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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穹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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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何静默地坐在江枫身边,一直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灵力。他的灵力给人一种独特的感觉——尽管江枫多年来窝在这小村子里,没见过多少世面,但眼前人的这股灵力,像春江绵绵的潮水,一浪缱绻着一浪,往他体内温柔不绝地涌去。只是......这灵力连绵不断的表象底下,似乎夹杂着某种隐隐的紊乱。也许是之前尊雅灵力的作用,江枫渐渐开始能感受体内流转的灵力,甚至——不日就可以作为己用。随着苏何不断给他送去灵力,江枫心底那点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偷偷往苏何那张白皙的俊脸窥去。
深如桃花潭水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平和清明。
他轻轻扣住苏何那只为他输送灵力的手,轻声道:“愁眠,你灵力不稳,还是稍事休息比较好,我可以自己调息。”
听罢,苏何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侧过头,朝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公子初次接触灵力,经脉难免有些混乱,眼下尊雅的灵力太强,恐怕公子一时难以承受,我替公子稍作压制。”
见他刻意避开话题,江枫并不打算就此作罢,灵力不稳可大可小,苏何先前在钟灵山时便似乎有些许迹象,现在又不计后果地为自己输送调息,他可曾考虑过自己做么做的后果?
正当他准备再次阻止苏何的时候,苏何已经缓缓放下手,盘腿而坐,额间有隐隐的冷汗滑下,身形晃了晃,险些倒在一旁。江枫连忙伸手接住,任他倚靠在自己怀里,随后拂起他的衣袖,探出一指,轻轻搭在苏何的脉门上。
他指尖触上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凉。
“愁眠,你的脉象......”
未等他说完,苏何轻飘飘地摆摆手,让他不要过于忧虑,“不打紧,一点灵力罢了,很快就能恢复的。”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了解,江枫明白自己眼下很难从这个人口中套出些什么话来,别说灵力不稳了,就算天要塌下来,他也会一声不吭地扛下去,然后对自己露出那一抹拨得云开见月明般的笑。
江枫感觉怀里一轻,一阵瘆人的寒意顿时如梦魇般缠上他心头,他想搂紧怀里的人,却只能触到一片虚无的空洞,原先那个鲜衣艳服的少年,在他的眼前渐渐透明。突然有什么在他心里炸裂开来,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就在那刹那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而深沉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努力抑制心头那股疯狂的错乱,却只能发出可怕的嘶吼,血腥味从他嘴角传来。
心里有个声音,引着他提起手里的剑,起身往屋外走去,像一具任人操控的行尸走肉。
混乱中,有一双手拨开吃人的阴翳,轻柔地伸向他,随后他陷入一个虚无的怀抱里,他下意识地想反手抱住那个人,但最终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的雾气。
苏何的声音飘渺如沧海一粟,“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是好是坏,你要我杀尽天下人,我便为你让这山河流血漂橹,你要我拯救苍生,我便走在你面前为你除奸灭邪......”
他顿了顿,又缓缓开了口,“公子心怀天下,奈何我心胸狭窄,容不下天下,容不下苍生,更容不下这满天神佛,我能容下的,唯公子一人。”
这句话从他口中轻飘飘地冒了出来,却重重地压在了江枫心头,压得他险些失了理智,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艰难地吐了口气,颤声道:“愁眠,你这要我如何是好?”
