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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倾衣衫冷,人言虚曌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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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斐衫伯游了一天,又看了半个时辰之久的烟花,徒步走回客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脚似是有千斤重。斐衫伯却不见一点疲累,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健步如飞。
“师兄,你能走慢一点吗啊?”我皱了皱眉,摊手苦笑。
斐衫伯闻声转身啼笑着看着我,月色倾洒在他的身上。“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是三寸金莲呢?”
我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我因为体型比较矮小,所以脚也很小,旋即明白过来他话语中的打趣。
我两眼一翻,然后学着戏里花旦那样,提着嗓子娇羞的拱手道:“公子慢点走——呀,奴家不行的呀。”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掩住嘴巴笑了出来。斐衫伯被我逗的笑的更加厉害,拿着扇子股敲了敲我的脑门。这小子,这么多年,动不动就喜欢敲别人脑门。他虽然嘴巴上不饶我,脚步却放慢了很多,和我并排走着。“看见你头大。”
我一哂,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我面对斐衫伯时候,竟然已经自然了许多。我不会像以往那样刻意掩饰自己的害羞,开心与激动。我心想,或许这样尽情表达自己,让他被我的情绪渲染,我会不会不是那么的被动呢……
回到客栈时候,灵鸢的脸色见着我们有些黑。她合上了房门,嘟着嘴巴埋怨道,“今日,公子怎么能和姑娘回来这么晚呢。虚曌虽然热闹,但是游人络绎不绝,也是很乱的。”
斐衫伯进了房门便径直走到茶桌边坐下,拿起一杯灵鸢刚刚续好的茶水喝下。茶壶里还不时冒出烟。“不碍事,今天晚上我带英台去看了一次烟花。有我在,没事的。”
立在斐衫伯后面的灵鸢听到他带我去看了烟花,立刻瞪了我一眼。此时我不想得罪灵鸢,只能忙说道:“听斐公子说烟花这几日每天都有。反正我们是要在虚曌多停留几日的,不如明天烦劳公子再带着灵鸢姑娘去看一次好了。”
哪知灵鸢依旧沉着脸,“灵鸢身份有限,明天还有要事在身,不能烦劳公子浪费时间再带我去看一次。”
斐衫伯想打圆场,刚刚叫了“灵鸢”,话还没有说出来,灵鸢就转身去了自己的厢房。斐衫伯只能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故意苦笑道:“女孩子,是世界上最难哄得。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刁。”
我一愣,蓦然回头扫了一眼灵鸢的背影。
虽然明知道他这是玩笑话,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又可笑自己根本没有立场这样做。
我赔笑哈哈道:“不是灵鸢姑娘脾气刁,是师兄亲和与大家走的亲近,灵鸢才敢和公子这样玩笑脾气。”
灵鸢扭头冷哼了一声,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帖子呈给了斐衫伯。她微微躬身,道,“公子,今日我出门办事,回到客栈时候,掌柜给了我这个帖子。是虚曌府托人送过来的,知府大人想明日宴请会客,邀您一起前去。”
斐衫伯接过帖子看都没有看就塞进了袖口,然后点了点,“我根本不想去,他有这个空宴请,不如早日把我们的官碟给下发了。”他突然顿了一下,抬头扫了我一眼,思索了一下又道,“英台,明日你拿一件灵鸢的衣服,和我一起去。”
我有些冥冥中明白,他打算带我去,似是与定鲁侯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定鲁侯,就会想起母亲的惨死。本来已经慢慢淡去的仇恨,总会因为定鲁侯这个名字而重新盈上心头。我不想看到他,只能随口说道,“不了吧。再说了,灵鸢姑娘的衣服,我不合身的。”
说完背后传来冷哼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招惹了灵鸢,扼腕后悔了一番。斐衫伯没有出声,默认了后道了晚安起身与灵鸢一起散去。
人散去后,夜晚又属于了我。我兴致有些好,令客栈的备了热水。出谷的时候,师傅赠了我一些谷中草药磨制的浴粉。谷中的芍药特殊就特殊在,它有一定疗神功效,且和谷外的寻常芍药相比,要芳香的多。我褪去衣裳,缓缓走入浴桶,烟雾缭绕,这一路的疲累全部散尽,脑海里唯一回想起的似是只有今夜的烟火。
又是一夜好梦。醒来后已是近中午了,好久没有睡过这样的懒觉。我穿好衣裳打开厢门时候,斐衫伯已经前去虚曌府了,而灵鸢也留了早点在桌上不知去处。今天的早点还是苏洛饼,我照样吃不腻。进食时候,我思索了一番今日想去哪里。可是因为定鲁侯进城,城门不开,城中没有斐衫伯带路,我又没了游玩的兴致。只是想起昨日烟火大会,行人游街时那些侍女的妆扮,心中突然有了主意,拿了些我这一年做先生的积蓄便出门了。
巳时,虚曌府的后花园林地里。
“嗖——”
羽箭飞逝。
座下的四位公子都袭一身锦衣,连连叫好。一位头戴白色鹿皮弁的公子笑得最是神气。他上前一下勾住了持着弓的少年,见少年眉目轻轻,便指着远处射下的三只鹰又是一番笑意道:“衫伯兄你这去了芍药谷五年,就连箭法也出落的如此之好。我竟有些后悔幼时不努力,没有入了了云谷主的眼。因而这回我打死也不能让你谦虚说你这不是李广大将军的转世!不然这鹰死的定是不明不白!我倒要替地府的鹰伸冤!”
