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纪事》云上三千

2、二

　　我回过神来，女人的脸又沉了下去，像薄雾拢入湖底，不见踪迹。
　　面前这个男人神色疲惫，看上去年轻的眉眼写满了哀恸，投向我的目光尽是期许。
　　果然是因为一夜乱梦没休息好，眼花了，还好我一向淡成习惯，再大的事浮于表面时都被筛的云淡风轻。
　　“您是……想变性吗？”我问他，尽量客气，尽量温柔，尽量看起来人畜无害显的专业，免得因为唐突招来一顿拳脚。
　　“不，不，变成这个样子就好。”他从包里掏出面镜子，比着照片照了照，小拇指挽成一朵兰花。
　　原来是个小零号，爱上了男人，想变成对方心中喜欢的样子，我秒懂。
　　拿出卡尺一寸寸的丈量他的脸，指腹滑过他的皮肤，指尖一阵酥麻。
　　说实话，至如今下手摸过的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式各样俊男美女天然的人工的不一而足，光滑的冒豆的老干皮大油田一触即知。
　　可这样手感是第一次遇见。像带静电的化纤料子，呲呲啦啦的，好不容易舒缓下来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我压下心中异样，手指点着照片说：“你和照片上的人有点神似的，但是五官形态的区别非常大，如果要做的像，得大动哦。”
　　说实话我并不想接这位客人，很多人连双眼皮这种最基本的整形手术恢复期都心急难挨，更合况他要求改头换面，恢复时间只会更加长久。
　　我只得往严重里说着，价格如何昂贵，恢复时间遥遥漫长，心里只盼着他能知难而退。
　　他上身前倾，微侧着头，低眉顺眼的听着，恭顺的模样让我几乎不忍再吓他。
　　这个可爱的小零模样太过和顺，让我这个女人见了都会心生柔软。
　　“要想美，先变鬼，你若能忍的住疼，受的了丑，是可以做的。”一通解释后，我冷淡的结案陈词。
　　“疼怕什么，就是……就是……”他又开始照镜子，喃喃：“就怕再也见不到……”下半句淹没喉咙深处。
　　我靠着窗，把魅魅剩下的半壶花茶灌个底朝天，那男人还在凝视镜子，有十分钟了。
　　“我还有手术，你先想想。”我笑笑，起身找个理由遁了，出门遇见魅魅和前台的丫头们窝在沙发里笑的没心没肺。
　　她立时扯住我，劈头就问：“曲一刀，搞定没。”
　　我抿了唇：“整形手术又不是捏橡皮泥，想变怎样就能怎样，还是要看基础条件的，这人拿着照片来做，术后不满意的可能性很大，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让他自己决定吧。”
　　苏媚媚说：“哎，你老是这样说，语气官方的不得了，一点都不近人情。”
　　苏魅魅往我耳边凑了凑：“我了解过了，这个经济条件很好，改脸型外加鼻子眼睛嘴巴下颌全算上，用最好的材料没给他打折，人家不嫌贵！”
　　“别老想着赚钱，万一人家不满意，扯起皮来你就得掉层皮。”我扯了扯嘴角，“你那个花茶，下次买的时候帮我带点。”
　　魅魅眉开眼笑：“花茶算什么，我给你带十斤，当花生米嗑都成！”
　　“走了。”我挥手，苏魅魅一把扯过我：“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忙完了我跟你详谈……”
　　我瞪她一眼，客人还在咨询室，你小声说话！
　　她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多少心志不坚的客人被这张嘴说服躺在我的手术刀下，又有多少被她皮相吸引的三好男青年在这伶牙俐齿里退避三舍。
　　造化真弄人。
　　我被同事拖入手术室，无影灯照的眼睛发痠，直至下班也没能听到她所谓的精彩故事。
　　我的公寓就在医院隔壁，名约经典，房型也挺经典，主卧半圆，落地大窗，遥遥可见沙湖的粼粼波光。魅魅前年跟我说，若每月收入好几万还窝在一起，一准有人说我们搞基，医院八婆太多她耳根子疼，要不咱们出去各自租吧。
　　误会我们同性恋是小，耽误她带男人回家才是正经事，我自然欣允，就近租了套房子，终和相伴十年的她分道扬镳，起初她还说有离了婚的感觉，早上没荷包蛋晚上没暖床，再后来……我给她做的也有男人替了，长的半年，短的三月，跟走马灯似的换。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听音乐，床软的能埋住半个身子。我选床垫有个特别的标准，坐下去弹起来的次数越多越好，身下的这张可连续弹起来七次，甚合心意。
　　我带着耳机，正沉在神思者的遐思里，离遨游梦乡仅一步之遥，电话突然响了，我艰难的撑开灌铅似的眼皮，是医院打来的。
　　值班的客服小欣很兴奋，说白日里那个红毛丹又来了，非要定手术，她说医院人都下班了，明日再来办入院。可是那红毛丹就是不愿，在前台拍出十万现金，扬起的粉尘呛的小丫头们一阵咳嗽。
　　“曲姐，十万一扎的钱啊！跟个板砖似的……要是看谁谁不顺眼，扔过去可以把人砸个跟头的！”
　　我琢磨片刻，给魅魅拨了个电话，11点，那头嘈杂的跟菜场似的。
　　“你在哪？”我把手机推开一尺远。
