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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

  •   从来没有一种正义叫做“为了多数,牺牲少数”。只有一种逻辑,叫做“为了想要保护的,牺牲一些不在乎的而已”。
      不到三年,大明迁都向金陵。皇帝将他最信任的将军留在了北方抵抗金兵,带着妃嫔重臣南迁。迁都的队伍很长,有很多人——里面就有贵妃黎黛,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颠簸路上,条件恶劣;除了皇帝,连妃嫔大臣们都未必能吃上热饭热菜;沐浴更衣更是难上加难。而极少数受优待的,只有皇子和他们的母妃,一共区区五个。
      淑妃和她的儿子,黎黛和她的儿子。还有个孩子是宫人所生,早已没了母亲。
      皇帝的身体愈发衰弱,更是受不了车马辛劳。在路上就病了几场,好容易行到金陵,眼看是三天上朝两天晒网。随驾的太医隐隐传出话来:可能也就这两年了。
      黎黛莫名其妙地失宠了,独自住在一个偏远的院子里。可她却看不出有多难过或者失望。也许是我越来越难看出她的心思——她眼底的笑总是很真挚,可这样的处境,真的能笑得出吗?尤其是……她还在这场逃难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她的小公主,刚满十四岁。
      路上哪里都很乱。不仅是吃穿用度的短缺,变动的还有民心。有侍卫保护,几次流民集结、冲击圣驾的暴动倒是都被镇压了下去。可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乱世中,总有些人自恃身强体壮,难免洋洋得意,生出些下作的主意。这与是否为王尽忠无关。
      那是个暖洋洋的午后,车驾在山路上缓缓地行着。突然,山崖上滚下一堆碎石泥沙;并非是刁民作乱,只不过是前几日刚下过雨,山体不稳。若是平日,此等小隙,自有大批侍卫头前探路。可此时,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黎黛和她的女儿乘坐的那辆车,被巨石击中,滑下了山崖。
      那时候皇帝还很爱她,派了十个侍卫去搜救。可是当夜没有人,第二天也没有人。直到第三天的早上,黎黛孤身一人追上了车队,脸上、衣服上满是泥土和血。她说,侍卫们找到了她们母女二人,可惜出发之际忽然又遇一次碎石泥沙。有几个侍卫不幸身亡,连公主也被埋在了乱石之下,尸骨无存。
      她谈及往事,哭得歇斯底里,气噎声凝。打那天起,她的嗓子永远地哑了下去,再也不复原来清脆如黄鹂的声线。她的脸也受了伤,在鼻梁上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宫人谈起,无不叹惋:不过是一次意外,居然害贵妃断绝了圣恩。
      至于那个不幸遇难的公主?那反而是小事,今上长到成年的公主就有二十位有余,环肥燕瘦,啥样都有。失去一个孩子,痛苦的只有母亲。