“止艾弟说的正中我余下三位的心思。我晋国的祖先,曾是来自高原的爱戴太阳的游牧族。我看高祖入主中原开始汉化后,我晋国的男儿的血性真是减半了不少。可是如今直到见了衫伯兄的箭术,当真是折服!”说话者是一位戴绿帻的公子。晋国经历汉化后,一样开始重农抑商。行商者,贱也,就如这位公子家身为盐商再富贵,也得头戴帻,视为平民。
斐衫伯,依旧神色淡淡,不以为意。他们都是晋国的官宦子弟,每年皇上围猎,他们都曾相聚过,除了斐衫伯在谷中的那五年没有参加过而已。他的影子映在塞满夕阳余晖的王府墙壁上。忽而一枝树梢上的飞鸟惊起,墙壁那处掉下了几个香袋。接着,便只剩几个妙龄女子的笑声遥遥而去。
“衫伯哥,你瞧!墙外今日定是来看我的女子!又被你抢去了风光。”止艾仍是笑盈盈。止家没有迁到虚曌附近的章容时候,在朝中与斐家走的很近。故而止艾和斐衫伯倒像两个亲生的兄弟一样,两个人都是每天一副笑意不止的样子。
斐衫伯不答,只是盯着那棵梨树定定思索。“花事将了了。”
止艾忽而怔住,随即笑意仍是浮上来面容。“哥,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定还能在此赏花狩猎的。”
“是啊。风雨再烈,花也无阻当期而至,当期而归。不过一场小小的战事,又怎会匆匆扰了他年赏花狩猎的雅兴?”斐衫伯将手中的弓递给侍卫,并用侍卫递上的手帕擦拭了手中的汗,又道,“我听闻,姜公子的父亲经商至京华江南一带定居了下来时,这次西行一路上还带来了几个擅长唱折子戏的?”
那位绿帻公子合起扇子微微一躬身,“柏这次带来确实是有,并且几位演旦角的男伶人较多。只有两位姑娘,言语倒真是一番江南的风情。”
止艾咧嘴,“我就说我这个哥哥整天一副淡然的脸,莫非竟是好一番龙阳?”
斐衫伯轻轻弹了下衣角,神色淡淡,忽又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有话道,说者有心吗?我看是你想龙阳想的多了吧?”他撇脸向姜柏道,“姜公子,他日可否回到京华登门拜访一叙?家父管的甚严,我竟是好久未有机会听过这折子戏了。”
姜柏刚刚打算应答,止艾突然唾了一口嘴里的鹿肉,“姜柏兄莫听我哥的玩笑。谁不知道斐家是江南出了名的温柔府?记得七岁去他府中找他玩,他一个人身边围了两个乳母至少三四个随行的小丫头,我记得有个叫那个灵鸢对吗?”止艾抬头望了眼空中,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正往大院中落来。“我说这虚曌的女子,怎么什么法都能想出来?拜托了我的哥,你就多出门走两趟,省的我们好好的在府中狩猎,总是来些外来物啊。今日若不是知府家公子有病在身没有前来,不然你岂不是硬生生抢了人家风头?”
斐衫伯忽然脸色一暗,“这知府家的陈公子,怎会好好的突然就病了?”
