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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鲤 ...

  •   时间凝固,仿佛过了一世。青梅竹马的良人,究竟是谁?那些年,他递过来的消息,所值几何?替河西立功,又值几何?他的面目模糊,一双星眸骤然分开阴阳,左眼英豪,右眼拜火,渐蚕蚀燎烧,而至终局,粉身碎骨。
      凌罗木然站了良久,随后接过盛竹非手中的酒杯,斟满,洒在李南麒坟前。
      一杯恩仇,入土是安,此生消弭,茫茫无迹。
      “逝者已矣,且如今世上再无‘凌坛主’此人,护法何必同一介贱妇虚与委蛇,惺惺作态?”
      话里多了些戾气,不等回答,凌罗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一瞬间她有些错觉,辨不明心迹,这一步,是最后的交锋试探,抑或,若盛竹非果真放她走,她会否就此走入人海,再不过问江湖事,亦不管什么计谋划定。
      盛竹非没有等太久。一丝眼神示意,黑衣人一柄剑挟风向凌罗后颈心刺去。
      凌罗侧首险险避开了第一击。
      但黑衣人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晦暗夜色中剑光流潋,凌罗的身子不受自制,只觉脖颈、膝后、手肘一下一下重击,击面虽是剑柄,依旧疼痛难当。她站立不住,落地时受过刀伤的手撑地,又是一阵锥心。
      末了,剑尖脱了剑鞘,指着她颔下三寸,每一次喘息都带动一阵若有似无的凉。
      盛竹非缓缓近前,在她面前蹲下。
      “你一定听说过,我不喜杀人。”
      月上中天,光华如水,森森幽幽之间,显出盛竹非不同于往日的神色。绿竹猗猗一介温润书生的模样已无存于世,换之一张阴翳晦暗的脸,他略带笑意,道,“但你莫要误会。我不喜杀人,并不是不会。”
      凌罗感到一片凉意侵体,额边沁出密密的细汗。她看着他如夜一般漆黑的瞳孔,小心地在一贯倔强的神色里揉入一丝恐惧。她惧死,而她的生死控于他手,她隐忍着,但这隐忍中需有节节溃败之感,此后她说的话才会更可信。盛竹非似乎厌倦了推拉试探,他想知道的事情很多,而时间紧迫。凌罗等的,便是这样的时机。
      “其实你很明白,我带你渡河,意在何事。”盛竹非开口道。
      凌罗犹豫了片刻,缓缓道,“两年前,拜火教司职钱庄、河运、纳粮的领事中发现五名细作。原本两派互安桩子是常事,但那五人位阶不低,所得消息准确,可谓刀刀见血。后虽为周博悉数拔除,拜火教元气大伤已成定局。时至今日盛护法对我一介舞女穷追不舍,所为的,亦不过此事吧。”
      她伤得不轻,气息微颤说完这番话,胸口抽起一阵咳嗽。
      盛竹非冷笑,二指挟着剑尖自她颈下挪开。
      “我知道当年事乃凌坛主手笔。但恕我直言,那几个跳梁小丑,尚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当年河运钱粮上泄露之事,桩桩件件,起承转合,我所知所得,未必不如凌坛主。”
      凌罗微微抬首,月下,他的目光澄澈明亮,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露出些迟疑神色,听盛竹非续道,“世间事有如一幅织锦,每一件牵着一条线,千头万绪交织穿梭。若有心去循,丝线便会将你自此端引向彼处。”
      “不知当年之事,将盛护法引向何处了?”
      盛竹非轻笑,道,“以那五人位阶,手中该掌何事,我比你清楚。当年教中泄出的消息确实不少,可说如过江之鲫,但其中有一些事,以他们的身份,是绝无可能知悉的。这两年我穷追不舍,追的,正是这一尾混迹江中,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红鲤鱼。”
      “你是说,那时消息纷纭的乱局,是有人为了掩盖正主而假意造出的烟幕?”
