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的猫屋书店有你》叶安镇

1、08年的猫屋书店有你

　　陈晓晓遇见梁玉的那天并不能称得上为好天气。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8月7日，烈日曝晒，天气热得似蒸笼。
　　陈晓晓吮着一根抹茶味冰淇淋穿过天桥向对面的一家书店走去，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无一不步履匆匆。
　　她慢悠悠地晃下天桥，两根手指捏住背包肩带的一角，整个人像是被晒焦的人皮一样无精打采。
　　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孩子一样，父母对他们充满了期待，本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殷切期望，但逢暑假寒假必然马不停蹄地为子女找各种补习班强化班进行培训，唯恐自家孩子跟不上别人。
　　陈晓晓并不想去书店，却不得不为了遵循老妈的要求而十分无奈地去做做样子。
　　她在书店门口转了一圈，把手上的冰淇淋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抬头看了看头上的艳阳，叹一口气，认命地走了进去。
　　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陈晓晓只觉一阵由里而外的舒爽。
　　书店里挤满了人，陈晓晓刚走进去就迎面撞上了人。
　　相遇得太过俗套，而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
　　“找死……”陈晓晓脱口而出就要开骂，却在看到对方的脸后戛然而止。
　　以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这一眼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前的男生算不上帅，却因眉目冷淡倨傲而十分吸人眼球。
　　利落的短发，黑而柔顺，发质好得不像话。
　　肤白，瘦高，白衬衫，锁骨十分明显。
　　陈晓晓张了张嘴，却被他冷冷觑了一眼，一手将她拨到一边，到柜台付了钱，然后消失于她的视线。
　　自始至终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也绝对不会向旁边施舍那怕是一点儿余光。
　　***
　　陈晓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无神地瞪着天花板，知道自己心底出鬼了，十六年来不曾对那个男生有过好感的自己，竟然在书店对一个陌生的男生一见钟情，而且对方貌似还是冷心寡情的类型。
　　翻个身对着墙壁，开始唉声叹气。
　　整个暑假陈晓晓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陈母只当是自家女儿刚从紧张的中考中解脱下来，一时不适应，问了两句后，也不管女儿是不是撒谎，就不再过问了，只一味叮嘱她要努力学习，不要被别人抢了先，输在起跑线上。
　　八月的最后一天，31号，再也无法理智的陈晓晓终于决定再次前往猫屋书店，来一次传说中所谓的再遇。
　　为了避免错过，或者能够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一大早，陈晓晓就出门了。
　　去到的时候，猫屋书店刚开门不久，作为受远近中小学生欢迎的店铺，在这个点还是有不少人光顾。
　　陈晓晓在店里绕着一排排书架转了两圈，没发现那道身影。她百无聊赖地随便拿了一本书，倒退到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贴着墙壁坐下来。
　　刚翻开一页，忽觉门口暗了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正好落在她的脚尖上。
　　她立刻抬头，恰巧他正朝这边看过来，陈晓晓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仪容仪态，他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往书店的另一边走去了。
　　陈晓晓气馁地叹了一口气。
　　起身，绕过好几个书架，零落稀散的人头中，她一眼就看到半个上身靠在书架上的那个人，身材实在是高挑，眉眼低垂，贴在书本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匀称，那是陈晓晓有生以来见过最修长洁净的双手。
　　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神态似乎可以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看了一会，然后像见不得光的小偷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到他旁边，做出一副在一大堆书中认真挑选的样子，余光却时不时地去瞅身边的人，去关注他，然后了解他。
　　他看书的距离完全在标准的范围内，说明他的视力不错。
　　陈晓晓蹲下身，用手扫过陈列在书架上的书本，抬眼看去，捕捉到他看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她对这本书完全陌生，十六年来还没真正接触过日本的文学作品，对于这个国家的认识也仅是限于道听途说或者课文上提到的寥寥几笔。
　　男生甩了下酸痛的手臂，然后转身在书架挑选了片刻，又换了一本，陈晓晓偷偷打量过去，依旧是日本文物，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
