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无为》乜水兔

54、章 五十三

　　蔷薇楼十层只一座半丈玉楼，或说，这座玉楼便是蔷薇楼十层。楼立耸石环壁之中，湍涌水瀑带动着两旁的水车旋转，滔水源源倾灌在玉楼拱顶，散开如女子起舞回旋的裙裳，远看仿似一颗滚动于山巅的晶莹水珠。

　　雪胜皎月的衣袂轻拂一挥，切破了水珠，白衣男人轻而穿过包围玉楼的水层，又见那蔷薇花印的大门前，烘燃着一栏火壁，阻挡来者进路。

　　嘴角微勾，白衣男人取出一枚寒冰所制的蔷薇花牌握于手中，安然伸过炽炽火壁，插进了门中凹槽。大门应声而开，一室玉白润光映入眼帘。

　　楼内八面横梁倾瀑，地池流水幽淌，蔷薇嫣红的大床浮荡于池央，摇摇晃晃。尚少主披一身水蓝轻衣，手抱永凝珠，正坐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着……

　　此景意味颇具遐念，但楼内除了这张大床与潺潺流淌的池水外，便再无它物，因而也只能这般造就。

　　白衣男人走向他，“千水。”

　　尚千水站起，见来者身姿逸雅，一双狭眸凝光点点，魅冶摄魂，容貌与幻梦所遇之人如同镜映，低问，“你是姬未夜吗？”

　　“我是。”白衣男人含魅一笑。

　　尚千水走下床沿，永凝珠在怀，光洁的双脚站于水面之上，声音带着些紧张，“我不认识你，那晚你……你为何故意引梦给我讲故事？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话间，他运起内功，以纯寒真气绕开一扇冰遁环护。

　　见着空气中飘荡的幽蓝碎冰，姬未夜微笑道，“真高兴你记住了那个梦。”

　　“你到底是谁？”尚千水问。

　　姬未夜道，“千水不是已知道我的名字了吗？”

　　“但我根本不认识你。”看他逐步逼近，尚千水不由地后退，其身所散发的寒气又延开了数尺。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姬未夜温雅一笑，“我认识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与我情如亲人，那亲得甚至可说……我就是千水你的亲人。”

　　“你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姬未夜停步于脚下流淌的池水前，望向他道，“你父亲把你深藏于水宫，自小到大，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而你也不知道任何人。”

　　尚千水一愣，咬了咬嘴唇，“这关你什么事……”

　　姬未夜幽幽深道，“千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千辛万苦的找着你。”

　　“你，你在找我……很多年？！”

　　尚千水大感惊惑，愕然抬头对望，眼前男人魅眸一眯，一幕岁月久远的情景霎间摄进了他脑海！

　　‘……幽夜皎月，水宫清冷寂静，摇摇晃晃的大床下流水汩汩，涟漪漾漾。忽地，水波连串溅乱，床上的少主从噩梦中惊醒，睁眼就见身上突然出现了个邪魅陌生的白衣男人！’

　　姬未夜眸中浮着一层凝魅幻光，幽道，“千水，你记起我了吗？”

　　尚千水双眸无焦，意识沉沦在月夜幻境之中，潜生的怯畏使他不觉连退几步，脚踝踩上浮荡的大床，膝节给那床沿一抵，整身往后翻倒，陷入了一色嫣红。他没有坐起，脑中那段早已封埋的记忆被重唤，恍恍惚惚的，犹在延续着……

　　‘……他拼命喊唤着父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虚空无力，做不出任何挣扎抵抗。恐惶间，男人扯开了他胸前衣襟，把手狠重地抓在他心口上！随一股强大内力逼入，肆虐般的痛苦自心脏深处溢涌而出，疯狂地漫过全身遍体，没有一丝一寸幸免……’

　　“啊！！”

　　尚千水痛叫一声，直觉那股痛楚冲出了意识幻境，刹间迸发在体内，竟成了真切的实感！

　　难解为何又会触发情花毒，但这刻予他已无从思究。痛楚越来越深，心脏里如同凌迟刀削，车裂分撕，直教无法想象！尚千水蜷缩在床褥上，痉挛扭转间，泪水沾满了绯红的脸颊，淋汗湿透了水蓝的衣衫，千丝墨发散漫绕缠，尽是沛乱不堪……

　　然而他顾不了那些，只把永凝珠的寒气抵贴在胸前，咬唇强忍。这痛虽凶残猛烈，却也空洞无情，除了血肉所承受的撕裂，感情中全无丝毫的悲凄苦殇，任是天崩地裂，亦不过无心无肺的折磨着，只让他不停不断地痛！

　　昏晕中，不知流过多少时辰，尚千水强抵着一浪更堪一浪的极限，但那痛苦却仍在无边无际地汹涌而来，要逼迫他屈服似的。又不知耗过了多少浪，尚千水终是抵受不住，虚弱地运功施以止水心法……

　　止水之心，止心无澜。

　　当体内真气唤出时，源于其父尚天水的纯寒真气亦随然融入了血液，交之合二为一。潜双与进之间，又觉有那熟悉的凛寒流淌经脉百骸，如水温柔地细抚于全身，续而回溯至冰冷的心脏，丝丝缕缕地渗入情根……

　　冰冷无情之血源源灌喂着心脏情花，直至尖扎的裂痛逐渐点点消散，心境最终化作一片止水无澜。

　　待一切平息后，尚千水仰身倒卧在床上，颓软乏力，感觉方才一番剧烈之事幻似荡然无存，只作依稀迷梦。他茫然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嫣红的帷顶被一张魅冶的男人脸庞取替。

