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小哑巴》幼遇

8、不安

　　苏鹤时颔首，不置一词，迈开修长而又笔直的腿进了裕宁宫。皇帝王宇的身体大约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昨日朝后二人还在正殿中对弈，此时却歇在了偏殿，躺在床上。

　　约莫是感觉到有人进入，他刚要行礼，便听见那纱帐后头传来了被褥间摩擦的声音，而仅仅因为这轻微的动作，男人竟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道：“鹤时……你避一避，等会子再进来。”

　　皇上再怎么虚弱，臣子同他关系再怎么密切，他也绝对不会容许那人看到自己这副虚弱样子。他本以为苏鹤时还要些时候才能进宫，想着在床上躺着歇一会儿，哪里知道苏鹤时来的这么突然。

　　苏鹤时被带到偏殿后头的一处屏风后坐着，惹得服侍他用茶的小宫娥那双眼儿，恨不得直接掉到苏鹤时的身上。

　　被这样多的爱意包裹住的小姑娘，往往是最能浮想联翩的。方才他接过她端的茶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那么是不是男人对她有那么一丝丝的好感呢？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甚至在再次看向苏鹤时的时候，眼神中多了几分大胆和热且，这些无一不让苏鹤时招架不住。

　　宫中的宫娥现在都如此不懂规矩？苏鹤时皱起了眉，轻咳几声道：“你逾矩了。”

　　他明明看起来如此的亲近好接触，可是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能让彼此之间拉开距离。那小宫娥的脸臊红，恨不能从地缝中钻了出去。姑娘家到底还是脸皮薄，只是苏鹤时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错误的。

　　有些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可是如果因为这层温柔的面具，让他人误会甚至倾心，那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错误。

　　他挑了挑长眉，瞥了那垂着脑袋站在一旁的宫娥，就在这气氛极其尴尬的时候，皇上的近身伺候的齐宝亲自走到屏风后头，行了一礼，端正道：“世子请。”

　　苏鹤时当即便起了身，随着齐宝走出了屏风，绕到方才的偏殿内。只见王宇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玄色龙纹常服，发规规矩矩地束起，眉眼间带着疲惫和沧桑，脸颊因为消瘦已经凹陷了些许，眼窝更加的深邃，也显得那双眼睛无神又浑浊。

　　苏鹤时知道，这还是王宇强打着精神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么要紧的事情，又何必匆忙面圣，而贵为至尊的皇上又何必带着病见他呢？

　　皇上不仅仅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亲姑父。他还记得幼年的时候，王宇身姿挺拔的模样，模样端正清秀，同姑母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好似一对璧人，而谁又能够预料的到那样一个文武双全、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的人，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呢？

　　然而苏鹤时并不想要同情他，身为君主，正是因为他缺少的果断和专制，才使奸人把持了朝政，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他处之淡然，更知道那时候留德侯府的处境，不可贸然转变君主的想法，毕竟后宫中还有一个苏锦月，稍有不慎，便会使旁人认为，他们苏氏心怀不轨。

　　只是现在，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就连苏鹤时也不知道在他们留德侯府辅助帝王除去奸臣，而后会得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不果断，可永远不代表着帝王不多疑。

　　只是，他觉得自己端的是正，哪里会畏首畏尾，就因着这点事而退缩呢？

　　他弯下腰来向王宇行礼请安道：“给皇上请安。”

　　王宇抿了口茶，润了润方才咳得生疼的嗓子，哑着嗓子道：“起来吧，赐座。”

　　苏鹤时闻言，坐在了王宇左手边的位置上，看着在殿内的一角，有个小宫娥正忙着烹茶，茶香气在殿内蔓延着，遮盖了室内方才呕吐之物的腐朽味道。

　　他唇角微微勾起，转过头来，首先开口道：“皇上，昨日臣参加魏国公的晚宴时，除了别的，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不妥之处。”

　　“至于除了什么，说来怕皇上动怒，臣想皇上应该是明白的。”

　　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皇上的反应。只见王宇渐渐因为体力不支，连坐都有些坐不住。他皱起眉来，淡声问道：“皇上身体不适，不若去榻上歇上一歇？”

　　偏殿内寂静无声，只剩下了两个人不轻不重的呼吸声，还有在角落里烹煮茶的小宫娥倾倒茶水时，自然而然发出的水声。

　　苏鹤时自然觉察出此时殿内的气氛十分诡异，只是他勾了抹笑在唇边，静待座上之人说话。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一定不能自乱阵脚。

