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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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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是阿桑基一个人在照顾他,首领家这几天一直忙着准备吃小酒,只有阿木基每天傍晚来一趟,过不了两分钟也就被叫走了。
虽然繁杂事项颇多,但好在阿木基自己是释比,所以对各种礼节倒是明白地很周全,一切也就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测过了生辰八字,把婚宴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备了重礼到白家报了期。
白水家吃完大酒也忙作了一团,爷叔几个整天忙活准备嫁妆,面对着繁杂的礼仪事项,全靠释比阿木基指挥着。而白水姑娘每天除了做饭便躲在闺房里闭门不出,她已经开始准备嫁衣了。嫁衣是大红色的,这里的姑娘一辈子只有结婚的时候才能穿大红色衣服。嫁衣不容易做,光百花裥裙就上面绣了三十六朵粉色云纹牡丹,四十八朵白色万字纹祥云,六只金色凤纹,上面还加了四条绿色挑花飘带。
这里有个传统:姑娘们来探视新娘时,要先在楼下唱一首喜歌提醒新娘快把嫁衣藏好,否则在结亲前被别人看到嫁衣就暗示着新娘婚后的生活多有波折或者婚礼会发生意外。白水虽然不信这些,觉得自己婚姻的幸福完全得靠自己的双手掌控,但是有女孩子们在楼下唱喜歌时,还是以十万火急的速度把嫁衣藏好了,然后正襟坐在柳蒲团上捡准备好的野荠菜,姑娘们进了门也不抬头看一下,仿佛已经捡了很久甚至沉迷的样子,有个俏皮的女孩子总会一把夺过她腿上的簸箕,然后从墙角抽一根竹篾条掂着玩,然后一下午的时光就在说笑声中流逝了。
沈修醒来后去找了阿木基想着看能不能帮什么忙,阿木基看沈修脸色也好一些了,就拿出一大堆红纸和笔墨。
“先生是汉人,我也是,按照汉族的传统结亲这种大事是要写请帖和挂婚联的,羌人多不识字,请帖可免,婚联呢,就劳烦先生写几幅了。”
“欸,大人学识渊博,小人从不曾写过婚联恐有不周啊。”
“无妨,先生可莫要推辞啊,小儿事多,我先告辞了,劳驾了。”
沈修思索良久,不知写些什么好。他虽饱读诗书,但是不追名逐利所以读书只求乐趣,并不曾认真钻研过多少,婚联好写,但是是要在白水的婚宴上用的,这就让他犯了难。
最后,只敲定了一对:
琴瑟两相知,榴莲共盈门。
横批:喜结良缘。
他做不了新郎,有没有多少钱财,也就只能送几副婚联做贺礼了。他挑了十多对给阿木基看,阿木基看罢称许几句后邀他喝酒,沈修便以身体尚未康复为由拒绝了,倒是引来阿木基的困惑。
“先生近日身体不适?为何不告诉我呢?哎,劳驾先生还要带病为我写对联,实在不该啊,还望先生见谅。”
“无甚大骇,只是心病忿忿罢了。”
“哦?先生有何心事,不知方便讲否?若能帮的上忙的我必尽力。先生前几日晕倒可是此缘故?”
沈修深叹一口气。
“那日先生告诉我卡达摩基要娶亲了,我便想起了往事,伤怀过度,加上那几日舟车劳顿就沉沉的睡了一觉罢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睹物思人而已,大人不必挂怀。”
阿木基略皱了眉头,沈修便趁机告辞了。
阿桑基邻居家就是白水家,路过时听得欢声笑语一片,沈修既无笑颜也无悲愁,他的心一片空白,却装不下任何人。
他去了阿桑基家,阿桑基不在,于是又折回了学堂。一回去径直去了厨房,他倒是不饿,只是想找点事做做让自己忙起来。他拿起锅盖,空空如也,打开米缸,干干净净,拉开柜子,只有一壶羊奶酒,没得挑剔沈修也就拿起来喝了一气。然而酒量实在太差,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远处依旧歌舞声不断,灯火明亮。沈修回了房间站在窗前向着东北的方望去,山重重水重重,竟无处落眼。
日出东山,学堂开了课,来的人不多,只一群四五岁的小儿嬉戏打闹。沈修解释了几篇论语,这些孩子无一听讲,他便带这些娃儿绕过后院上了山坡,教他们认识各种植物,并且编成了顺口溜,小娃娃们不喜欢读书,唱歌倒是一个赛一个热情一路走一路唱。
天将昏黄时,他们回了村,路过白水家,大门敞开着,热闹非凡,孩子们一窝蜂跑过去缠着姑娘们玩闹,或者去厨房找各自的阿妈去了。
沈修看娃儿一溜烟的工夫都不见了,心情登时轻松愉快起来,哼着天津时调也进了白家院子,这是他第一次到白水家来,虽然院子的构造他早已十分明了。