　　“不错，这样子才该是真正的你。”姬未夜双手撑他肩膀两侧，欺身深笑，“寒心无情，生来既死，独留这身躯壳，只为了一个冷如冰霜的男人在活……”

　　细细气喘着，尚千水以为自己做过了一梦而刚醒，见头顶有个男人在对他说话，把手擦去眼前朦泪，眸中不见波澜。

　　“你是谁……”

　　“我是姬未夜，你世上的至亲。”

　　“我至亲是我爹娘，与你有什么关系？”尚千水懵懵的问道。

　　姬未夜一笑，轻轻打开眼前这抹水蓝的衣襟，让心口那朵殷红如血的情花展露而出。尚千水迷迷混混地任其摆弄，永凝珠置于一旁也不理会，只等着对方再说话。

　　“千水今晚在这等我来，是因为喜欢了那个故事，还想继续听下去吗？”含笑柔抚在一片名副其实的冰肤雪肤上，指尖如作画般描绘着片片血红美丽的花瓣，也能感受到那透出的寒气，丝丝切心。

　　尚千水只道，“你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是欺负我笨，还是想怎样？”

　　姬未夜禁不住又一笑，答道，“那故事很长，今晚在这说不完了。若千水想听的话，可与我一起走，让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语气和蔼可亲，像哄个孩子。

　　“新的地方？”

　　姬未夜为他合好衣襟，扶着他软乏无力的腰身坐起，顺而搂入怀中轻抚道，“到了那个地方，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可来打扰我们。之后，我将会把那个男子与女子的故事，还有女子腹中那孩儿的一切……全都细细说与你听。”

　　尚千水恍问，“你要我跟你走？”

　　姬未夜道，“我知道你爹不会允许，但这个无须担心，因为你爹一定能猜到我要把你带去什么地方，而他也十分清楚那个地方，所以不用多久，你爹就会亲自到那去接你。我还保证，当见面时，他不但一点也不责怪你，还会跟你说许多许多的话……”唇边勾起一弯深味笑意，贴在千水耳畔低道，“怎样……你其实也一直希望他能为你这样做的，对吧？”

　　心脏‘怦’的声跳响，尚千水被自个脑中蹦出的片刻绮想吓了小惊，脸颊微红浅烫。怕给姬未夜察觉异样，连忙从他怀中脱开，还好对方并未过分痴缠，那修长的臂弯舒伸一放，悠然让他溜到了大床的另一端。

　　尚千水瞥见床褥角落的永凝珠，没有急于抱回，只默默想过一阵，问道，“我去了那个地方，爹真的会亲自来接我，还跟我说许多许多的话吗？”

　　“当然，这事我向你保证。”姬未夜微笑。

　　尚千水听得心动，但理智未尽脱轨，又问，“那个……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东南西北，远的近的？”

　　“千水随我到那里，不就知道了？”姬未夜故意道。

　　“不要！”尚千水定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走，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万一爹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找不到我怎办？！”

　　姬未夜趣味地看着他，“那地方叫红天崖，在大江流域的尽头。”

　　“红天崖？”尚千水一怔，他定是没有去过那个地方的，冥冥中却有种极其深刻的印象，感觉如梦似幻，隔世缥缈……

　　“那儿漫山长满情花，每当夕阳西下，天空一片绯霞，河水染化成血，花海盛放如丹，一望连天的鲜红灿烂，美得足以震撼人心……”缓缓讲述着，姬未夜从容地又靠近了尚千水，目光冶魅摄魂。

　　“你……”望着眼前咫尺之近的白衣男人，尚千水仍带犹豫，“你怎肯定我爹会知道那个地方？”

　　“他当然会知道。”

　　“……为什么？”尚千水执问。纵然父亲说话甚少，但从未听他与自己提过那叫‘红天崖’的地方。

　　姬未夜唇角扬起，食指轻轻扣过他白净的下颚，气息逼近而道，“因为……那个是千水你‘出生’的地方啊。”

　　闻言，尚千水深深一吸，张开了口，却久久道不出一个字……

　　思绪千丝乱绕，又似空白无存，自问清楚所有，岂是一无所知……

　　姬未夜深视着怀里懵懂的人儿，那容颜与思忆中的一样美丽如水。不知天意可有生世轮回之说，此生予他又添几许天真烂漫，剔透无瑕，令人忍不住地，直想把他陷进浑浊俗世，好让漫漫红尘染尽他一身的玉洁冰清……

　　“你决定了，我们现在就走吧。”姬未夜道。

　　尚千水仍怔着一言不发，眼神恍惚飘幻，像完全没有听见对方所说。姬未夜只笑了笑，站身把他横抱起来，越过流淌的池水，穿出瀑帘，向着玉楼大门走去……

　　此时，那扇高高的大门再次应声而开，随着一位雍容华美的妇人步入，满楼蔷薇馥郁，明焰窜燃于环绕的池水之上，火光烘烘映照白玉，气息尽变俨然。

　　“原来是蔷薇楼主，三笑夫人。”姬未夜稍稍颔首，以作示礼。

　　楼内八面环梁立柱，一室水瀑倾帘，全无露台窗户，那扇唯一的大门在三笑夫人身后缓缓闭上，她平静地道了声，“千儿。”

　　尚千水晃间回神，发觉自己不知何故的给姬未夜抱了起来，慌时又见眼前出现之人，更道慌上加慌，竟忘乎落地，还下意识地往姬未夜怀里缩了缩，颤声道，“娘……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