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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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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黑暗中。苏利文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成熟一点。天哪,你真的是吃这碗饭的人吗?朱尔斯斯宾塞是不是从什么爱情小说编辑部把你挖出来的?”
“不是爱情小说编辑部,是《法律评论》的编辑部。”
我说。
“随便。我们分手吧,真的。我要结婚了。”
结婚。选民喜欢家庭美满的男人。家庭是人类社会最小的单位。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应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妻子。孩子们,秋千,家庭旅游,全家福。媒体前亮相。狗和小孩和妻子和丈夫。美国梦就这样成真了。
他妈的!
这时候我才感到鼻头酸胀抽搐,眼泪要流出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连续的黑暗中,我的眼泪才能预备着流出来,减轻一些我内心的悲伤。他妈的约翰苏利文。
他妈的!
操!
“报复他!”我眼前浮现出梅森像个小孩那样拍着手,兴高采烈的样子,“让他得艾滋怎么样?或者被发现叫男妓,照片登上报纸头版?要不然干脆让他在结婚祭坛前中风吧!如果你不想要这么立竿见影的,我可以把你的复仇安排在其他时候,你懂的,伤害最大的时候。”
威尔知道我的感情问题,但一直没有对这段上帝从来看不惯的关系加以评论。他只是在一个我失眠的夜晚打了个电话过来:
“马尔。”
他顿了一下。
“我只是想说,我是你的朋友。”
“谢谢你,威尔,”我说,“我很高兴我认识的人都愿意安慰我。”
“为什么?”
“这是友谊的证明。”
“为什么?”
“因为安慰他人是友善的表现。”
“为什么?”
“呃,我要睡了,”我说,“晚安,威尔。”
“为——”
威尔,他还不懂人类感情的无限细微和无限复杂。我的两位非人类的朋友,一正一邪,坏的那个已经变得过于人类,好的那个却还一板一眼,仿佛依然身在天堂。
哦对,天使发明了KPI。这充分说明,天堂是没有人性存在的。这就是为什么威尔有那么多为什么的原因。他确实不懂。
但是,约翰苏利文——我抑制住那句差点跟着蹦出出的脏话。骂是没有用的,要做点什么发泄怒气才好。
我打了个电话给梅森。
“我希望你是打来告诉我你打算毁灭世界的。否则的话,什么都没门,而且我一定会杀了你,我发誓。”
“抱歉打扰你的春宵了,”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把苏利文放在我的皮鞋下面,然后再重重地踩下去。”
“你早该这么做了。”
“是啊。那,下周四晚上,老地方见?”
“行。”
我最后听到的是一个女人蜜糖般动人的嗓音:“怎么了,甜心?谁找你?”
“没什么——”
电话切断了。
真好啊,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多么动听啊,窗外雪花落下的声音。窗外,窗外——
我爬下床,打开了卧室的窗户。那个让我久久细看过的年轻警察此时还在街上巡逻。他的动作在告诉人们,他初出茅庐不久,还是个新手。他的身影在我近视的眼睛看来像是一颗模糊的黑色种子,其上点缀着零星几颗白色的装饰。那是未曾融化的雪花。
当他走到路灯下时,他周身都覆盖上了橘黄色的,温暖动人的光芒,就像是黑面包上盖着的厚厚的一层橘子酱。
我想起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那著名的最后一段在我心头复活了,但并没有带着都柏林的温度,而是携裹着华盛顿的寒风呼啸而来。
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很年轻,也很强壮,他很大可能不超过二十五岁。而我,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讨厌运动,时常因为背痛而精神不济。撇开我和他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距,在纯粹的吸引力上,我底气不足,而且一直不足。
我该怎样做才能更吸引天真烂漫的年轻人,而不是于连的后来者?约翰苏利文曾经让我感到特别,这个男孩可以给我同样的感觉吗?或者是奥利弗丹德林,那个聪明又有野心的高材生?他的头发和他的皮鞋一样一丝不苟。他捏过我的手——那让我在意外的同时,又感觉苏利文在他身上复活了:一样的圆滑,一样的乐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也许他是对的:我应该是在爱情小说编辑部,而非《法律评论》的办公室。
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些碎片?为什么我还没有睡着?为什么我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像一个难以下手的小偷?
