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沧浪清欷

60、素馨·果酱

　　首先，早上例行核对前日采买的账目，她一过去，原本几个在那儿正窃窃私语的小管事立刻间距开三尺远。对账时，也有意无意地不接她的话、放她的冷场。不过便是白厨司在时，这样的挤兑也不是没有，只要账目不浑水摸鱼，问题不大。

　　其次，很快她就发现，这种挤兑是集体性的：照面打招呼周围全当没听见，连头也不抬；领食材独独被晾在一边，半晌无人搭理；底下跑腿打杂的也阳奉阴违，吩咐下去事儿半天不见人影；偶尔路过哪里，身后还会传来一两声不善的轻哼，等她一回头却又无事发生……算了，小事、小事。

　　接着，但凡微有些闲暇功夫合计赏秋宴事情，各种杂事纷沓而来，大有让她分身乏术的架势。譬如这会儿抱来一大篓带壳菱角的婆子就不阴不阳地笑，“顾小娘子，如今大厨房人少事务多，这菱粉糕是前头指名晚上作点心的，我们哪里有你细致不是？再说，白厨司都发话了，这几日不拘谁是专负责哪一块的，有活大伙儿都要一起分担……你也得以身作则，不能自己躲清闲罢。”

　　这菱粉糕要将老菱剥下肉，水磨淀出粉浆，在加以雪花糖等调出足以定型的稠度，上笼蒸熟，最后裹上铁锅烤酥的杏仁片，这一顿折腾下来，至少磨去两个时辰，这可真是，给她送了个好活……

　　偏偏最近人手还真不足，顾芷手下几个小丫头，杜英杜鹃都被分配去其他厨娘那儿打杂，此刻都被禁住，不敢过来相帮，胆子大些的山桃也在前厅打下手，难得回到大厨房；秀草年纪长些，被分配的任务更重；而薜荔前日出了疹子，本要挪到后院养病，前院凝碧阁直接传过话来，被接去了看照些时日——也是如此顾芷才印证了猜想，雪凌霄和薛薜荔，果然渊源非同小可。

　　其余人里，也就赵婆子算得上交好，这几日却也告了假下乡，不然顾芷也不至于取个菜蔬都受冷眼；而不过点头之交面子情的，这会儿纷纷见她过来退避三舍还来不及。眼下，还真称得上是举目无“亲”。

　　这就是板上钉钉地被排挤了啊！顾芷后知后觉后还是不由诧异，竟然发动大半个大厨房的人来孤立她一人，也不知是忙得还是闲得……然而白厨司的话在前，一群人“你不答应就是不负责”的架势在后，怎么拒绝？也罢，劳动最光荣，多干点活也是为白厨司分忧，没什么不好的。

　　最后，便是在商量赏秋宴的具体计划时，各种挑刺找茬阴阳怪气她了。

　　“既是按之前白厨司便有的方案，这回赏秋宴想要别出心裁，不若以一化三，分迎秋、祝秋、送秋三宴，分别安排在八九月之间，每一宴皆采用当时最新鲜的食物，佐以相应物候的花叶为装饰，既迎合了那些才子喜好风雅的意趣，也是我们浮萍苑早有经验的。而且秋日物产丰饶，不愁食材种类不足，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小厨间里，几个资历深手艺好的厨娘会聚一堂，顾芷作为白厨司的代理人和赏秋宴的主事自然坐在当中。

　　“顾小娘子说得好听，但你也都说是‘之前’了，可不知如今大厨房缺人少手的，如何排得出三场宴席来？小娘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尽想着争功占绩，不怕翻了车，你自己受罚还有白姐姐担待着，我们还得连坐受埋怨哩！”顾芷话音刚落，一个有些资历的厨娘立刻出言讥笑道。

　　这话说得露/骨，立时引得一些人窃笑起来。

　　“就是，”另一个素来有些偷懒耍滑的也附和，“何况如今京中瞩目皆在南滇使团，谁还来管烟花里的小宴席，要我说，这回咱们做饭的没工夫、吃饭的也没工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呐，不如就按着往年的惯例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呐。”

　　随即有人跟上挤兑：“两位姐姐说得极是，再说了，即便人家恩客来，是为了看姑娘们花枝招展的，不是来看盘中餐如何奇巧淫技的，我们费再大的心力弄出来又有什么用？”

　　“白厨司也真是，让个纸上谈兵的黄毛丫头压在我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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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芷：emm

　　别的可以忍，这影响白厨司交付任务的事却绝不能忍了！

　　“浮萍苑打出的招牌便是‘食色性也’，这是挂在前院大堂里、楼主亲书的牌匾，”顾芷清了清嗓子，看了那厨娘一眼，“何况这回楼主同夫人都专门派人向我们大厨房传达了要求，说了赏秋宴要办得盛大些，姑姑想来自是不会违背东家的吩咐罢。”

