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遗骸》临叶沉沙

26、第 26 章

　　那人对流波不识字这件事到没有什么奇怪，似乎在雾山，文盲是很常见的现象。

　　登记完，陆禺东心中一转，决定从这个人口中多问出些事情来，于是说：“这里的水沫子，怎么闹得那么凶？”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这儿水沫子都凶了二十多年了。”

　　陆禺东闻言干笑了两下，又去看流波。

　　这雾山人显然极为忌惮刚才那“水沫子”，说被水沫子拖到水里，就是没命的下场。可是就他们之前和“水沫子”遭遇的经验来看，这些水沫子只不过和他们像是开玩笑地发生了几次碰撞。

　　它们去碰沈舟、碰陆禺东，都是恶作剧似地抓一把，也没把人带进水里去，后来沈舟说它们拿走了他的脚蹼，它们还把脚蹼原样返回了，哪里像是会夺人性命的样子。

　　那人见陆禺东似乎是不信邪的样子，又补充道：“你不要以为它们只扑货，它们扑的就是人呢！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多年的码头了，掉下去被水沫子吃的只剩个架子的人多得不要太多——死了，也都变成水沫子，埋伏在礁石下头扑人呢……”

　　他说的，语气、场景都让人毛骨悚然。

　　陆禺东问道：“那二十年前，这儿怎么会闹起水沫子来呢？”

　　听那人的话，“水沫子”似乎是类似于民间传说中“水鬼”的存在，溺死的人为水鬼，水鬼又会抓着活人溺毙，成为同伴。

　　那人冷哼了一声：“二十四年前，能是个什么事儿，还不是那场海啸么？”

　　陆禺东闻言浑身一震，他差点以为这人要说出二十四年前的“台风”之类的字眼来，闻听是海啸，稍微安了心。

　　“归墟那边借着海啸把海底的那些腌臜东西全都翻上海面来了，搞得我们这儿民不聊生的……他们那些刁民，就是他们不好过了，也不想让我们好过！”

　　陆禺东敏锐地捕捉到了归墟二字。

　　实际上这人已经说了好几次归墟了，水沫子会把人拖进归墟，归墟的人弄得雾市民不聊生……归墟两字，在他们雾市的字典里，似乎是个贬义词。

　　听到归墟两字的流波耳朵也竖了起来。

　　那人接着说：“水沫子闹成这样，敢出雾山去外头进货的人也不多了。你们几个后生倒是胆子大，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吧？是没听过二十四年前那事儿吧？”

　　陆禺东慌忙点头：“是啊，我们这是第一次出去出货，以前都不知道还有水沫子这种事儿的！”

　　那人似乎在此地一个人守着码头孤单久了，冷不防有人来和他说话，顿时非常热情，他又从一个柜子里头取出一包烟丝来，细细地挑出受潮的烟丝，留下干燥的，卷起来，然后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叼在嘴里。

　　这动作实在老派，烟丝也像是放了过期很久的，冲得要命。

　　陆禺东逼迫自己在他面前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自称叫阿六叔，自从码头有了水沫子之后，就鲜少有人从这里进出雾市，这厢里，已经近半年没遇上活人了。说起话来便是滔滔不绝。

　　“我们雾山的海域，是归墟之外海族唯一能上岸的地方，其他地方的海面上，都遍布着一层海陆结界。海族人上来会干死，陆地人下去会淹死。所以自古，这里便是海族和陆地人进行交易的地方。我们雾山人把着雾市的入口，只有流着雾山血脉的人，才能把货物运进来。”

　　“当然啦，和海族做生意嘛，他们能卖给我们的，无非就是些珍珠啊、沉船宝物啊，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我们还得到陆上去换。换回来的粮食和陆上的器物呢，我们留一些，剩下的一些卖给他们。生意么，不都得这么做的？”

　　“但是那些海族，贪啊，觉得我们中间扣掉的粮食太多了，所以有好几年，两边贸易不是特别愉快的。”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市场不就是这样，我们垄断的呀！是不是！你们最近去过外头，垄断这个词是不是这个用法？”

　　陆禺东连连点头，阿六叔便继续说：“是呀，我们垄断的，珍珠和大米之间就是一斤换一斤，他们不乐意，不乐意就自己去岸上卖珍珠换大米呀！”

　　他这话说得得意，是吃准了海族人被海陆结界所束缚无法自行贸易，只能仰赖他们。这一点让陆禺东觉得雾山人实在是过分精明。

　　接着，阿六叔又抽了口烟，吞云吐雾地叹气：“谁知道二十四年前海族出了个憨货，他们那个大皇子，非得要自行开辟航线。可是海陆结界几千年了，海族没人能破的，之前鲛人在归墟肆虐的时候，都没能把海陆结界给破了，就凭那大皇子？”

　　陆禺东一愣，没想到海族还是君主制的么？不过一想到，这个种族需要靠雾市才能和现代社会连接，而雾市本身就已经落后现代社会三十年了，海族依然保有君主制也不足为奇。

　　阿六叔一边“憨货”“憨货”地说着，接着道：“结果那小子，想要靠蛮力突破海陆结界，弄出了一场大海啸！”

