符纸的柳条,蹑手蹑脚的下车。车夫早得管家交代,对自家少爷的鬼祟行径恍若无闻,自打盹寻梦去了。
「跟我来。」
崔钰明首先飘在前头,两人跟着他沿着墙边的树荫而行,直到卢家别院巷口,崔钰明才转过身,嘴唇微动,对着两人手中的柳枝念了一串咒语。
「急敕如意法,九天印奉行,听吾之法令,敕五方隐身,呼千万意至,勿阻别滞行……」
两人听他念咒,也不知成还不成。而且这隐身符只有「隐身」的效果,可没法让生人像死鬼般穿墙入户,于是甫念毕,两人也管不了这么多,跟着崔钰明急急朝别院大门奔去,正好赶上家丁关门前踏过门坎。
他俩以柳枝遮脸,随即站定不敢妄动,大气都不敢透一口。那家丁落下门栓,慢悠悠回身,貌似对两位生客视若无睹,脚步却在经过两人身边时顿了顿,,隐约感觉到异样。崔钰明见状,袍袖在他面前一挥,他又像没事人踱步离去,俗语说的「鬼遮眼」,大概就是这样。
「呼……」崔相河不禁松了口气,崔钰明见他大姑娘上花轿的紧张样,便笑道:「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我才不要这样偷偷摸摸──」
「嘘!」
崔相河忍不住叫道,柳飞卿伸出手摀住他的嘴,因为另一个婢女正转过头盯着这里,崔钰明正欲故计重施,那婢女又摇摇头走了。
「看来我的法力还不够高明啊!」崔钰明看看自己的手,揶揄道。柳飞卿干笑以对,崔相河把符咒再缠紧一些,不免有点战战兢兢:「接下来该怎么办?」
经过大半月的暗访,卢家别院对崔钰明来说和自家后院无异,于是不假思索带两人从一排矮房边走过,来到当日崔相河与卢希宁初次会面的小花园,恰巧薛夫人请来那位名医也在花园亭里等候,旁边小狗子正端茶递水伺候着。
「咦,怎不见苏大妈?」崔相河从柳枝后探出头,他口中的「苏大妈」就是其母之亲信仆妇,嫁给他家的苏总管,家人便叫她苏大妈。
「去瞧卢小姐了吧?」柳飞卿挠挠鬓角,理所当然的猜测;崔钰明双眉微拢,沈吟道:「那木真子可有说何时开坛?」
柳飞卿打量了下天色,「约末这时候吧?」
崔钰明没有应声,径穿过回廊往内院而去,两人没他的敏捷,只好七手八脚攀过栏杆,刚进二门,就见苏大妈和守在门边的丫环安心窸窸窣窣说些什么。
一阵苏合香的气味隐约传来,崔钰明微感晕眩,退开两步,朝柳飞卿和崔相河道:「你俩前去看看。」
苏合香有辟恶除邪,杀鬼精物的功效,难怪崔钰明不喜。崔相河担心的望向其玄叔祖爷爷,后者不慌不忙道:「放心,这点香还难不倒我,木真子本事一般,胜在法宝灵验,你们待会留意他那『搜魂坛』──漆黑托钵大小,卢小姐余下一魂就藏在其中。」
柳飞卿怔了怔,「崔兄如何得知?」
「我前日往他香木头宅中,见他一时把那黑坛抱在怀里,一时当成瓷枕睡在颈底,就怕不翼而飞,今日带了来作法,还不是将魂魄藏在里面?」崔钰明不屑道,末以哼声作结,
「没真弄不见吧?」崔相河连忙追问。
看来木真子的修为的确尔尔,崔钰明这么个老鬼近在咫尺观察,他居然只顾着抱坛子?柳飞卿心想,若那坛子真破了或被偷了,卢希宁一缕芳魂飞了,崔八上哪找老婆去?