我在树林子里迷了路。千真万确,我迷路了。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白宫时,我就看到总统的大女儿在繁忙嘈杂的办公室里晃荡——她总是粘着她爸爸。
“早上好,安洁丽卡。”
“早上好,幕僚长先生,”她对我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总统阁下,他最近怎么样?”
上帝啊,你不是上个星期才来过吗?
“老样子,”我回答她,“他把你送给他的小说读完了,他说那是本挺不错的书。”
朱尔斯不太喜欢他的大女儿。他说,她来错了时间。那是一半原因。其实准确一点来说,她来错了地方。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准备离婚,律师都找好了,结果特蕾西开始干呕起来。她说她不会不要孩子,她要把它生下来,至于朱尔斯,他可以不来看孩子,只要抚养费够准时就行。
朱尔斯不得不把那事儿从日程表里撤下来。和怀孕的老婆离婚是个丑闻。那时候我刚为他工作不久,还算不上他的左膀右臂,但斯宾塞夫妇之间感情的冰冷是整个团队都能感受到的:他们不会在乎吵架的地点,即使十分钟后他们就要一同出面,假装是恩爱有加的绝佳伴侣。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居然就这么一直冷冰冰地过了下去,还又有了两个孩子,正在叛逆期的瑞恩和今年才十岁的伊莲恩。伊莲恩的肺有毛病,从三岁起就跟特蕾西的父母生活在南部沿海的一个小城里,远离拥挤污浊的华盛顿,也远离她淡漠冷酷的家庭。依我看来,这倒是件好事。
安洁丽卡笑盈盈地望着我。她长得像她母亲。特蕾西是个中年美妇,皮肤洁白,头发颜色像栗子一样深,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小狗的眼睛。安洁丽卡的脸蛋正是对特蕾西惹人怜爱的容貌的惟妙惟肖的模仿,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朱尔斯不喜欢她的另一半原因。
她不会意识不到这点,但她依旧想要被父亲接纳。
可怜的孩子。
“马尔,”她低声说,“我——”
“马尔科姆,安洁丽卡,”格雷插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们该开会了。”
然后他开始向安洁丽卡献起殷勤来。我把格雷拉走时,他还在向她招手。
“别蠢了,”我对他说,“安洁丽卡已经有男友了。”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要把你外面搞女人的那一套带进来,”我警告他,“否则的话,有你的好果子吃。”
“上帝啊,你真的是个清教徒。”
他的嘀咕还是被我听到了。
每一天都有无穷无尽的,难缠的问题在等着我解决,或者拖延,或者干脆无视。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玩弄权术是一门需要多加小心的艺术。
我把我的工作和生活看成写回忆录那样,用第三人称来构建一个旁观者的独白,借此理清思绪。
“今天,白宫幕僚长马尔科姆安德森和参议员麦肯锡在广场上见面,交换了意见,并达成了共识。”
我们必须推出一个替罪羊——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决定是雷纳德达林。
“下午三点五十分,马尔科姆喝了一杯咖啡。这是他自早上七点以后唯一摄入的食物。”
经过多年的虐待和忽视,我的胃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知觉的肉袋子。
“午夜一点四十分,马尔回到家,看见那个年轻的警察穿着驼色大衣,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似乎是下班了。马尔悄悄跟了他三分钟,然后不得不在十字路口那里拐向回家的方向。年轻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走了,马尔看不见他的背影,只能幻想他们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样子,假如有可能的话。”
“你已经知道我有多可悲了,”我对那个第三人称的旁白说,“现在闭嘴吧!”
我精疲力尽地爬上床,居然在三分钟内就睡着了。三个星期又四天以后,我自然而来的睡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梅森只给我开褪黑素。他说那些安眠药不好,啊,不好。它们会影响我的判断,还会让我上瘾。
“你知道的,为了美国人民的安全,我不能把华盛顿的二号人物推进药物滥用的深渊里。”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种事情了?”
“现在。”
“滚蛋吧。”
黑甜的睡眠。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我开始觉得自己陷在了流沙里,而且即将被泛滥的流沙盖过头顶。我可能会被埋死在沙子里,动弹不得。
我挣扎着醒过来,发现床头柜上的闹钟刚跳到三点三十七分。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疗养院休息一阵子了。
我真该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