　　这些人人老成精，深谙欺下瞒上之道，若真听了她们的话从简准备，到时候上面不管还好，若真怪罪下来，还不是推她这领头的背锅？只有借楼主的威势震慑一番，将众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对这些日子颇有些浮动的大厨房来说，人心才能齐些。

　　谁敢得罪掌握浮萍苑上下生杀予夺的楼主？果然顾芷一番连哄带吓的话一出，那厨娘顿时尴尬起来，只垂下眼干笑着出言描补道，“那是自然、自然，我也不过是为大厨房着想，想让大家少忙碌些么……”

　　顾芷不管她，又向另外几人，不疾不徐道：“若是此方案确实不成，看起来几位娘子都有自家的点子，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如大家都拟成单子，到时候或是匿名投票选出，或是相互补错添漏如何？”

　　那素来懈怠的便打了退堂鼓，却也说不出好听点的，只尖酸道，“这本就是你主事的宴席，怎好来差遣我们？”

　　“我倒是确有主意，”顾芷展露笑容，“这些日子大厨房较之前繁忙不少，我自是不能不考虑到诸位劳苦功高，绝不会不顾大家身子健康，不过方才才准备开口，便被打断了。”

　　见诸人无话可说，顾芷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诸位整治筵席多年，不会不知，大宴有大宴的做法，小席也有小席的策略，真要做三宴确实有些为难，不若合三为一，只将三秋最有特点的饮食呈上，最后留下尾巴，道明年此时，我浮萍苑必将办出完完整整的三秋宴。如此既满足了规模，数量上却并没有增加，我们大厨房想来能忙得过来。”

　　“我人微言轻，到底不服众，还需各位指点参谋，若是有巧思妙计，只管与大家共同讨论，诸位见证，我绝不能做那独揽之事，待事后必然是要细细禀明了白厨司，论功行赏。”顾芷换了诚恳的语气，见几人不复先前不服气的姿态，忙趁热打铁，“大厨房上下一体，同进同损，若是这回办得好了，赏赐好处自不必说，何况现下人少，每个人分到的自然更多些，况且我们留下来的人，如何也不能比去礼宾院的差不是？”

　　所谓以退为进，若她直接说出自己的计划，只怕又是另一套反驳的说辞了，倒不如先将原先的计划托出，任人反驳，化暗为明，一一消打，再晓之以理，最后以留下的这些人未能选上好差事的不服一激，知晓如今正被排挤着，顾芷当然不会头直愣愣地铁莽过去与人打擂台。

　　如此，便是这场例会之后，这几人还是一副“要将孤立进行到底”的样子，依旧对顾芷冷冷淡淡，但赏秋宴的规划，还是大体按着顾芷的想法安排了下去，有条不紊进行了起来。

　　其实，顾芷还真不是很在意，就这点孤立的手段，也就对真正的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起作用，于她一个大风大浪（穿越）都见过的人来说，根本不值得在意，何况白厨司终究是要回来的，她只需不拂了白厨司徒子的名声便好。

　　于是恢复了独行侠生活，顾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上午练习刀工火候、应付诸多杂事，下午准备前院的暮食宵夜酒水，晚上给白厨司杜棠做每日新鲜的点心换上，睡前构思新菜，日子一如既往的充实。

　　尤其，今岁借着夏秋之交应季的许多鲜果皆可任由她调用的便利，顾芷挑了不少个头小或形状不佳端不得到前院去的水果，并收拾出好些因由刮花而被弃用在仓库的琉璃钵，做起久违的果酱来：

　　新柿一半抹糖一半抹盐，夹上核桃红枣玫瑰卤，在秋高气爽的日头下晒得八成干，再收起来阴干上霜；

　　石榴籽捣汁过滤，小铫子里大火收汁时还可添些果子酒或羊奶酒进去，不仅色泽更加红亮，还增了一段浓厚的醇香，迎合前院客人们的口味；

　　柑柚削下皮来，煮软后慢慢用糖霜炒干做得软糯甜腻，算一样便宜的香糖果子；果肉剥出打散掺进桂花蜂蜜里，再塞进几片带皮的青柠，腌制得晶莹剔透，用来煮茶兑酒便如同絮絮新雪，格外新颖；