苏何闭上眼,脸上又浮现起那抹云淡风轻,置生死于脑后的笑,他直起身子,冰凉的唇在他脸颊轻轻一点,“相信我。”
猎猎的凉风灌进小草房里,吹起地面的积尘,还吹走了江枫眼前最后一抹紫色。
然而,本应空无一物的掌心,却多了样凉凉的东西——乍一触上去像块温润的璞玉,而那璞玉在他手里渐渐生出了鱼鳍,还自中心张开了一双轻如薄纱的翅膀,原本纯白的表面也泛起了山青色的鳞片。
眼下,当世闻风丧胆的妖王苏何,就变成了这样一条小小的鱼,一动不动地躺在江枫手里。
妖王的灵力浩瀚如江河大洋,江枫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是什么在消磨他,让他耗费如此多的灵力,以至于现在江枯海竭,连基本的人形都保持不了。只是江枫现在已经没太多时间思考这些——从古至今,无论是妖魔还是神仙,其中固有能力卓绝者存在,他们彼此除了各自统驭一方外,还有个很重要的作用是互相牵制,若一方有异变,其余者自会出手,或镇压,或灭绝,最后的结果都是三界回到这点微妙的平衡。
现在妖王苏何灵力衰竭,现出原形,各方必会有所动作,他们大可趁虚而入,伺机除掉这个让他们夙夜难安的隐患。
集灵村早已容不下他们了,即使村民愿意让他们继续逗留,继续待在此地也会变成别人的活靶子。
江枫早听闻在南方的回青山上有一圣物,名为定神钟,可助人凝魂结魄,更可吸聚世间灵气并化为己用,他当下定了决心,要去求得定神钟。他小心翼翼地将苏何收入袖中,好像藏起一件遗世的珍宝。
傍晚,最后一抹夕阳的残光消失在天边,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悄悄离开了集灵村,往南边赶去。江枫借着微光看了眼自己长久以来居住的已经有些破败凋敝的小草房,回首便告别了那些孤身一人,浑浑噩噩的闲散日子。安于一隅固然好,他曾经也想过,这辈子就在这个小村子里下下棋,种种地,他以为他可以放下尘世的一切烦恼,偏安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
可是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个人突然出现,他要做什么,那个人便跟着他做什么,一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的模样——这可如何再让他轻易说出“舍得”二字。
走到村口时,有个人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拦在江枫面前。仔细一看,正是先前的李先生。
见到江枫,李先生顿时眉开眼笑,他吹了声长哨,一匹快马应声而出,停在他们面前。李先生有些不舍地抚过那马的前额,“江公子,那日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相助,只怕那后果不是我轻易能承担得起的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眉毛拧成一个死结,“只可惜这小村子太闭塞,拘泥于什么人与妖魔有别的道理——他们不明白,天下苍生差的不是外表,更不是什么法力,而是这颗心。”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天我控制不住那火,引燃了整片房屋的时候,是你们帮我灭的火,而不是那群人云亦云的酒囊饭袋。他们今天可以以苏公子是妖为由赶走你们,依我看,没几天就轮到我了。”
江枫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那李先生你......”
他摆摆手,叹道:“别叫我李先生了,集灵村的人才这么叫我,归根结底不过是我识几个字看过几本书,叫我明光。”他顿了顿,艰难地说道:“和江公子一样,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再不舍得,这里终究不是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李明光将马牵至江枫跟前,“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布谷’,脚力厉害得很,可日行千里,江公子收下吧,我也该走了。”
看着布谷,江枫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毫无眷恋的离开,毕竟赶走他的是集灵村的人,出卖苏何的也是这村子里的人,但离别在即,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会不舍。
“明光兄,你这可真的是......”
潇洒地摆了摆手后,李明光又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沉声道:“还是请君怜取眼前人啊。”说罢,他大手一挥,艳红的烈火慕地在半空中燃起,他就这样气定神闲地走入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谷见主人走了,朝天幽怨地悲鸣了数声,突然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盯着江枫的广袖不动了。
看来它是发现了被他藏起来的愁眠,江枫正犯头疼,却感觉袖子里有一阵骚动,随后之前一直在沉睡的愁眠,此刻正飘飘然地悬在半空,意带挑衅停在布谷的面前。
化为穹鱼的苏何并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他先是绕着布谷飞了好几圈,而后趁其不备扬起鱼尾,扇了它一脸不知哪来的水。江枫本想继续把这场好戏看下去,但转头念到还要赶路,还要找到定神钟助苏何恢复灵力,便只好强忍住笑,提小鸡似地拎起穹鱼便往袖里一顿乱塞,还不忘警告道:“别乱动,好好呆着,否则饿了把你煮着吃。”
一番话下来似乎特别有效,原本还剑拔弩张的苏何瞬间没了声息,安分下来。
终于解决了两个大麻烦后,江枫翻身上马,直指南方,“去回青山!”