　　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实在太远，她不喜欢日本，一点都不喜欢。
　　对于毫无人性把人命当草芥的日本鬼子，陈晓晓虽然骨子里有些叛逆，却对此深恶痛疾。
　　这次的相处与众不同而短促到令人怀念，当一位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生出现在书店的门口时，陈晓晓就机灵地嗅到了潜在的危险。
　　果然，那女生的视线在书店里环视了一圈，然后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十分轻盈，陈晓晓觉得她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天上漂浮的云彩。
　　两人一同有说有笑地离开书店的时候，陈晓晓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难得的一次暗恋，还没来得及表白，就被无情地扼杀于摇篮中。
　　九月一号，令人期待的高中生活开始了。
　　陈晓晓却因差不多一整夜的失眠，以至于睡过头，火烧火燎地赶到教室被年级主任无情地堵在了教学楼楼道口，十分招人眼目地站在过道上，死命低着头，年级主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被唾沫星子喷了满脸不说，还被迫灌输了足足一个早读课的思想政治，放人的时候，陈晓晓的耳朵都起茧了，整个人几乎都是恍惚的，脚步虚浮，以至于往后晚上做的噩梦十有八九都是年级主任这张语重心长又色厉内荏的脸。
　　开学的第一天陈晓晓得知了他的名字，梁玉。
　　像世间所有的暗恋一样，能够每天看到自己喜欢的人，陈晓晓觉得内心似是灌了蜜一样甜，悸动有之，刺激有之，有时很满足，却又觉得远远不够，想要得到更多，却又在向前迈一步或止步不前之间摇摆不定。

　　如果说被年级主任逮到是陈晓晓的不幸，那么，此刻她发现自己喜欢的人竟然就在高一（2）班必然是三生有幸。
　　一切似乎都太具有戏剧性。
　　当陈晓晓发现迎面撞来的人就是自己暗恋的男生时，她的内心是激动的，但是当她被某人毫不留情地从怀里拎出来时，她是不舍的。
　　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陈晓晓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她喜欢在喧哗的教室盯着他的侧脸，那时的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窗外高大的木棉花香阵阵。
　　或者抄笔记抬头的瞬间，在窸窣的翻书声中，如惊鸿一瞥般去偷看自己喜欢的男生，那种感觉美妙而幸福。
　　两人的第一次对话是在开学一个月后的月考。
　　她和他前后桌，在做一道几何题时，圆规意外断了，梁玉举手向监考老师说明情况，没想到监考老师过来询问情况后，竟转到她旁边询问是否可以借用她的。
　　那一刻当然是受宠若惊，天知道她有多庆幸这一刻的到来，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欠过她的东西不是吗？
　　她和他终于开始有交集了不是吗？
　　试卷很快就做完，剩下的时间陈晓晓就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嘴角的笑意，时浓，时淡。
　　她在想象他修长洁净的手指握着圆规的样子，想象他把圆规归还给她时的样子，想象到时自己的反应，也许既喜且怯，无法形容。
　　梁玉是在他交卷的时候走过她的身边把圆规还给她的，自始至终只有两个字，谢谢。
　　陈晓晓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失望过后的希望。
　　她多希望能和他说上那么两句话，即使是不客气，没关系，我很高兴这些客套话也好，然而没有，有的只是他淡漠得令人连心口都发疼的谢谢。
　　他站在云端之上走得轻松，她却心如坠落万丈深渊。
　　高二文理科分班，她几乎是最后一个填，在意向表上知晓了梁玉的意向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他的一致。
　　而此刻的陈晓晓不知道，原来自己从这么早就开始赌上了自己的明天，也许那怕是自己的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也会毫不吝啬地拱手出去。
　　陈晓晓的英语很好，语文也不错，尤其是作文，经常是老师在课堂上朗诵的范文和同学们课后争相传阅的蓝本，然而，物理却是她的短板，课堂上的小测试她经常垫底，成了物理老师当众挖苦的重点对象。
　　以至于每每一到物理课，她就近乎本能地产生了恐惧，久而久之，整个人都有点神经质的倾向。
　　可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因为在自己多次物理成绩不理想后，班主任找过她谈话，最后按照她的想法把她调到了梁玉的右边，两人隔着一条半米的过道，无论是上课还是自习，她一转头就能看到他，多好，在自己如此近的旁边，以前所做的一切选择，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值得的，在这些面前，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委屈，而是甜蜜。
　　四个人的值日，她来迟了。
　　到教室的时候，打扫得差不多，梁玉已经坐下来看书了。
　　陈晓晓有些忐忑，其实她一直都想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知道对方对自己无意，所以更在意对方对自己的想法。
　　倒是梁玉的同桌杨景开玩笑似的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你偷懒哦，下次罚你一个人来打扫。”