“嗨!”止艾又吃了一口鹿肉,摇了摇头,“是前个月,落了马罢了。”
斐衫伯点了点头,随后低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摘下了皮弁,双眸熠熠发光,鼻尖沁出了些许小汗。一阵东风过,他的鬓角随着渐渐逝去的余晖飞扬。墙上的影子,就属他的睫毛最是动人,一眨一眨的时候,像女子手中的一把小扇子。
“恩,”斐衫伯低眸,浅浅笑道“燃香了。宴席应是要开始了。止艾你少吃点,我瞧着你脸上婴儿肥还没有褪去,可千万肚子上多出来几圈,再和我相形比较,不然这给我抛香囊的女子又要多了一些。”
止艾闻了闻,叹气道,“曾每次进宫或者去华阳行宫狩猎时候,总能闻见这金梅香。自从我家去章容,我闻到这皇家香的次数屈指可数,可真是怀念啊。要不是这次定鲁侯来了,我得多久才能再闻到啊!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香了。”
姜柏哈哈大笑,“止公子,多年心思怕不是这金梅香,而是对郡主的思念吧?”
止艾脸一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由于天气的原因,虚曌府在溪水旁打了兰帐宴请会客。主位上的客人定鲁侯刚刚前来坐下,东道主知府陈旭举杯邀众人。第一轮祝酒结束后,定鲁侯缓缓起身,和煦笑道,“今日能有幸于贵府一饮,实乃幸事。虚曌别有西南风情,京华住久了,再回来看看,让我想到了晋国先祖的草原。途径经过此地,耽搁了诸位的官碟文件,我在此以此酒表达歉意。”
说完,定鲁侯便豪爽地一饮而进,喝完与座下的斐衫伯相视一笑。
斐衫伯也起身躬身道:“我听闻以前的文人雅士,喜爱玩一种叫做曲水流觞的游戏。今日,知府将宴席设在溪边,如此雅致应景,断不可辜负。”
止艾应声叫好,“衫伯兄这个主意真不错!此举既可成为诗酒唱酬的雅事一桩,又可祈祷祛病消灾。”
众人点首称赞。知府立刻命人准备酒水杯具托盘一类。
知府抚了抚胡须,乐呵呵笑道,“当年来到虚曌,命匠人凿出的溪水,没想到这除了平日的观赏,今日竟能给诸位宴席助兴。还是斐公子有想法啊。”
“知府过谦了。为报会稽亭上客,永和应不胜元和。”斐衫伯难得声音的正经,“有想法又会玩的,还是古时的文人墨客,我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待到侍女们一切准备好后,游戏真正开始了。盘里一觥酒,四个酒杯,顺着溪流从上游缓缓而下。两轮游戏之后,众人进食也差不多了,共用酒三觥,以姜柏评为最佳。
宴席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散去。斐衫伯和止艾一起站在回廊上闲谈,一个知府家的小厮前来作揖道:“斐公子,知府大人邀您去南书房一叙。”
由个园三两拐,行过两片竹海,便是南书房。书房里有一交椅,两官帽椅。知府陈旭性格严厉,不畏寒,再冷的寒冬腊月,那个交椅还是光秃秃的。而两把官帽椅,到了春末,搭脑上搭着金丝绣布,椅面则垫着玉梅簟。
透过紫檀插屏,文王鼎匙箸香盒里的金梅香缕缕伴着烛火飘进了书房。斐衫伯在屏障外躬身问安。屏障后人捋了捋胡须,搁下手中的笔,咳了咳,起身走了出来。斐衫伯没有猜错,真正找他的人,是定鲁侯。
“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定鲁侯给他缓缓道了一杯水,随后叹了一口气。
斐衫伯微微躬身作揖,“这等小事,侯爷不用记在心上。小生能与定鲁侯有缘再续,是在下的荣幸。”
“斐公子年纪轻轻,客气话倒是不少。”定鲁侯冁然而笑,“你不必和我说话这么客套。我喜欢和年轻人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回到了年少的时候。我记得你父亲说过,今年是要二十了吧?”
“小生虚岁二十,过了十月份,便是周岁了。”斐衫伯抬头,眸色中透露中一种淡然自信。
“唔,”定鲁侯似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可闻栗山僧兵一事?”