　　果然，苏鹤时听见王宇以手捂住唇，轻咳了几声，而后扯了抹苦笑来，断断续续道：“无碍，朕身子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他的手心里现在都是黏黏腻腻的液体，既腥又甜，之前虽然咳嗽，可是并未咳出血来。他表面上看似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在听到苏鹤时的这个在预料之内的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气急。

　　身为帝王，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无奈和痛苦，也有享受无上之权力的愉悦。只是王宇现在觉得，痛苦已经大于愉悦之感。

　　他的嫡子王宽年岁尚幼，他不能抛下一堆烂摊子给这对母子。

　　是的，他不能让自己心爱的皇后和嫡子痛苦，甚至在他死了之后，怨恨他埋怨他。

　　他在一直坚持着。可是他现在并不想要继续方才的那个话题了。这个时候，恰巧那小宫娥双手奉上滚烫的茶水。

　　他颤着手端起茶水，深吸了一口气，抿了口，润了润喉咙，而后目光浑浊又悠远的看向坐在他左侧的苏鹤时。

　　王宇从来都不否认，在苏家众多的青年才俊之中，苏鹤时不仅是身份最尊贵的，也是其中气概魄力最盛的一个，也是他最欣赏的那一个。

　　偏偏此人模样生得又好，再加上那通身的气派，哪个名门贵女不对他心怀好感。只是无论是哪一个姑娘，不论是生得模样好的，还是有学识的，都入不了他的眼。苏锦月也常常和王宇说起此事，都觉得忧心非常。

　　他可是留德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父亲爵位的，若是不娶妻，那必然不生子，又怎么可以？传宗接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情。

　　王宇回过神来，忽地想起了什么，唇角噙着笑，唇色略微有些泛白，“昨日，朕听下人说，你从魏国公那处带回了个姑娘？鹤时可是中意于她？只是，那姑娘的身份未免低贱了些，并不是做你正妻的最佳人选。”

　　苏鹤时闻言，修长的食指摩挲着腰间佩戴着的墨蓝色络子，抬起略冷淡的眸子道：“臣中意于她不假。”

　　“但是，臣必然也要娶她为妻。”

　　他说此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王宇，并未有半点的偏离和躲闪，他身上的那股子温润敛去，露出自己最本真的模样，没有丝毫的畏惧。

　　王宇知道，苏鹤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嘲讽一笑。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些，日后自然会明白他的一片苦心。果然，臣子与君主之间，大约真的是三句离不开政事。

　　王宇对苏鹤时交代了几句，他手心的血已经有些干涸，黏在手心里难受不舒服，至于交代了的那几句，也不过是匆匆忙忙的。

　　苏鹤时颔首，以示自己明白这些个道理，而后便被齐宝带出了偏殿。

　　直到他走到皇宫门口时，金喜大老远的迎了过来，弓着本就不大挺直的腰背，低声道：“世子爷，侯爷让您回去一趟。”

　　金喜听见苏鹤时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等到他们到达留德侯府时，方才过了饭点。府上门前看守着的小厮赶忙迎了上去，一句一个世子爷吉祥，他懒得去理，只随着他去了父亲的书房。

　　一推开那梨花雕木门，便能闻见书房内轻轻浅浅的檀香气味，左侧窗台上摆放着个花瓶，里头插着不知名的打着花骨朵的花，粉红颜色，开放时应当甚是娇媚。

　　再往右看摆着一对珐琅彩花瓶，苏鹤时觉得有些眼生。他往里头再走，绕过一处牡丹花纹屏风，才能看见端坐在红木平头案前的侯爷。

　　他作揖请安道：“父亲。”

　　留德侯抬起头来，掀了掀眼皮子瞅了他一眼，半晌无话，过了好久才开口道：“跪下。”

　　苏鹤时长眉轻挑，唇角勾起了抹放荡不羁的笑容，与他示人的谦谦君子的形象出入太大，但闻他那低哑性感的嗓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留德侯却显然被他气得不轻，怒而拍案起，眼睛瞪起，圆圆的，有些滑稽，他咬牙切齿道：“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这么做，必然会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你可知否？”

　　苏鹤时低垂眉眼，良久开口道：“父亲太过决断，并未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怎么能这么早就下定论？”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将这件事说出什么花来”，留德侯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模样，风轻云淡的，这一点，苏鹤时倒是像极了这位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