　　陈晓晓打两声哈哈，却没有了调侃下去的心思。
　　第二次值日，陈晓晓果然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活。
　　搞得杨景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一度沾沾自喜，陈晓晓懒得解释，双手一摊：“我是看在你同桌的面上才如此无私！”
　　杨景愣了下，随即似是看好戏地“哟”了一声，陈晓晓立刻意识到说出口的话有多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
　　她蓦地闭了嘴。
　　梁玉从书页底下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晓晓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还没正式开学，为了该死的升学率，学校要求提前两个星期上课了。
　　陈晓晓意外地发现了梁玉竟没有回宿舍午休的习惯，不记得从那天开始，梁玉独自捧着一本书靠在长廊下的凉亭柱子上看的情景已成了陈晓晓眼中的一道风景。
　　陈晓晓躲在长廊后偷看，没想到梁玉一抬头就发现了她。
　　陈晓晓满是尴尬，只好装作是无意的样子，悻悻地溜走了。
　　次日，陈晓晓拖了三个在班上合得来的同学，开始在梁玉附近的凉亭晃悠，高谈阔论地聊天，余光却偷偷地瞄向不远处专注看书的少年。
　　只可惜聊天还没到高潮，梁玉转身就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有多喜欢喧哗，他就有多厌恶。
　　此后所有的调座位，陈晓晓再没能有幸和梁玉相邻。
　　高三第一学期结束的寒假，陈晓晓闲来无事去猫屋书店转悠，意外地撞到了梁玉。
　　他依旧靠在一旁的书架上，身材高挑，一如当年。
　　两人在书店呆了一整天，两人都没吃任何东西，陈晓晓觉得自己快要成仙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
　　两人沿着临江的道路慢慢地走，难得有默契。
　　陈晓晓跟在梁玉身后，脚步放的很轻。
　　她却知道他知道自己跟在后面。
　　面前是少年高挑的身影，那一刻，陈晓晓也不知从那里偷来的勇气，对着背影大声地说：“梁玉，我喜欢你！”
　　于是，连风声也没了。
　　世界静得可怕，陈晓晓可以清晰地听到从自己左胸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陈晓晓紧张得要死。
　　梁玉果然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只低声回了一句：“我知道。”
　　陈晓晓深呼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那……你呢？”
　　他终于转过身，站在黑暗里回头凝望，眼底却有光。
　　可惜的是，她没看到。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高考后，我给你答案。”
　　这些年里，陈晓晓总在想。如果当初自己厚着脸皮去向他讨那个答案，即使不是自己想要的，至少没让自己的生命留下遗憾。
　　高考完当晚的那场大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不知道这场大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当陈晓晓从收购废纸的宿管阿姨那里跑来的时候，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男生宿舍302已是黑乎乎的一片。
　　里面已经面目全非了，就连周围的几间宿舍也殃及到了。
　　她抬起头，消防员正在撤离，救护车也早已呼啸着从校园远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全身开始从头冷到脚。
　　梁玉……
　　是的，她很清楚梁玉就住在这个宿舍，302。
　　***
　　陈晓晓是在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餐上得知梁玉当时的情况，听说烧伤面积达到50%，听说是为了救在宿舍补眠的舍友，本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的他却又一头扎进了火势中，最终，舍友得救了，而他，毁容了。
　　没多久，在国外工作的父母把他接出了国。
　　还听说，出国的前一天，梁玉还去了一趟猫屋书店，令人奇怪的是他只是在门外停留一会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聚餐完的当晚，陈晓晓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到了猫屋书店，只是此刻的书店已打烊，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令她心动的白衣少年了。
　　风随风，云逐云，我们也迷失在人群。偶尔回想的曾经，也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规划再好的未来，也不过是明天的明天，来了便来了，没来它也还是明天。
　　我没能忘记你，而你，终究没有回来。
　　我一直都坚信，你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忘了回来，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惦念着你，忘了08年的猫屋书店里我们的初遇。
　　那是一段只属于你的时光，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