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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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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君彦说,他放浪一生,唯独在遇见了我时,一颗热忱于凡间俗事的心才平静了下来,我被他这番花言巧语糊弄得辨不请东西。
他还说,等我及笄便娶我为妻,当时听来万般动人的情话,如今反倒像是一场笑话。
骗得我流离失所,众叛亲离的笑话。
六年前,何府门前的初见,他还是一个落魄到被人欺辱的少年,不曾想,多年后他却能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短短的六年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焕然一新,以至于焕然一新到让你陌生。
他对我从未有过半分不好,我若要往东,他不曾敢往西,嫁与他的这些年,我大致总结了些许他在我心中如此影响的原因,他向来很好,是对所有人都很好的好,宫中众多妻妾也从未对他和我有过半分怨言,他唯一不好的,便是娶了我这样一个罪臣之女,不顾舆论,将我立为一国之后。
只是可笑我虽身份尊贵,却被他禁足了足足三年有余,他不来看我,也不让别人来看我,以至于我对他人的印象已经仅限于门口守着的带刀侍卫。
提到带刀侍卫,不得不说柳君彦委实想得周到。
我虽是罪臣之女,却是前朝宰相何俞独女,他才登基三年左右,根基不稳,朝中老臣虽表面上服从于朝廷,实际上却是唯我父亲马首是瞻,先帝往年曾怪罪我父亲,斩我父亲右臂于城外百潭山,朝中大臣早有怨愤,后来柳君彦做了何家的入赘女婿,有意起兵谋反,朝中大臣便也将他视为新帝,后来他夺了帝位,我父亲因不齿他的帝位,却反被他扣以逆臣的罪名。
父亲被囚禁,女儿却成了皇后,柳君彦下得一手好棋。
我父亲的逆臣罪名脱不了,朝中大臣不好申冤,恰逢我刚巧封了后位,朝中叔伯疼爱我,也就不做声张。
用我稳定大臣,柳君彦可以说是将我看得很重了。
如今将我软禁在宫中,众人眼中的万般宠爱,原不过是连侍卫也能将我斩于刀下的卑微草芥。
宫中侍卫利欲熏心,借他们之手来下毒再简单不过,譬如前几天便有人往我的饭菜里下了毒,可惜的很,毒量不够大,没让我一击毙命,反倒让我苟延残喘到柳君彦来凤磐宫串门。
我看向窗外高悬着的骄阳,算算时间,午时三刻,也该是他来的时候了。
那次投毒未遂后,柳君彦因担心自家妻妾的幕后黑手被发现,语重心长的同我说了许久,末了,又叹道:“阿楹你先好生歇息着,这几日...朕会来看你。”
兴许是因为我没有死,他像是很失望,连带着来看我的时候的话里都透着一股子失望的感觉,我虽装作一脸的云淡风轻,真正想要做到毫不在意却是有些难的。
我坐在凤磐殿的梳妆台前,拿起桌上冰冷的凤凰镶珠步摇,门口传来花雕门被推开的声响,我转头看向他,他姣好的样貌倒是与初见时一般无二,唯独那双眼睛清冷得紧,眉梢凝着的寒意让我胆颤,连着那一身刺眼的明黄色黄袍看得我心惊。
他找了处位置坐下,依旧毫无笑意:“你可好些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我一向好得很,只是我的好,他从未操心过,他这样问,反倒是我不知所措。
我揉了揉手指,成亲三年来,除了新婚的那几个月外,我几乎从未和他这样对视过,我别开眼看向别处,嘴角漾起一贯的笑意:“妾身好得很,倒是陛下您,近日可过得舒坦?”
他拧眉:“阿楹。”
我道:“不知又是哪位美人在陛下耳畔吹枕边风,竟害得陛下要来这冷宫那么些天...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如此的,那些事情我向来不会追究,陛下恣意潇洒,不顾妾身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声音中似乎有些许愠怒:“阿楹,你在怪我。”
没有办法疑惑的语气,他是肯定了我怪他的事实。
为妃三年,虽然因为皇后的身份,宫里的宫规我几乎没有用过,大致的规矩还是知道些的,譬如现在,听到启羽语气的不对劲,我便连忙跪倒在地,伏着身子道:“陛下待妾身是一等一的好,妾身因为陛下,才有了今日的身份。”我抬起脸看他,语气诚恳:“妾身从未怪过陛下。”
从启羽的表情看来,我的话大抵有些感人,以至于他在听到我的话时还涨红了眼,竟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仅剩的几分相似。
他道:“你先起来。”
我站起身来,他握住我的肩膀,猩红的双眼凶狠得像是要把我吃掉,我心中一惊,正回想着我刚才的话有些什么不对,是否惹到他了,却见他低声道:“阿楹,我...”