斐衫伯一愣,他本以为定鲁侯找他来定是为了英台一事,没想到话题转的如此之快。不过,他笃定了,这不是定鲁侯真正要找他说的话。
“前段时间,在家中听家父提起过。家父说,皇上至今不知此事。”斐衫伯望着屋外的一处角落。竹海簌簌。
栗山的僧兵,当年出现苗头时候,因为正值朝里处理封地亩地问题,涉权太多,需要僧兵的拥护,因此就被压了下去。栗山一带盛产茗茶,又林有尚书一家作为朝内撑腰,因而这些年栗山的寺里到有很大一笔财源是通过茶叶而非香火钱。如今之势,又广增武僧。正因为朝贵势力的遮蔽,宫内对僧兵一事并不十分知晓。斐衫伯合住掌中折扇,小叶紫檀扇骨敲打了小几一下。
“皇上如今身体越发不行,如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林贵妃专宠后宫,十年来却并无子嗣而出——我听闻林家几个与你同辈的都被提到了三品之上。我朝本欲打破前朝传袭的门阀势力,想通过科举选出民间子弟,林家如此之举,实在有为立科举的初衷。林家暗勾门阀的事情皇上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林贵妃却自由进出议政阁,再者,她又和宦官勾结。现在所有呈上去的折子都会经过她的手。”说完,定鲁侯重重叹了一口气。
“家父身为言官,在职不力,让定鲁侯费心了。只是贵妃那里,侯爷没有什么法子吗?”
“方法是有,只是时候未到。说到子嗣一事——”定鲁侯故意停下,看了看斐衫伯,“我年轻时候曾幻想,膝下能有一儿一女。老时,子女都已经长大,儿子报效我晋,女儿出嫁后能归宁看我,想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斐衫伯浅浅一笑,不多言语。
定鲁侯继而又道,“其实外人并不知道,我的第一位夫人并不是现在的夫人。因而一直对外寻找的走失的女儿,也并不是现在的夫人所出。那是对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两个私下定了姻缘。现在出了意外,她的身份——唉,我想我恐怕永远没有资格给她一个身份了——”说着说着,定鲁侯的眼眶又逐渐红了起来,“你看我,现在提这话又有何意思?”
“人不风流枉年少。每个人都有伤心往事,珍惜当下亦是最好。”
定鲁侯似笑非笑,缓缓说道,“能说出这话,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当你老了,命运折腾够了,珍惜当下说出来是永远会有种负重感。以前发生的事,是永远抹不掉的。女儿从出生到走失,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眼。如今也没有任何信物,只能单凭昔日妻子的音容来寻找她。昨日看见的那个女孩,我想她定不是你的侍女。能看见她,我内心有些喜悦欣慰,她与我过世的那位妻子,有七分像似。我没有信物可以确定她时不时就是我的女儿,就算是——如今我也不能直接认她。我这样的父亲,真是失败。”
“侯爷不必自责,人生无措之事总是时有发生的。若能再遇到,是与不是,都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一种缘分。”
“你放心,有你在她身边我很放心。我如今徒然要寻见她,对她多有不义。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心中都已经把她当作了我的女儿。我瞧你们两个很是亲近,女孩子的心意总是那样简单,可是一旦辜负了,便是覆水难收。她们心灰意冷之时,也会如男子般杀伐果断。”
斐衫伯抿嘴呵呵笑了起来,手中的折扇轻轻叩打着身侧的小桌。“这姑娘,平日里有点傻。她其实是我的同门师妹,照顾不好她,我的师傅也会跑来责怪我的。现在有了定鲁侯,我怎么还敢怠慢呢?”
定鲁侯欣慰一笑,“我是个习武的人,说话比喻不恰当,让斐公子见笑了。另外,关于僧兵一事,今日告诉你,是因为我与令父已经商议好了计策,你作为斐家公子,该知道的。还有今日与你们一同的那位绿帻公子,可是京华盐商家的大公子姜柏?”
“正是。我去了芍药谷至今,他家当年又搬去了北边,我们也是时隔六年后直到今日才在虚曌相遇。如今他也出落的一番人才。家中尽是这些年游南闯北收集的新鲜物。此人有志有谋,奈何出身商人,有时并不受世家子弟待见,因此只与我和止艾走的比较近。”
定鲁侯微微一哼,“绿帻人家,不行文武忠义之道,多出奸才。两家可以互利,我劝你们切不可往来过深,否则祸福惑矣。”
斐衫伯不禁眉头微微皱了皱。从前听闻过定鲁侯的英勇侠义,却没想到他对绿帻出身如此介意。
二人又叙了一会之后,斐衫伯起身告辞。
定鲁侯闻声一怔,久久不回应。待他缓神来时,斐衫伯已经悄悄合上了书房的楠木门轻声离去。
走廊已经升满了灯火,常有飞蛾时叩窗槅。
斐衫伯站在走廊上的眉头轻锁,目光折射着烛火徐徐透过温度,思索着刚刚定鲁侯说过的话语。他想,这些话里,半真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