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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阮家的贞节牌坊 ...

  •   家?
      清明我去上坟。坟头上洒了三杯酒,我靠在新擦过的墓碑后头出神。
      “平南侯花乘,及夫人赵氏之墓。”
      远处的天是湛蓝的,吹过几片白云做点缀。前头那一团像只燕子,伸长了脖子,张开了翅膀;后头那一团像个莲花宝座,就差上头站尊菩萨。花托里头藏着半爿月亮,羞答答地露出半边脸;燕子拉着莲花车缓缓挪动,背着千斤重担,走得举目维艰。
      对我而言,他们一个远隔千里,回家就嫌我不争气;一个既当爹又当妈,细致入微到让人可怕。说是血浓于水,不过名头好听;说实在的,我想到他们的时候,除了害怕,别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依然觉得侯府就是我的家。后花园有好几棵柳树,每每到春天抽芽,夏天满披挂着绿枝。我院中种着石榴,一进五月,就能看见满树橘红色的大花,开得铺张,像要烧起来。我在某个葡萄架底下埋过玩具。在某两棵树中间系过吊床,在夏夜闷热的晚风里荡过秋千。天气晴朗的时候,夜里我常常能看到星星,洒了满天,北斗尤其明显。我还相信那把庞大的勺子真的可以舀出仙家琼浆;吃了这酒,两腋会有清风徐来,飘飘兮羽化而飞仙。
      我曾折下石榴花插在金雀鬓间,唤僮儿将葡萄剥皮榨汁,与阮盈盈交杯共饮下。
      金雀是精心养成的瘦马。我不能昧着良心称抚养她的花楼做“家”;至于她家的真正模样,大概连她自己都忘得干净。其实即使记得,又有什么好?瘦马都是重金买来的孩子。有买,就总有人做卖家。
      上辈子金雀是怎么死的?我不记得了。想起来像是好多年前的事。好像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怎么见到她了;再到后来,就彻底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最后的印象里似乎没有薛婉的身影,就像一套十二幅的美人行乐图突然少了中间一张,衣服上突兀的冒出个洞,地凹下去一块。还有海棠、红药、杏影、莲枝……她们整理秀发、对镜梳妆、回眸一笑的模样。后来她们都去哪了?我不记得了。
      比起横死在我面前的阮盈盈,关于她们的记忆,好像没有上色的山水;上元节盛京张灯结彩,可是走马观花,只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府里新人换旧人,永远是幽闺自怜,如花美眷;一晃就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
      有些东西,不去看,就一辈子都看不到;我看见过阮盈盈的绝望,才发现我既不了解少言寡语的阮盈盈,也不了解软玉温存的金雀,甚至是我平庸顺从的夫人。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人人都是这么绝望吗?

      阮盈盈出府去了,她不愿待在我家里。这个有我,有薛婉,还有十六个姐姐妹妹的家。她是回家去了吗?如果是,她的家又在哪里呢?
      会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离开的地方吗?那座城,那个女人。
      月下的戈壁滩,无数次出现在我病中的梦里;一天比一天更清晰。
      我看到柳贞披着深红色的斗篷,猎猎的寒风里,腰带从空处闪耀出一点银辉。她的发髻高高束着,嘴唇干燥起皮,被啃咬出斑驳的血痕。她扣着刀柄,另一只手紧握着,十指和掌心都起了茧子。她疲惫地低着头,可脊梁却没有弯,依然挺立在乱石堆里,像一把刚出炉的龙泉,紫气冲于斗牛之间。
      我听见阮盈盈说话时在颤抖;她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泪。她的脸色极差,比小产那天还要蜡黄;腿上好像有旧伤,起身的时候右膝吃不上力。她本就不美貌,又失去了妆容的矫饰,受了风吹日晒,那张脸飞快地失去光彩,颧骨上添了两三点雀斑。可是她的腰还是一样的细,宽袍缓带,立在空处,像仙子。