崔钰明亦是和柳飞卿同样心思,因此懒得回答这无聊问题,正好苏大妈揪着安心到角落继续东家长西家短,想必正忠心实践其探子的任务,崔钰明便以眼神示意两人过去。
他俩被逼得没法,握着时灵时不灵的柳枝探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短短十几步路,给他俩走了近半刻钟,作贼似地终于走到卢小姐闺房窗边。
熏香缭绕,隐约闻得木真子呢呢哝哝的念咒声,柳飞卿听不出什么,和崔相河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十分无品的以食指沾了些唾沫,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正想探头去看,柳飞卿骤然拍他一下后脑,他才揉揉头,另戳了个小洞让老友一同观悉。
两人各一只眼望去,眨了眨,只见帐幔半掩,卢希宁昏睡其中;一名中年妇人由管家婆张妈搀着,一下看着卢小姐,一下盯着木真子施法,关切之情尽显,想必是卢家夫人无疑。
「见岳母而知新妇,啧啧,崔八你平白赚得美娇娘,可别忘了我的功劳。」柳飞卿随口对风韵犹存的卢家夫人品头论足起来,崔相河狠瞪口无遮拦的老友一眼,一脚踩得他险些痛呼出声,方算解气。
木真子今日穿戴整齐,手持桃木剑,惺惺作态的在半空比画,小行适时在他身边递送各式道具,而崔钰明说的「搜魂坛」,就稳稳搁在法坛正中,漆色黝黑,丝毫无特异之处。
卢希宁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玉石像。榻边案上突兀的插着一根枯枝,彷佛带着几瓣风干残花,清冷凋零,俨然是崔相河当日予她那枝晚樱。
看了半晌,崔相河突然吸吸鼻子,柳飞卿瞥他一眼,见他眼圈红了大半,便促狭道:「人还没醒呢,你就先感动的痛哭流涕。」
「……谁哭了?是给香熏的。」崔相河故意伸手在鼻前搧了搧,清了清喉咙,转开话题道:「道长念咒怎么这般啰唆?」
柳飞卿十分配合的应对:「不啰唆怎显得其劳神费心?」
崔相河想想也对,只好和柳飞卿一同耐心等候。
又等了两刻钟,柳飞卿直数到木真子烧了第八张符咒的时候,小行终于从囊里取出一迭特制符纸和一根手指粗细的线香。木真子嘴里念念有词,右手比出剑指,先往水酒一蘸,再划过幽幽烛火,手指烧起一朵火焰点燃线香;左手跟着拾起一张符纸,往线香下方炙去,原本空白的符纸倏地走笔如蛇,自行画出一道一笔连成的朱红符咒,图像繁复,难以索解。
就在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之时,那符咒忽地自燃起来,转眼烧成一堆灰烬,木真子手脚利落的揭开坛封,让飞灰尽落在那「搜魂坛」里。
「好戏来了。」柳飞卿看出点门道,崔相河哪见过这等阵仗,和卢家夫人、张妈一样看得瞠目结舌。
「太上台神,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通达仙灵,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固,魂不丧倾,疾疾如律令!」
又弄了半刻,木真子脚踏禹步,桃木剑比出收势,终于念出一段众人都能听懂的静心神咒,然后将桌上余下的半杯水酒倒入坛里,冒出丝丝呛鼻白烟。柳飞卿暗忖他还算有良心,水酒没先含在嘴里再喷出。
「道长……」见法事告一段落,卢家夫人连忙上前;木真子抬手示意她噤声,让张妈接过坛子,依旧以他莫测高深的招牌口吻道:「给小姐服下,一刻钟后便能苏醒。」
张妈看了夫人一眼,见主母点头同意,方把小姐扶起,将黑坛端至她唇边,喂她慢慢服下混浊的符水。
「这样真的有用吗?」崔相河将信就疑道,他可没有神通看出卢希宁的魂魄是否归位如常。
柳飞卿同样狐疑,但总不能冲进门质问木真子,于是两人十分心有灵犀地转头,找寻神通广大的崔钰明。
眼见祖宗踪迹杳杳,崔相河张望半晌,不由得操心起来,「玄叔祖爷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混迹大半月,此处他比我们还熟,况且……我们潜藏偷窥许久,一是凡胎□□,二是拙劣法术,木真子不也一无所觉?凭他能拿你祖爷爷怎么样?」
柳飞卿接连诘问,崔相河亦觉有理,说不定崔钰明布置什么机关去了,便一心留意卢小姐的动静。
「小姐醒了!」
好不容易将一大碗符水喂下,张妈才搁下黑坛,卢希宁的羽睫便动了一动,卢家夫人三步并两步上前,坐在榻边,紧握女儿的手,喊道:「宁宁、宁宁,妳听见娘的话吗?」
「娘……?」
榻上的卢希宁迷迷蒙蒙,双目半阖,十指微动,有如发了一场大梦。其母搂着女儿瘦削的肩,哽咽道:「天可怜见……宁宁啊,妳终于好了,知道娘亲叫妳了……」
张妈取出帕子拭拭眼角,不忘对木真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的感激,木真子捻着蜷曲的痣毛,颇为洋洋得意;倒是小行有意无意的瞟向窗外,取了灰押,一手将燃着苏合香的香炉掩熄。
这厢母女情深,那厢两人屏气凝神,崔相河的眼眶又红了,柳飞卿这回没取笑老友,因为自己喉头也泛着酸意,便拍拍他肩,聊表劝慰之意。
似乎无人发觉,小姐房外不远的假山石上,有一形单只影现身其间,他盯着房内一举一动,无声无息一叹,最后伸出冰冷的手,抚上腰间颜色灰褪的碧玉环。
玉环倏地「铿」一声敲在假山石上,崩了一角,他握着成了玉玦的玉环,一手接着崩落的碎片,紧捏在掌心,划成刻骨铭心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