　　秋梨照例是取肉取皮熬膏，冲热水点醪糟汤喝了润喉，今年可不能备少了，白厨司、苏蕊婳、四小丫头……有需要的人可真不少；

　　苹蔢甜杏则除了做酱，也刨些丝出来，制成些青丝甜脯，用来点缀糕点……

　　杀盐出水、微微晾干、捣碎去核、熬煮过日……还要配上山楂提色、红枣增甜，工序颇为复杂，没得杜棠几个从旁帮忙，更是忙碌，竟将那些排挤挑衅忽略得一干二净，如此多少人暗地里吹胡子瞪眼，都是后话。

　　所以，刘都知又领着人出现在大厨房的时候，可谓是惊吓着上上下下一片人的。

　　“管事的人呢，可让我们都知久等？”搀扶着刘都知的丫鬟也仆随其主，颇为嚣张。

　　众人都知这位是心眼小又不好得罪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愿出头，最终，竟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与刘都知几番交锋却打得有来有回的顾芷，她洗净了才翻了一大锅糖炒板栗的手上前行礼，道：“我便是，不知刘都知足踏烟火之地，是有何贵干？”

　　不知是贵人记性好还是上次端午一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见是顾芷上来回话，刘都知干瘪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这才砸了咂嘴，牵出一个笑来。

　　“大厨房近来为教坊司分忧，就是礼宾院那边也是夸的，听闻……”刘都知眼珠子转了转，顾芷总觉得，回过那句“我便是”的味儿来后，那双犀利的眼睛很是意味深长地盯了她几下，“你们这儿缺人手，我也要为楼主夫人分忧，正巧了，我这儿就有个闲人。”

　　“素馨，”她转头唤了一声，一道纤瘦的身影便被一左一右两个健壮的妇人半夹半扶着走上前来，福身垂首，“你过来。”

　　刘都知使了个眼色，那妇人便松了手，将那女子往前一推。她一个踉跄，不由抬起头来，众人眼前一亮，随即便是一惊。

　　因这竟是一名不过二八年华的美貌女子，眉眼生得柔柔袅袅，却又清艳非常，雪肤花貌不足道也。便是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那烟鬟雾鬓、玉面娇容。

　　“如何？”刘都知虽是在询问，语气里却并没有允人考虑的空间，转头又向那名唤素馨的女子，脸上笑意犹在，“这大厨房……是个好地方，等会儿安排你做什么活计就做什么，好好吃些苦头，才好知晓这与学艺院的日子，哪个是天上哪个是地下。”

　　那低眉顺眼的女子闻言，身形便不由瑟缩了一下。

　　刘都知却置若罔闻，只继续含笑：“想清楚了，便回去找我，若想不清楚，我想白厨司也不介意大厨房多个烧火丫头不是？”

　　“……那这丫头便托付给你们了，”又耳提面命了一番，刘都知一行人扬长而去，留下这一人，以及一厨房的人相对无言。到现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便白在烟花里混了。

　　这是刘都知，借着她们大厨房，调/教不听话的姑娘来了！

　　刘都知不好得罪，可这姑娘……看这样貌，那将来指不定如何，轻了重了的，一个不小心，万一刘都知反咬一口……这分明是给他们强送一口锅来了！众人只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哎呀，我的锅”，一个厨娘叫了一声，其他人像是找到了借口一般，纷纷作鸟兽四散。

　　最后，当地只留下了那女子，和顾芷。

　　“哎呀，我这里倒确实缺了点人手……”顾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出声道。这烫手山芋她也不想接，只是这锅别人不背，她也得背上。何况，方才察觉到这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桀骜不驯，以及如此卑躬屈膝之下，却一丝也无的卑微谄媚，让顾芷不禁便想起了苏蕊婳，心中不由生出怜悯之意，也罢，反正她是不怕刘都知的。

　　“素馨姑……，”含糊地略过了称呼，一眼瞥见她露出袖口、柔葱蘸雪般的纤纤十指，顾芷暗自叹了口气，只道，“你便先洗洗手，去把那嫩菠菜择了罢，晚上汆个汤来吃。对了，那边锅里有砂糖炒的板栗，若是饿了可以剥两个垫一垫肚子。”

　　女子福了一福，低低道了声“是”，走去水台前，挽起了袖子，有些生疏地一点一点择起菜来。

　　顾芷也归了位置，一边剥了个晚上欲做辣炒莲花白的菘菜，一边才得以以余光仔细打量她。但见她身量纤弱，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单薄如一张纸一般；站在那里低着头，微垂的侧颜比起正脸，更有一番澄净无杂的气质；洁白的十指在翠绿的菠菜间若隐若现，神色竟是颇为认真。

　　正欲转身去取下才蒸好的五花腊肉薄切了，顾芷却突然想起来——

　　这个素馨……不正是娄兰学艺院的前室友，那个夏进因腹泻生病未曾登台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