一路走了约莫四五日,江枫一行终于来到这个叫回青的南方边陲小镇,也许是因为靠近回青小镇的缘故,那山便索性也跟着叫了回青山。南方向来湿热,明明还是初夏,在北边还要穿薄袄的日子,小镇里的人们早就穿了薄衫挽起了袖子,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汗流浃背。这里湿气比热浪来得更可怕,如果说热浪只是让人多出些汗的话,这湿气像一块润湿的棉布,堵住江枫的口鼻,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这几日里,苏何恢复了人形,只不过由于灵力尚未充沛,所以只能勉强变成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模样。只不过即使顶着小孩的外表,也难掩饰苏何眉宇间那股逼人的英气,有时候还会偶尔流出森森的寒意来,哪里像天真无邪的黄发小童,分明就是少年老成。变成小孩后的苏何,脾气只有更坏没有最坏,天天趁着江枫一个不注意便去捉弄布谷,不是昨天拔了他一撮毛,就是今天踩了它的蹄子一脚,要不是布谷不会开口说人话,早就在江枫面前告他几百回状了。
为避人耳目,江枫不敢住在小镇中心,只有在边陲地区寻了个清净地方落脚。也许是地处偏僻的缘故,客栈里连小二都不多一个,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板佝偻着腰,像一片秋天的黄叶般颤颤巍巍地向江枫走来,越过他,江枫隐隐看到他背后的院中,有一汪大池,几乎占去了大半个院落。他伸出一只干枯得青筋突起的手,做了个欢迎的动作,“客官请进,我这就为你安排房间,这地儿有些简陋,还请客官莫要嫌弃。”
说罢,他拄着杖,一路颤抖着挪上了楼,领着江枫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客官,横竖我这小客栈也没什么人住,我便把最好的一间给了你,客官只管付普通的房费便是,我就不打扰您了,若有什么别的吩咐,客官尽可以和小邓他们说。”交代一通后,那老掌柜又颤着身子下了楼。
江枫叫了一壶酒,很快小二便提着酒敲开了他的房门。见到江枫,那小二先是毕恭毕敬地为他倒上一碗温酒,随后又注意到了坐在床边的苏何,“客官,您这儿子生得真俊,等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江枫正心想要糟,这边苏何已经忍不住率先发作了,他微微侧过头,眼底冒出凛冽的寒光,直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二,“闭嘴。”
那小二还真的不知者无畏,“哟,好凶的小孩,客官,您家小公子脾气不好啊。”
苏何根本不给江枫说话的机会,冷冷回应道:“你最好搞清楚谁归谁家。”短短的一句话,惹得江枫嘴角一阵抽搐——这家伙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过也好,这句旁人看来根本莫名其妙的话果然难倒了小二,他琢磨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自觉无趣便讪讪地走了。
待来人走远后,江枫走至苏何跟前,俯下身,微凉的双唇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听闻妖王苏何素来放浪形骸,今日得见,果然无人能出其右。”
此刻苏何早已将眼神里的敌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江枫一片山清水秀海阔天空,他睁着一双剔透如琥珀的褐色眸子,加上这副小孩的模样,颇有几分天真的样子——很快,他说出来的话便把江枫的幻想击个粉碎,“叽叽喳喳,没见过那么烦的人,也就公子你脾气好,忍得下他们。”
江枫尴尬地笑了笑,他终于明白坊间对于风生水起的妖王苏何生性嗜血好杀戮的传言是哪来的了——就他这脾性,估计得罪了不少人,也难怪世人把他传唱成这样了。
“不说这个了,愁眠有没有兴趣出去走一遭,看看这南方小镇有何乾坤?”
苏何扬起头,装作一副不满的样子,嘴里却不忘答应着:“你去哪我就去哪。”
见他改了口,江枫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换了副小孩的皮囊,连这也要改口了吗?”
然而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了苏何,好像当头一棒般狠狠地敲打他一下,他再次抬起头时,眼里燃起一团莫名的火,炽热的眼神落在江枫身上,让他恨不得找个水缸跳进去降降温。盯着江枫看了好一阵,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一脚踩在凳子上,凑到江枫耳边,“我想好了,这一声,要留到花前月下,而这一生......”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声音压得极低,显得格外的虔诚,“就交给你了。”
好像听到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江枫像个石像一样定在了原地,忘记了说话,更忘记了思考。
他总算是栽在这个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