      阮盈盈那年已经三十岁,离开花府整整七年。她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刚从广东回盛京不久。沿海的倭寇四处掳掠,连攻下十三个县城。倭寇乱大,朝廷每年都在派兵,可每年又除不了根,本来只是个疥癣之疾,眼看就要拖成心腹大患;若非那年一鼓作气让倭寇大伤元气,七年后哪有钱粮发给河西的将与兵。
      可是我知道,所谓的“倭寇”里,有些压根就不是倭人。
      可那又怎么样?凡是敢叛乱的贼寇,脑袋都晾在了城楼前头、旗杆顶上。
      我也曾奋勇抗争过,只换来皇上的一句训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是他说的话,真的很难懂啊。杀死兴兵作乱的贼寇,为了带给更多无辜的人太平——可是只要拿起刀剑,就不再是无辜的人。难道良民天生清白,做贼的生来就是贱骨头?他高居九重天阙,自以为克勤克俭,万事便可尽在掌握之中,又岂知这念头本身就是种傲慢,出自生来即有的高贵血统。
      我又想起那个自作聪明的传令兵。
      “阮贼畏罪自尽——”
      “柳贼自取灭亡——”
      阮盈盈不是贼。柳贞也不是。

      然而我又要受命去督军剿匪了。没错,还是做钦差。我对此颇为不满,本朝监军这活儿一向是派给太监的,毕竟太监们和皇帝亲近;再者没有儿子,只好忠心耿耿,生不出谋反之心。虽然两条我都占上了,可我毕竟是个五体健全的成年男子,自觉尊严受到了莫大羞辱。
      “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最近臣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可别是运道不佳。万一一个不小心为皇上战死,从此可就再没人写诗吹您好看了。”
      “花卿,朕看是你府上风水不好,和你八字犯冲。不如去东南换换景致,说不定就能转了运。好了,朕意已决,接旨谢恩吧——”
      出宫的路上,我在心里骂了他几千遍的直娘贼。还没出宫门,后头宦官一路疾走,又补了道圣旨,嘱我别忘了把福州的祠堂修修,祭祀一下为国死难的将士;另外体查一下民情,搞清楚这几年福建知府成打儿申请的贞节牌坊到底是真是假,争取把免的税多多地兜回来。
      这小黄门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不小心把骂皇帝的话念叨出声了。
      就说嘛,感情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说我这么个连六韬三略都背不熟的穷酸书生,怎么二话不说给抓了这么个洋差。也不对,我虽然酸,可是不穷。

      过了一个多月,我好不容易坐着大船漂到了福建。刚和军队汇合,转眼赶上倭寇上岸。巡检好容易打跑了贼,离海最近的仨村已经跑个精光。比如我到的这个村:除了地上的蹄印,院里的鸡毛,就只剩下村口的十二道贞节牌坊。
      阿容服侍着下了马,我抬眼细致入微地挨个看过去。
      十二道牌坊,都是三层牌楼,高耸入云,中间的匾额写着“钦旌节孝”四个大字,下头各一张对子,写着两句赞颂节妇的诗。
      第一道,是个少女;订婚的丈夫早早去世,她在自家服毒自尽,为夫殉葬。
      第二道,是个老妇人;三十二岁没了丈夫,守节三十余年,辛苦纺绩,抚育儿女成人。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个个别出心裁,生动鲜活,理由五花八门。

      我把旁边点头哈腰的马夫叫过来,给他一百两银子:“去,打听一下,花剩下的钱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回头叫阿容吩咐一下,跟我回盛京府里做事。”
      他笑得见眉不见眼,三两下把小兵赶个干净,凑过来贴着我耳朵开始八卦——横竖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跟着本家老爷一起调职回京;任凭福建天翻地覆,管不着他。
      “哎哟大人,不是,老爷您太客气了,小的就当给您说个笑话,您可别放在心上。”
      “您瞧瞧,就前边儿那个阮氏,谁不知道她是爹妈逼死的。她那娘平时一天到晚在家里做针线,就那几天天天去隔壁二嫂子家里绣花,回来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
      “这家打祖上就不怎么景气。大房好歹混了个举人,田税也给免了,俩弟弟就是不争气,日子还勉强过得。最近两年老大一病没了,他这俩兄弟要抢房屋,就逼勒寡妇自尽,说是要追随丈夫于泉台之下——要说原先那位阮老爷可真是和蔼可亲,老天怎么就不赐他个儿子?灵堂上的幡都没收,兄弟就带着婆娘住进了阮家大宅,哼,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旁人都瞧不上他,不爱跟他家来往,就是去赶集,那买豆腐的每斤也要多收他几文铜钱。名声臭成这样,终日在家打鸡骂狗,日子越过越烂,把婆娘的嫁妆和亲闺女的聘礼都出了手。眼瞅着那头小官人又不在了,要退婚,哪有聘礼可还哪?要嫁过去,人家花骨朵一样的黄花闺女,能愿意一辈子守寡吗?整整闹了半月,爹娘把女儿关在屋里,四天没给吃喝,逼得闺女没法子,喝了老鼠药。”
      “人就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阮家的贞节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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