阿桑基家的庄房坐北朝南,东西北三面各开一窗,东临另一家,但沈修视力好,西边的白水家的院子看得一清二楚,往常白水早上起来都要去浇西墙的一棵樱桃。樱桃旁边还插了几根树枝,之前用来给豇豆搭架子的,秋天豇豆苗枯了后白水把残枝打扫干净后又撒了葱籽,这时已经匀匀地发了芽。屋顶上晒着南瓜和玉米,门口和墙上都挂着玉米,金灿灿的,还有几串辣椒,红艳艳的。门前的石阶上晒了一些野菜,认得清名字的有红薇菜,黄瓜香,鹿耳韭,野核桃花,蕨菜,刺嫩芽,香椿芽,都是他在首领家吃过的,白水把野菜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圆簸箕。
一切都那么熟悉,他似熟人一般进了门就把自己安置在西北角的木墩上,上面还细心地铺了绣花蒲团。
西北角是一棵珙桐树,经常看她把一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羊拴在树上,然后坐在树荫里缝缝补补,任由刚出生的小羊羔围着她和母羊乱跑,乏了就逗逗小羊羔,无聊了就陪小羊羔说说话。阿萨老人经常吃过早饭就出去割草了,之前没有办学堂时,如果不去放羊,在阿萨老人回来之前他能看那个院子整整一下午,不管有人没人在院子里。
众人忙活着,没人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人注意到坐在那的是谁。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人影穿来穿去,有着造物主一般看着芸芸众生的感觉。他想,这世界大概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是尘世里的一粒沙,所有人都是,也不对,沙是可以长存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蝼蚁,不管曾经是大官还是贫民,最后终将化为一土。他想这些的时候含着笑,没有人知道他是开心地笑了,还是在自嘲而笑,或者是伤心到极致而笑,当然也没有人关心现在地他,毕竟他不是主角,只是得除掉一个人——白水。
白水站在向西的窗口前静静地看着他,风儿轻轻地吹,她的碎发被吹乱她也没有转移过视线,小鸟飞过她的面前他还是没有多看一眼,连她心爱的小羊羔被宰羊的人牵走她都没有发现。
珙桐在风中摇曳,金色的发冠,褐色的身躯轻快地摆动,似乎也在为女主人出嫁而感到欣喜。稍显丰满的广卵形叶子一串一串在枝头荡着秋千,没抓稳的就会轻轻飘下来,一只一只跳着蝴蝶舞,有的相拥旋转,有的独自飞向远方,有的沉沉坠落好似繁星落地,有的不曾回头径直去了墙外仿佛想要快速挣开这个小小的院落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样。
天地一片金黄,树下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肩膀上满满当当的小精灵,也许他们是想借着这个人不费一力地走出去,他们沉睡着。
年轻人眼前依旧是忙碌的人群,有人喊着要柴火,有的大声说笑,有人被烟熏到跑出来抹着眼泪,有人在棚子下掰着玉米棒子,透过门还可以看到远处杀羊的人,周围还围了一群小孩子。门口还有一圈姑娘坐在石阶上绣花聊天,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也时不时来打搅一番,有的女孩子不屑一顾,有的也追出去还击,有的看着笑成一团。
白水也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沈修到底是在看什么在笑,像一缕春风,轻轻柔柔地化开。她期待沈修向左偏一点点角度看过来,这样就能看到她了。
但她又害怕,她这样子算是偷窥吗?她转念一想,发现不发现有什么区别呢?来年三月她就成了别人的新娘了,她该欢喜才是,而且要嫁的是寨子里女人们最想嫁的卡达摩基。
可是这样安慰了自己还是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因为所有的男人见过她之后眼睛总是转不开,可是即便是美丽的,也许是最美丽的,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做一次选择,哪怕自己的选择也是一样的。她只是想自己选一次而已。她选不了父母,也不能选择让他们活着,更不能选自己想要嫁给谁,只能选给那件嫁衣上是绣四朵还是六朵牡丹,是用金线还是银线绣,能做的也仅有如此了。
想到这里,她终于移开了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绣花鞋,紫色的花边,绿线的枝叶,橘色的花瓣,橙色的花蕊,金色的云彩,还有翘到微微好处的鞋尖。大概不会有人出嫁时比她更美了吧?