　　陆禺东一惊，没想到海族突破海陆结界的后果竟然如此严重么？

　　阿六叔长叹一声：“海啸么把镇压在归墟底下的妖鬼全都翻出来了啊！那海神——算哪门子神仙啊！——封印不了它们，就把它们全都塞进雾山来了！合着它们海族闯的货，全得我们雾山人来填么？”

　　“神灵怎会做这种事……”沈舟不禁问道。

　　阿六叔便又翻了一个白眼给他：“那是归墟海族的神，又不是我们雾山的神。我们雾山不信神，从来不信！外头怎么说的来着？我们这叫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磕了磕烟灰。

　　外头大肆宣扬马.克思，是人都能来一段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陆禺东说：“不信神，却信妖鬼？”

　　阿六叔沉下脸来：“那是真的存在的！宋元的时候，我们和鲛人做生意，那些鲛人不论公母，都长了一副女人的上半身，加一条鱼尾。”

　　陆禺东道：“我在外头的时候，人家说鲛人还泣泪成珠，是么？”

　　阿六叔笑起来：“外头的人哪里见得着鲛人，还不是我们雾山人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喝多了酒，不小心说出去的？鲛人这种海货，根本出不了归墟，被海陆结界封得死死的——不过现在也没有鲛人了，鲛人早就灭绝了呢。现在统御归墟的海族人，倒是和陆地人长得差不多，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可他们也是妖！也是鬼怪哩！”

　　陆禺东把他说的每句话都掰碎了吃透了，小心翼翼地说：“那咱们现在还和海族人交易么？”

　　阿六叔冷哼了一声：“交易什么？他们把我们雾山弄成这个样子，跟他们交易，交易个鬼哦！他们就活该在归墟下头不见天日！”

　　*

　　陆禺东他们推说行李、货品都被“水沫子”拖走了，身上什么值钱的也没有，也没法租船回家，因此在阿六叔的“办公室”里住上一宿。

　　阿六叔倒也热情，或许雾山实在闭塞，所以他对每个“同胞”都像是亲生子女似的看待。很快他从高脚楼的另一个房间抱了一床棉被过来。

　　被面是七八十年代流行的花开富贵花纹，土得沈舟都不想睡，便在那办公室里转圈，翻书柜里的书看。

　　那些书有日语的，有繁体中文的，有简体中文的，不过初版年代大多都在八十年代以前，偶尔能找到一两本九零年的已经算是运气了。沈舟还在里头翻出来一本三零年一月出版的《呼啸山庄》，在这常年潮气浸润的高脚楼里，书已经脆得掉渣了。

　　他一把书抽出来，便从里头掉出来一张卡片。

　　沈舟把它捡起来，对准光线看了看，念道：“西南联大图书馆借阅登记？1938年1月14日……”

　　陆禺东和流波听了，忙凑过去看。

　　果然是一本从西南联大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书，书册上还盖了西南联大图书馆的章呢。

　　沈舟稀奇得很，把那本书翻了又翻：“就是个守码头的，居然连这种书都有？”

　　《呼啸山庄》不是什么奇书，奇的是这本书是从西南联大图书馆里顺出来的。

　　流波并不知道什么西南联大，《呼啸山庄》，只是皱着眉道：“应该是之前人进来报关的货物吧。”

　　那守岛人可以在报关的货物中抽取一部分作为关税。他们身上的潜水服没有入他的法眼，所以分文未取，但如果带了一箱子书进来，应该会被他抽走一两本。

　　陆禺东拿着那本西南联大的借书卡，说道：“你们不觉得，我们现在接收到的信息里，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么？”

　　沈舟一脸茫然地看向他。

　　陆禺东把那张借书卡放下：“之前《海图志》里说，雾山人除了出去进货，不能离开雾山，否则会被鲛人用台风杀死，张老大的故事也印证了这一点，在外半年时间不回，就会遇风暴而死。可是这本从西南联大里拿出来的书，却说明，雾山人可以在外面待很长时间，甚至在外头上学都没关系。”

　　沈舟道：“可能就出去学个半年，然后就只能带着书回来了呀。”

　　陆禺东道：“你觉得雾山内部的教育水平能跟得上外头么？在雾山上完中学的人，能一出去就考上西南联大？”那可是三十年代的中国的最高学府。

　　沈舟一想也是，要能从西南联大的图书馆顺本书回来，怎么也得在外面上个四五年私塾吧——还得是天赋特别异禀的。

　　“而且，刚才他也说了，现在在归墟居住的，不是鲛人，而是海族，海族的身体特征和陆地上的人没有区别，但他们是负责管理海上如‘水沫子’这样的精怪的，现在雾山会精怪横行，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管理好‘水沫子’。”

　　“对，他还说了海陆结界。”沈舟连忙补充。

　　陆禺东道：“他说了海陆结界，鲛人和海族人都没法出来，所以买不到陆地上的物资，完全靠雾山人和外界联系才可以，对不对？”

　　沈舟点了点头。

　　陆禺东道：“我要是海族人，肯定不会把雾山弄得一团乱麻，否则就没人能帮我们从外界购买物资了，不是么？又怎么会让‘水沫子’盘踞在码头上，不让雾山人出去，也不让雾山人进来呢？他们不与外界相通，海族人的物资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