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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往事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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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迤逦,驶进镜峪。驾马车的是个粗汉子,一望而知是街上按天租马车的车夫,而不是富贵人家的家仆。粗汉子有个大嗓门:“我说公子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知道群香苑呢?这可不是德阳门里的青楼,谁想去就能去。这是要有人引荐才能进去的地方,你有人引荐没有?”
马车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商露姑娘让我来的。”
“啊?那可了不起了,商露姑娘是这里的头牌啊!一向卖艺不卖身。”
听不到马车里的人回应,他沉默了片刻,又八卦地问:“商露姑娘怎么会让你来呢?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哈哈哈!姐儿爱俏嘛!想那商露姑娘整天陪着老头子,肯定早就厌了!”
那个怯生生的人没有回应,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雇你赶车就赶车,哪来那么多废话?!”
进镜峪有两条路可走:旱路不宽,但可驾马车;水域宽广,能行小画舫。峪中处处竹影,翠意朦胧。马车驶了很久,才到群香苑。
“公子,到了!”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书童下车来,扶出一个天蓝色衣服的少年。那少年肌肤如鸡蛋清一般白净光滑,眼眸如秋水一般澄净清澈,双唇如花瓣一样鲜嫩柔美,竟然就是陶舞文。他看着书童掏出车资递给车夫,向车夫道:“有劳了。”
车夫忙陪笑:“公子要小的在这等不?”
陶舞文摇摇头。书童哎了一声,止住车夫,回头向陶舞文道:“少爷,说几句话就回吧!让老爷发现你又没有去书院,又该伤心了。”
马车夫听了,期盼的目光投过来,但随即发现陶舞文仍然摇头,只好悻悻地走了。书童失望地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嘟嚷着:“我看那个商露就是骗少爷的,她若真心喜欢少爷,上次怎么还会让那个胖子留宿?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呸!”
“果子!”
“少爷!”那个叫果子的书童险些流下泪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少爷你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斥责过我啊。我每日里侍候少爷,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起委屈。陶舞文抬手抚了抚额,低头看着他:“你若不愿陪我来,以后我来的时候不带你好吗?”
“不行!我是少爷的书童,从小一起长大,当然要跟少爷形影不离!那个连公子多嫌我也就罢了,少爷也多嫌我了吗?”说着泪水竟然真的流下来。
陶舞文正想安抚他,头顶传来一道娇腻腻的声音:“哟!陶少爷来了啊!”二楼阳台上一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挥舞着香帕。看到陶舞文看她,一摆腰,进屋去了。陶舞文低头看书童果子,见他正狼狈地以袖拭泪,叹口气,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等果子拭净泪痕,才抬脚向楼中走去。这时刚在阳台上的女子已经从楼梯上下来了,轻轻笑道:“陶少爷可是来得不巧了,商露姑娘一会儿有约呢!”陶舞文已知其意,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有劳章妈妈了。”
章妈妈立即喜笑颜开:“那贵人一会儿才来,陶少爷且先上去喝杯茶。”随即又踮起脚,附到陶舞文耳边。陶舞文显然有些别扭,但仍皱着眉听她道:“一会儿听妈妈喊小包上酽酽的茯茶,少爷就赶紧出来,从后边楼梯下楼去,别让妈妈难做哟!”
那个“哟”字拖着长长的尾巴,吹到陶舞文的耳朵里,他立即被烫了一般躲开来,红着脸上楼去了。
章妈妈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道:“商露这小蹄子,眼光倒好,大街上就勾搭来这么水灵的羊羔子。他要是能在群香苑,妈妈的生意可不知道有多好!”
纱帘里的女子,穿着白绫裙,外罩浅绿纱衣,跪坐在琴桌前,纤指轻轻抚弦。一曲终了,她微微侧头,露出颈侧优美的曲线:“舞文。”
她的声音仿佛是轻唤,又仿佛是叹息,就象是轻柔的羽毛,拂过听者的心坎。
陶舞文痴痴地望着她:“你今天很烦,琴音都乱了。”
商露缓缓起身,行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执起茶壶,给他杯中续茶:“待在这种污浊之地,怎能不烦?”眸光从茶杯缓缓移到他脸上,痴恋地望住他。
“跟我走吧!我给你赎身。”陶舞文真挚地对她说,“我今天带了银票,只是醉香楼那边暂时去不了,我爹爹还没有同意。我在南山下买了个小小山庄,你先住在那里。等我爹爹同意了,我再娶你过门。”
商露怔住,仔细看陶舞文的神色,半晌,确定他并不是做伪骗自己开心,才颤声问道:“你爹会同意吗?”