      而我后来终究知道了真相。是的,公主遇害的真相。那时候我已经快要死了。黎黛像终于卸下了重担一样,一字一句,都讲给我听。
      “阿真并不是被山石砸死的。”
      “害死她的,是那群畜生!”
      “那天,我和阿真从马车里爬出来,又冷又饿,躲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有人从山崖上爬下来,穿着侍卫的服饰,有几个我还曾经见过。我没有多想,以为他们就是来救我们回去的。”
      “可是他们笑着走过来,越来越近。他们撕掉了我的衣服,扯断了阿真肚兜的带子。阿真哭着,叫着,骂着,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我的女儿。可他们还是睡了我,侮辱了阿真。”
      “干,皇帝都不皇帝了,还什么贵妃,什么公主!要是之前,咱做梦都睡不到这么贵重的娘们!我才不跟着那老不死往南呢,上哪不是做奴才?你瞧见昨晚借宿那家的寡妇没有?啧啧,那个水灵……活一辈子就图个爽利!”
      “他们这么说。”
      “第二天,他们在山谷底下打了两只山鸡,架起火堆烤了吃。他们吃完饭,一抹嘴呼呼大睡。我被绑在火堆旁边,贴近火堆,忍着撕心裂肺的痛烧断了绳子,拔出了男人的剑,捅死了那四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尸体躺了一地。阿真被我的动静吓醒了,一直在哭。我带她找地方藏了起来。我太累了,也太困了,而且很疼……就睡着了。我为什么要睡着?如果我没有睡过去,我的女儿就不会死!”她目呲欲裂,镶着红宝石的甲套扎进了掌心。鲜血顺着她紧握的双拳滴下来,在阴冷的地面积成一汪寒潭。
      “天亮了,我觉得好冷,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我怕阿真冷,脱下自己的衣服要给她穿。就着射进来的阳光,我睁大了眼。地上全是血。阿真躺在血泊里,身子都凉了。我再看自己的手,我的手里紧紧握着剑鞘。阿真拿走了我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麻木地站起来,走出去。天色大亮,阳光晃眼。我抬起手挡在眼前。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四个侍卫都填进了坑里。我洗干净了阿真的脸和身体,可我不能把她带回去。把她带回去,就不能为她报仇。”
      “我把阿真扔进了火里,和着水吞下她被烧成灰烬的残骸。”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帮着你除掉白家,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被迫迁都这一步。如果阿真没有走出皇城,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试图开口,可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现出一片惨白。眼中的软弱一闪而逝,换作强自镇定。
      “不过她死得很快,没有痛苦……不像周长公主一样。”
      周长公主不姓周,也不是长公主。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她的母亲姓周,而她是周姓妃子的第一个女儿。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公主,因为她的经历实在太跌宕起伏。她的母亲是为皇帝教导周公之礼的大宫女,今上登基之后,勉强封了个选侍,撂在后宫里再没管过。公主满了十五该出嫁了,就请礼部按章程选人。
      为怕外戚乱政,明代的公主只会许嫁平民。她的丈夫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入宫谢恩的时候我还曾亲见过。只是后来,好像再也没见过这位公主出门——她的丈夫居然娶到了金枝玉叶,惊喜之下发了癔症,一天到晚,整日疑神疑鬼,觉得公主暗地偷人。他不出门,不访友,日日在家守着公主。公主笑了,他便嫌公主嘲笑他身份低微;公主不笑,他又嫌公主不敬丈夫。开始言语指摘,后来摔盆砸碗;后来动辄绳捆索绑,动刀动枪。
      她也试着回宫诉苦。可是身为选侍的母亲只能劝她忍耐。而向父皇申冤?他既没有这个时间,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驸马是嫖了还是赌了?酗酒还是纳妾?”
      “都没有,可是他……”
      “那你还有何不满!”
      最后,这个可怜的公主惊惧而死。今上派太监去检查她的尸体,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
      她被认定是“病亡”。
      “阿真,阿真,你能听到吗?不是娘的错,你能原谅娘吗?”她披散着头发,抱着头尖叫,像个疯子。
      那时候,我叹了口气,挪挪酸疼的双腿,换了个端正的跪姿。我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黎黛的头。
      “殿下不会怪您的。您说得对,害她的是那些恶人。您已经为她报了仇。非但如此,您还保护了天下所有的女孩儿。她们都是您的女儿,您不要怕。”
      黎黛一怔,呆呆地看我。
      “本宫……是不是做错了?”她的自称又从“我”变回了“本宫”,是已经从公主离世的悲痛中醒了过来,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不,她很快就会成为陛下。
      “娘娘做得很好。”
      “臣遥祝娘娘……不,陛下,祝您,中国安宁,长乐无极。”

      扯远了,说回入主金陵的事。
      大皇子是宫人所生,自小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能和黎黛相争的只有二皇子;他那年十七岁,好武善兵,有个端庄婉顺的淑妃做母亲。
      皇帝也最喜欢这个儿子,他觉得这个孩子性子像他,杀伐果断,有帝王心术。而黎黛生的孩子太柔弱,他还曾看见那孩子为宫女挽袖、提壶。
      南渡之后,他不再爱黎黛了,就给这个自己喜欢的儿子赐了一门亲。二皇子妃的娘家姓路,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他是个孤臣,又是大儒,那年已过六十,在士林中一呼百应,颇有令名。二皇子娶了路家女,可以说这个皇位就坐稳了一半。
      可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封二皇子做太子。大概是为了安抚黎黛,或者安抚群臣?毕竟他们刚刚经历了颠沛流离,并不想再迎来一位好战之君。
      黎黛没有跳出来。淑妃将二皇子保护得太好,此刻跳出来,还不到时候。
      她比原来更精心地照顾皇帝。他虽然大病小病不断,但顽强地撑了下来。我和黎黛则一直等着,等着。
      等到他立诏的那天。
      那天他没有叫黎黛。和我一同跪在堂上的是二皇子,还有他的亲家,翰林学士路征。
      “花卿为朕草诏:朕百年之后,命二皇子登基。”
      黎黛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妾身来迟,请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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