自从六岁听了木姐珠和斗安珠的故事,她就开始在绣花时想象自己未来的嫁衣,刚开始学的时候,因为不专注手指被扎得满是针孔,教她的阿婶总是骂她不长心。邻居家的几个姐姐出嫁时,她躲在人群的缝隙里,只为看一眼那美丽的嫁衣。虽然一生只能穿一次,但她满心觉得只为那一次值得花这一百多个日夜。
突然传来一阵阿木基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身后是卡达摩基,那个稚嫩的青年,她未来的丈夫。
只是她还没接受他已经是她的丈夫的事实,虽然她已经二十四了。按理说她不该这么迟才嫁人的,为了孤苦的爷爷也为自己,这么多年那么多提亲的人家她借口要照顾爷爷都躲过了。
这次阿木基许诺会帮她照顾爷爷,几个叔叔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直接答应了,她就这样冷不丁成了阿木基首领大人的儿媳了。她知道寨子里的姑娘都很羡慕她,也知道卡达摩基很英勇很聪明,他将来也会成为好首领的,但是对于突如其来的婚姻她还是没能那么快地接受。
她想也许有一天她会爱上卡达摩基的,但是她没准备好是以这样的身份。她随即又认清了现实,想这些又有什么办法呢?寨子里的传统向来是如此,之前叔叔们由着她挑三拣四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她看着沈修又心想,只是如果是爷爷来做主也许还能再拖拖。
拖到什么时候呢?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红爷大人来说媒的那天,叔叔们正好前几日出门带回来点东西,就带了一些来看爷爷。她上了两壶酒,一大碟子腊肉和泡菜后,去了隔壁要借把葱,邻居家的婶子喜欢白水,就多和她聊了一会。结果等她回去,被三叔叫过去,才知道叔叔们已经允了和阿木基家的婚事,而且红爷大人早被送出了门。
她愣愣地看着爷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爷爷红着脸没说话,三叔先开了口:“你这么多年为了照顾爷爷一直没嫁,可是哪有不出嫁的闺女啊?而且,阿木基家也说了,到时候你嫁过去了也把二叔接过去照顾着。”然后他又对着白二爷说:“二叔啊,您老有福了,那卡达摩基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咱们的白水嫁过去肯定不吃亏,而且白水生得这么俊,心眼又好,他们一家肯定很疼她的。”白二爷也乐开了花,他一直想着为白水谋划个好人家,阿木基家的儿子准没错。
她面无表情出了爷爷的卧房,去了厨房做菜,听到那边传来一阵阵的笑声。这确实是大喜事就该好好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第二天爷爷醒来后看她不大开心,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她皱着眉头不知道怎么回答。爷爷说如果不愿意他就厚着老脸去退婚,都怪他昨天喝多了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她慌张地摇了头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回了屋。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就算爷爷不答应,三叔他们答应了媒人这事也就作数了,让爷爷又去找红爷大人那岂不是毁爷爷名声,而且招惹了首领一家不是?何况卡达摩基一点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她做好饭端给爷爷时,爷爷又问了一遍,她点了点头,爷爷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阿木基先是到了客房看了一圈客人,然后去了阿萨老人卧房要看望老人,老人正好不在,就把作为礼物的两瓶老酒放在了桌上出来了,这才发现落了一身珙桐叶的沈修于是连忙迎了上来,沈修看到也赶快起了身。
“抱歉,先生,最近照顾多有不周,还望见谅。”顺手拂去了他肩膀上的落叶。
沈修却和主人一般招呼起来:“哪有?大人快请坐。”往四周一看才发现只有一只小木墩在一堆秋叶里显得空荡荡的,便扯着阿木基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屋,正是白水爷爷的卧房。
看到有酒,他慌急地跑到厨房要了两只碗,直接打开桌子上其中一壶酒满上就端了过来:“来,喝,这新酿的麦酒不错!”阿木基却有点惊诧,心中暗自猜测这沈修是不是喝醉了糊涂了,怎么今日这般鲁莽呢。卡达摩基乘沈修取酒碗的功夫偷偷出去瞥了一眼白水,却发现刚刚进门时还看到在庄房二楼远眺的她不见了踪迹。沈修一口气喝完,抬头看到卡达摩基傻乎乎愣着,又出门用羌语颇自在地招呼厨房里的大娘端一盘最陈的腊肉过来,顺便拿一只碗给卡达摩基。阿木基看沈修放开了一口气就把一碗酒下了肚,没有了往日的客气与拘谨,也放开又倒了好几碗。
等喝完一瞧,嘿,沈修已经醉倒了。
阿木基看见老伙计才喝了两碗酒就醉倒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先是一笑,随后一怔,心想今天他的举止如此反常,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借酒消愁了吧。想到这里他有点慌张,又开始自责起来,怪自己最近疏忽了没有好好照顾到沈先生。
他急忙喊还在胡思乱想的卡达摩基把沈先生送回家,自己先在这边看着,然后让他待会儿过来帮忙。
等他背着沈修刚跨出大门,他又追出去:“送到学堂吧。”
他低声又嘀咕一句:“学堂吧,学堂安静。”思考一番后又抬头对儿子说:“再找个人看着他点。”说罢就转身回去了。
他注意到了反常,却没留意到沈修对这个院子熟悉的有点不寻常,还以为他又是思乡心切,又出门找了一个人托他下山去置办点东西。看起来一切都妥帖了,他又急急忙忙回了自己家看大定酒的贺礼是否准备妥帖了。
吵闹了一天,深夜赶工的工匠们也离开了,阿木基也终于能躺下睡个好觉了,他一合眼就沉沉地睡熟了,只是这时在寨子的另一处,沈修才刚刚醒过酒来,站在院子里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