陶舞文微笑道:“我爹爹一直宠我,肯定会同意的。”
商露犹豫地:“可这件事,跟其他事不一样。”
陶舞文柔声道:“其实这三年来,我爹爹一直都知道你。这次买南山下的山庄,若是没有他同意,我也买不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拗不过我,想让我把你养在外边,可我不会娶别的女子!我——”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商露,“我心里只有你。”
商露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声音和泪水一样让人心碎:“可是我走不了。”
“为什么?”陶舞文又急又怕,抓住了她的肩膀。
“无论你出多少银子,章妈妈都不会让我赎身的。”商露绝望地推开他站起来,“群香苑为什么要开在镜峪,而不是象其它青楼一样开在德阳门里,你想过吗?”
商露推窗望向楼下:“因为群香苑不是一般的青楼。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有人引荐才能进来。很多官员贪图这里清静,甚至到这里来商谈事务。我做为头牌,其实是有几个固定客人的,上次你见到的胖子就是其中一个。他还不是我的客人里最大的官——”她自嘲地笑笑,“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其实,此身早已是残花败柳——你知道吗?你还想娶我吗?”
她回身看向陶舞文,已经做好了接受他震惊神色的准备,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他依然的温柔:“我知道,其实——其实去年我就知道了。可是,你是被迫,并非自甘堕落,我怎么能怪你?我还是想娶你,你——愿意嫁我吗?”
他的话音刚落,商露已经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衣衫拖在地上,白绫会被压出褶皱,但她好象根本没有发现。陶舞文回抱住她,俩人紧紧依偎。很久,商露才哭道:“可是他们不会让我赎身的。他们都是大官,章妈妈不敢得罪他们。”
陶舞文安抚她道:“你不要怕,我爹爹开酒楼,常年和京兆尹黄广德大人打交道。我还有个朋友,是大将军府的公子。我去求他们,让他们给那些人说一说,好不好?”
“黄广德大人?!”商露惊惧地抬起头,“你见过他?”
“没有,我不认识黄大人,我父亲认识。”
商露若有所思:“不要让黄大人看到你。你答应我,永远不要见那个黄广德,好么?”
陶舞文莫名其妙:“可是——”
商露厉声打断了他:“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敲门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姑娘,洗把脸吧,让蓬香给你重新梳一下头。”
商露从陶舞文怀里爬起来,冷冷地对门外说:“你先等着。”
陶舞文的双臂尴尬而缓慢地缩回去,仿佛还贪恋着那娇软的身躯。商露见状,扑哧一声,一根纤长的手指轻戳了戳他的胸:“舍不得我吗?”
她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凄厉,又变回以往那柔腻的腔调。陶舞文的脸红了,低头道:“我时常想,什么时候能娶你回家,天天都能看见你。做什么都在一起。”
“做什么都在一起吗?”商露眼中闪着促狭的光,“一起吃饭?”
“嗯!”
“一起睡觉?”
“这——”陶舞文的脸几乎要滴血,但他没有犹豫,重重点了点头,“我以后只和你一起睡。”
他的脸通红通红,但那双眼睛仍是那么清澈而坚定。商露看着他,仿佛已经呆了,伸手抚他的眉眼:“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她叹口气,梦呓一般,“我一身污浊,就贪着你这份干净。我第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你,就贪上了你的眉眼。——那柄扇子,是我故意掉在你脚下的。”
又痴恋地看了一阵陶舞文,妩媚一笑:“你快走吧,从后边楼梯下去。——今天是不成了,明天,我让蓬香来书院接你,不用等你娶我,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婉转的言语间是诉不尽的情意和暖昧的情思。
“不不不!”陶舞文双手乱晃,“那怎么可以?我虽然爱慕你,但若是在这里……那岂非苟合?和那些人又有何异?我一定会赎你出去的,等到我们洞房花烛——”
“若是你永远赎不了我,那就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么?”商露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其实,我不奢望你能娶我。我若是在这里,还能帮你父亲在官场上斡旋,助你家的生意更红火哩!”这时,她的声音又不自觉地带上了诱哄的腔调,低低地:“舞文,你太单纯,你不知道赎我有多难。我们可以先这样,等我年老色衰了,那些人就不在乎我了,我就出来。自己买房子也好,住到你的小山庄里也好,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是被灌了绝子汤了,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可以娶其他的女子,只要你心里有我,我要不要名分都没关系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完全没有留意到陶舞文已经变了脸色。等她留意到的时候,陶舞文的脸已经铁青。他怔怔地望着她,象看陌生人的样子。
以前他看她,就象她是星、她是月、她是光、她是所有一切美好与温暖。
突然之间,他发现她原来是没有光的,她原来跟这座楼里其他的女子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那原来的她哪里去了?