我及时打断他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各宫美人都还在等你,你先去吧,之前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目光怔了怔,闭了眼,紧皱的眉头像是在挣扎着什么,良久,他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松开,伴着他清雅的嗓音:“皇后不计较自然是好的,宫中妃子小打小闹罢了,皇后贵为一国之后,宽宏大量,也是在给其他妃子做个好的表率。”
我赔笑道:“陛下开心就好。”
他起身离去,站在门口叹息一声:“皇后一向很懂得朕的心意,你好好休息,朕还有公务在身,便不陪皇后了。”
大步跨出,脚步匆忙,他自有他的温柔乡,这等污秽清冷之地,他不愿呆,我也可以理解。
走出了宫门,他又迈了回来,冲我一笑,却是道:“皇后宽宏大量,母仪天下,乃我大周之福。”
在我的印象里,柳君彦说得一口俏皮话,我原来也是被他这俏皮话给骗到的,如今看来,他不止俏皮话说得好,狠话说起来也绝不含糊,像是有人拿刀子往心里不断扎去,温柔的力道,却偏偏能痛到骨子里。
原本一潭死水般的心上突然有些疼痛,我忍着痛抬眼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突然出声喊道:“陛下。”
那身影没有理我的意思,继续往前走着。
我大声唤道:“启羽。”
他身子一顿,缓缓看向我,目光交接,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的夫君柳君彦,字启羽,他称帝前,我向来只喊他的字,称帝后,称谓似乎也被这帝位隔开,一声声陛下,我也算不清上一次喊他启羽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我看着他笑道:“陛下这样就走了,怕是美人那边不好交代吧?”眼神不住的往他绣着长龙的袖口看去,他骨节泛白,手中正紧紧握着一个白玉瓷瓶。
我亲眼看着他脸上神色由青变紫,晦暗不清,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大概是被我猜中了。
我早有预感,他软禁了我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轻易来看我呢?我向来有自知之明,若是因为愧疚,我和他之间相互的愧疚又不仅仅只有这一次,如果是因为爱...呵,荒唐。
他来,无非是因为当初的下毒,我没死,是意外,而如今,他便是来给这场意外做善后的。
他看着我脸上意味不明的笑,紧张道:“不...不是。”
我颇为大度的道:“陛下从前叫我信你,当年一事是我不信你,害你受了些伤,如今我信陛下了,陛下却再也不肯对我坦诚相待,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当年的事,我万死难辞其咎,如今为了陛下宠妃做些事情,我也算是功德圆满,父亲和兄长的事情也一笔勾销,只求陛下能将我与贺颜同葬,算是我这辈子对陛下的最后请求。”
他往前移了移步子,长眉挑了挑:“阿楹?你要做什么?”
我道:“陛下向来对我心狠,我要做什么,想必陛下也一定会无动于衷吧。”
从他刚进门起,手中便握着的步摇上沾了些许血,金凤镂空,是他当年娶我时送我的凤冠,他不知道,我却一直记得,无论三年前还是如今。
他不知道,我从来不恨他。
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
他甚至不知道,我还爱着他。
只是,就算是我把真心碾成粉末了交给他,他也不会相信罢。
步摇往喉间扎去,鲜血涌出,在大红色的凤袍上染成一朵绚丽的妖冶之花,我身子偏了偏,启羽他还算有些良心,连忙上来抱住了我,没让我的身体自由坠地。
他搂了我在怀里,眼中夹杂的情绪,我辨不清。
我这浑浑噩噩的一生活的窝囊,像是害人不浅的妖怪,又像有苦难言的受害者,我以万人之上的身份在不同的戏上扮演着不同的身份,唯独对于柳君彦,我只是过客。
也只能是过客。
我不像表面上装出的那般漫不经心,也没有母仪天下的宽宏大量,我只知道,柳君彦,是我今生唯一的夫君。
只有他,只能是他,我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少年。
即使他可以亲手将我推向地狱。
我费力睁开眼看他,他瘦削的身影挡去了我眼前的大半阳光,抬起手,卡在喉咙里的却只有一句:“启羽。”
有凤归兮,唯有我,漂泊颠沛,永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