　　“江汉路蓝调，来不来？”她吼的嗓子都劈岔了。
　　我：“酒吧？你不是在空窗期吗？跟谁玩？”
　　“姐有的是活动，张小贱个王八蛋谁稀罕他，离了他姐难道还不活了？”魅魅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喝高了。
　　我试探：“红毛丹晚上带钱过来住院，首付十万，给你收了？”
　　“谁啊？”她脑子有点打结。
　　“白天那个拿照片的。”
　　“喔，哎！收收收！”隔着手机都能看见她笑飞的眉眼。
　　“咨询提成分我一半！”
　　“分分分！”她的脑子被酒精淹入了味，这会儿只怕我说什么都能答应。
　　我叹气：“少喝点你，要是有事不管多晚给我打电话！”
　　“茉茉，我爱你！”她大叫，声音又劈了。
　　翌日，我被窗外妖风的呼啸声惊醒，看手机，6点30分，一秒后，闹铃响了。
　　苏魅魅尤喜赖床，以前同屋时常抱怨我闹铃太吵，说既然你生物钟神准，何必又上闹钟多此一举。我只是笑，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她拿白眼乜我，声音酸的可以泡萝卜：何必辛苦做医生，上电视秀一把，凭借身体本能就能赚到大把钞票。
　　到医院，8点20分，茜茜红脸气喘的跌进门，“完了完了要迟到了！”看见我，跟遇到救星似得，“曲姐才到啊？吓死我了，还有十分钟，我再去买两个包子！”
　　我的生物钟能精确到秒钟，被医院的小丫头们奉为时神，不用看手机，几点几分张嘴便来，时间长短掐的比秒表还准，转来这个医院没多久，我早上进门的时间便成了大家到医院还有没有空吃早点的金标准。
　　上楼就看见苏魅魅，她眼睑下一片乌青，也不知是没卸干净的妆还是宿醉没有休息好浮起黑眼圈。
　　我问：“昨晚几点回去的？困不困？”
　　她一把抓住我：“刘年的尾款今早补齐了，准备就绪，就差你曲一刀上场了！”
　　我愣了片刻，方才明白她说的是那红毛丹。
　　谁蘸淡墨题流年，刘年刘年，多好的名字，人亦如名，深情不悔，为了恋人改头换面，虽是基情，受者也应抵首长叹一声，三生有幸。
　　“你酒醒了没？”我又问。
　　“VVVIP要伺侯，就算在酒坛子里泡上一夜，也要准时来鞍前马后啊！”她还挺有事业心。
　　换工作服、交班、查房，例行公事完毕，红毛丹已经去壳洗净上了砧板，做好全套术前准备进了手术室，那个女人的多张正侧面照片被放大了挂在墙上，在手术室的墙面上围成一圈。
　　照片上的女人真心漂亮，小巧的V脸，细长的眉，眼睛含着春水会说话似的。
　　手术室护士长老孙吐槽：“四周全是照片，上个台像被人偷窥样的，心里瘆得慌。”
　　麻醉已毕，刘年闭着眼，无影灯下，面容十分安宁，脸上用蓝笔横七竖八标着线，像个工程图，我仔细看了看下颌处，蹙起了眉。
　　昨日他的下颌角尚宽，需磨掉一部份将脸形削尖，今日看着，又觉的这脸形同照片区别不大了，按了按他的咬肌，也许只需一针肉毒就能把脸形调好。
　　“不用做磨骨，把来复锯撤了吧。小王你来抽腿部的脂肪准备填充。”我拿着手术刀，打算从眼部开始。
　　一刀下去，切猪肉似的，我皱了眉头，问老孙：“术前检查都做了没？”老孙答我夜班护士勤快的很，早晨血常规生化等等都做了，结果正常。
　　我主刀也有五年了，从未遇见这种状况，把老孙叫到灯下来看，吓了她一跳。
　　“怎么没有出血？！”切口处一道粉色的裂痕，皮下脂肪筋膜皆是完好。她抬头看了看心电监护，无恙。
　　过了几秒钟，刀口里的鲜血姗姗来迟，慢慢浸了出来，我松下一口气。
　　眼睑部组织正常，我便按常规做了，老孙擦着汗，开玩笑说：“要是真不出血，连电凝都省了，省成本啊省成本啊！”缝好线，我扯了手套，“其它的改天再做吧，看恢复。”
　　医助小王停下手里的活，“脂肪还继续抽不？”
　　“出了多少血？”
　　“很少，几乎没有。”小王瞪着眼答。
　　“停下吧，过两天再做。”我望着手术抬上躺着的人，眉头越拧越深。
　　手术室气氛愈发诡异，人人都把我望着。大抵是因从未见过我如此任性，手术通知单上写了十来项，我仅做了一项就撂挑子不干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
　　走出手术室，指尖仍隐隐发麻，和昨日一样，那人的皮肤仿佛带电，即便带着绝缘的橡胶手套，也有强烈的触感。
　　我转到护理部，问甜甜术前用药，甜甜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就是常规用药啊。“
　　算着时间才十点，我压不住探究的心，便想去找魅魅问刘年的故事，可她咨询室门关着，茜茜说正在接客，只得做罢。在走廊下被咨询师小夏逮住，说她那里有个客人要做隆鼻，让我去瞅瞅，就把这事给放下了。
　　十一月天黑的早，等我连轴转完，得空去病房看望刘年时，已华灯初上。
　　他的脸隐在灯光的暗影里，我走过去，看的不大真切，只望见原本凹陷的颧骨下方苹果肌微微饱满。
　　“曲医生，您手艺真好。”声音嗲嗲，雌雄莫辩，我心中突的一跳，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