难道,原来的她,只是他幻想出来的?
“你真的,不需要我为你赎身?”
一字一句,仿佛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舞文——”她伸出手来,想要牵住他。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他离自己这么远过。
她没有牵到,陶舞文后退了一步,仍然固执地问她:“要不要我为你赎身?”
她下意识地:“不。”
陶舞文的手已经在哆嗦,但他仍然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来,拉起商露的手,塞进她手里:“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商露还想拉住他,就听见章妈妈在楼下喊:“小包!给商露房里上一壶酽酽的茯茶!”
陶舞文刚从商露房中出来,迎面看见一个短须中年已经从前边梯梯上来。看见陶舞文,短须中年眼中精光一闪,目光灼灼地仔细扫视着他,陶舞文顿时有一种赤身裸体被示众的感觉。他此刻对这栋楼以及楼中所有人都感到厌恶,因此转身就想从后边楼梯下去,不料那短须中年大喝一声:“站住!”
陶舞文不但没有站住,反而加快速度走向楼梯。
商露从房中出来,偎向短须中年:“大人总算来了。商露还以为大人忘记商露了。”言语间似是饱含深情,结尾处更是语气幽怨。
但她的眼神,追随着陶舞文下了楼梯,看着楼梯下的壮汉并没有阻拦,任由他携着果子走出门口,才松了一口气。回神来想应付短须中年,却发现短须中年的目光仍然在看着陶舞文的背影。
商露的脸色顿时白了。
“大人?”她试探地扯着短须中年的衣袖。
短须中年回头来看她:“刚才那人是谁?”
“哪个?蓬香啊。”
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少装蒜!”
“大人问哪个?商露不敢不答。”尽量泪光盈盈博取怜意。
“刚从你房里出来下楼去那个俊俏公子,他是谁?能到群香苑来,绝非无名无姓之辈!你敢欺瞒于我,叫你生不如死!”
“这——商露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公子,只知道他姓陶。”
“你活腻了是吧?不知道是谁,就能到群香苑来?”
“大人!大人!大人饶命!商露只是一时色迷心窍,将他从街上捡回来的。谁知他持身甚正,商露并没有勾引到他,因此并不知他的底细!”说谎就要很多句真话掺一句假话,这道理商露懂。
短须中年放开她,甩袖下楼去了。在一边吓得惨无人色的蓬香急忙过来扶住她。商露惊魂未定,捂着脖子只顾着喘气。遥遥听得短须中年在问章妈妈,章妈妈也是只知道陶舞文的姓,并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短须中年确定陶舞文并非官家子弟以后,下令让跟来的几个壮汉去把陶舞文追回来,他自己就坐在大厅里等。
商露跌跌撞撞地回房,拿起陶舞文刚刚塞给她的香囊,喃喃道:“刚才应该让他早些走的。”说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蓬香撇嘴道:“姑娘,你就别替陶少爷担心了。我看他纯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多大官排着队想要和姑娘春宵一度还不得呢?姑娘你一片痴心,他却不领情,非要赎什么身啊?他赎你回去,是能给你吃的有群香苑好呢?还是能穿的有群香苑好呢?姑娘替他打算的多好啊?现在又不用花赎身银子,将来章妈妈放姑娘出去了,也不用他买宅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商露苦笑道:“你没有听见他前边说的话,你当然不懂他。他那么干净一个人,落到那种禽兽手里,不知道是死是活……”说着又开始流泪。
没哭几声,听见几个壮汉回来了,顾不得拭泪,冲出去伏在栏杆上往下看。只见壮汉们回话说山路上没有陶舞文的身影,码头上也没有走船,不禁又惊又喜,念了一声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