      盛竹非站起身,拂了拂衣袖,算是默认。凌罗有些失神,兀自喃喃道,“可当年施夷的局是我设的,钱粮河运各自为阵,一应消息往来我都清楚,并无正主之说……”
      林间银芒穿映,浅浅廓出盛竹非沉静的侧影。他似笑非笑,瞟了凌罗一眼,“世事如棋,若人人得以拢袖执棋,枰上无子,这局,还怎么玩?”

      右庭的日子恍若一泓深潭,静水流深。前雍城坛主渡河一事如今世人皆知,君不见几人忧几人愁几人踌躇满志,此情此境,她在右庭岿然不动,可见,盛竹非是得了主事长老授意,独查当年之事了。也即是说,他们已然相信盛竹非的推断,拜火教中藏着位阶更高的细作。
      那日祭坟回来,盛竹非决定趁热打铁,没有给凌罗喘息的机会。
      “凌坛主久经沙场,这点伤不足挂齿吧?”
      他送她回房,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在桌案边施施然坐下。
      方才黑衣人下手不轻,凌罗疼得四肢发麻,手心崩开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渍痛。她发过一层薄汗,眼下又有些热症,外加黏腻腻满身的泥水枯叶,如此冷热痛累脏乱交错,着实难熬。
      人在心力交瘁时,极是易攻难守,遇上个绵里夹枪的,便会趋于顺从。盛竹非当然是故意的。
      “据我所知,施夷出去的消息,并未直接传往雍州。”
      “施夷渡津防范森严,雍城驿暗桩繁杂,往来施夷雍城之间的消息,大多是两派故意放水掺假。盛护法何必明知故问?”
      盛竹非不言语,凌罗接着道,“当年施夷出来的消息,往南北分三路,经湘防、戌连和充州汇入雍城。因这三地,是贵派河运上与河东往来的必经之地。每一条消息都会换成暗语,再以天干地支编号,分锁件与钥件标记后打乱发出,如此一来,纵使中途被截,对方得一零碎,我方失一零碎,孰轻孰重不辩自明。至于汇集后对语破码那一套,盛护法该不用我教。”
      “消息成文后,可曾经于你手?”
      凌罗略一迟疑,“有一些。雍城坛主要负责安插细作,以及收集传递消息。消息成文由文书阁上呈帮主,最后寓至谁目,凭帮主定夺。”
      盛竹非哂笑,“到底……不过养女而已。”
      凌罗心中一刺,脸色暗了暗,“帮主一向公私分明。”说老帮主不信任她,是绝无可能的,但他确实几番评她:心智尚弱,感情用事,令她很不服气。
      盛竹非停顿半刻,又道,“文书阁,便是你后来去的那个文书阁?”
      凌罗看了他一眼,唇边浮起讥诮的笑意,“文书阁虽隶属总坛,当中也分机要等闲,让我去,不过是归整陈年书薄,闭门思过而已。”
      盛竹非托颔,目光别有意味地在凌罗面上逡巡。
      “既如此,你为何有机会烧了仇英的信?”半晌,他忽道。
      凌罗顿了许久,末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话音轻了几分,“那封信,应该是有人故意滞留的。毕竟,英雄帮里也会有拜火教的暗桩。”
      盛竹非定定地望她半晌。她垂目,左袖口不知何时勾破了,她伸手不自觉地摩挲起布面裂口的须纹。她言犹未尽,心里有些疑猜,他应当已经看出来了。但他浅尝辄止,没有深究,可见他心思缜密,不想被她的一面之辞牵引太深。
      盛竹非临走时,凌罗唤住他,“其实,南麒反水之事,也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他人已死,当然无法申辩,不是么?”
      他推门的手,一瞬停住。随后,转身道,“你以为,李南麒的身份,是谁发现的?”
      他让话音缓缓落地,续道,“李南麒的反水,是谁策动的?程莹,又是谁放在他身边的?”
      夜凉,敞开的房门刮入一阵风,让凌罗周身发冷。
      “你看,活人总是比死人有用。对那几尾小鱼,原本我早有盘算,谁知消息走漏,一夕之间被赶尽杀绝。乍一看叫忠心耿耿,至多称一句‘莽撞’;可细想一想,此举若说是有人居心叵测,杀人灭口,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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