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工》共模抑制

40、饺子

　　杨蓁说了一通抬头问牛娃懂了没，牛娃略略点点头，杨蓁松一口气，准备要走人，牛娃指着书中的一竖排字道，“这些我也不太明白，你给我讲讲。”

　　朱人杰拿过杨蓁手里的书，“蓁蓁，我给牛娃讲，你去忙，去忙。”

　　杨蓁顿在原地，朱人杰还当真就给牛娃讲起来，牛娃听得很认真，可她瞅着这俩人越瞅越觉得哪有点不对劲——朱人杰语速快得很，像是很不耐烦，牛娃完全不像刚才听她讲时那样沉默，朱人杰刚说了半句话，牛娃就冷着脸有理有据地反驳。

　　杨蓁走到高级班门口往回望，槐树下这两人隔着一个人那么远的距离，脸上都是很不满的表情，书也不讲了，眼看着给人感觉都快要干起架来。

　　她赶忙走回去，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赔着个笑脸，她抽回朱人杰手里的书，对牛娃道，“赵相，我改天给你讲。人杰哥，我们快上课吧？”

　　“杨蓁蓁！”

　　“蓁蓁！”

　　两个人同时很不耐烦地开口，又同时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妥。朱人杰呵呵笑着，“蓁蓁，你别管我俩。我跟牛娃弟兄有话说。”

　　牛娃脸上没什么表情，道，“杨蓁蓁你回去，我们说几句话就行。”

　　杨蓁提着脚跟轻轻地退回到学堂去了。

　　学堂里只有庞三小还在抱着书发呆，杨蓁在他旁边落座，庞三小就一惊。杨蓁惊疑道，“三小你想什么呢？”

　　庞三小愁的是家中事。他大哥和他爹一向不和，那天他下了学，还没到家门口，他爹光着上身，一边系着裤带一边仓皇地从庞家院庭中跑出来，他大哥追出来，骂得很难听，他爹眼神飘移，骂他大哥不尊老，两人扭在地下，邻居出来了好几个人劝架。

　　其实这种闹剧在他看来早就习以为常，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大哥不知道受了何人的撺掇，非要遵古制做“花墓”。

　　六十花甲子，这话是很恐怖的。六十年一个轮回，人满六十为“一周”，说明本命已尽，要入土为安。在家中老人六十诞辰之前半年，家中长子就应请风水先生定方位，雇工匠修葺花墓。

　　花墓在地下三尺，环壁画阳间风景、贴琉璃、凿阴文，六十岁的老人若还没有死，就要被送进这地下三尺的墓穴中，只留一个小小洞，家属就从地面吊着饭食送到里面。

　　人活在几乎完全密闭的墓穴中，不会撑过几天。等老人死了，家属就进墓去，摆好双亲的尸骨，这算完事。花墓是古制，曾经盛行的时候，谁也不曾对这“活埋”式的墓葬制度提出任何疑问，可现在时候不同了。

　　庞三小一想到这些背脊上就像吹来一阵阴风，生性胆小的他缩了缩身子，他问杨蓁，“杨蓁姐，你爹也有六十多了？”

　　“啊，咋了？”

　　庞三小道，“你大哥二哥，没有想过做‘花墓’？”

　　杨蓁“哎呀呀”地敲庞三小的脑袋，“三小你嘴巴欠打呢？好好地咒人？”

　　庞三小不言语了。

　　杨蓁记挂着牛娃和朱人杰，一会儿朱人杰啥事也没有的样子走进来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冬天天黑得早，杨蓁嫌学堂里光线不好，就跑到院庭里背书——先生的治学方法是很灵活的，从来不会把他们拘在一方学堂里。

　　不知何时，牛娃也出来坐在杨蓁身边。外面冷，杨蓁翻书页的手指冻得发白，她不断搓着手，一会儿朝手哈口气，一会儿把手缩进袖口里。

　　牛娃趁着旁人没有注意，把她冻得冰凉的手揣到自己的袄下。杨蓁开始一惊，看牛娃若无其事地看着手中的书，她没有抽回来。

　　杨蓁有点脸红，她念了一会儿书，心里有点乱，就要起身回去。牛娃在袄下默默按住她的手，杨蓁动不了。

　　杨蓁装作没什么事地坐回去，她咬着牙盯着书轻轻对牛娃道，“放开。”

　　牛娃也盯着手中的书，他慢慢扎下了头，耳朵也红了，“不放。”

　　杨蓁惊异地朝他望过去，牛娃耿着个脖子，小小声地讲了句，“我想跟你多待一待。”

　　“啊？你说啥？”杨蓁朝他那边靠了靠。

　　牛娃握着她在袄下的那只手，他很舍不得放开，今天碰到朱人杰可是真够糟心的，好不容易能和她待一待，他觉得这时光太珍贵太短暂。

　　院庭里还有好几个大声背书的小子，他们坐的位置在槐树后，很不显眼。牛娃扭头看着杨蓁的侧脸，忽然放下书双手捂住她的耳朵，用正常音量重复了一遍。

　　杨蓁被捂着耳朵，依旧听不见他说什么，她把他的手拉下来瞪他，牛娃脸刷的红了，窘迫不安地看着她。

　　杨蓁略有点不耐烦，她也无心再问他到底说了什么了，她是好奇，她头一次发现这个木头疙瘩这么别扭。杨蓁皱着眉头打量他。

　　牛娃开始的时候目光有些闪躲，可是后来也就不知怎么的，他也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毫无意识地朝她倾过去，轻轻地亲了下她的嘴。

　　杨蓁眨了下眼睛，终于“瓮”地起身，像头被猎狗追赶的小鹿一样迅速逃离，直跑到学堂里坐定，心还在砰砰跳。

　　那日她给他送羊汤，他偷亲她是趁着她不备，可是这次不一样，杨蓁眼看着他慢慢地靠近她……

　　她慌得要死，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东西，庞三小朝她看了好几眼，杨蓁装模做样地提起毛笔做功课，这才发现自己的书忘拿了。

　　杨蓁脑子空白了一下，转头跟庞三小说，“三小，我们合看一本书吧？”

　　庞三小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可怜巴巴地瞅着她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书拿走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牛娃倚在门边，看杨蓁简直要把头埋在书里，他知道再碰下她，她就要羞得没脸见人了，于是他眼睛盯着杨蓁嘴上却招呼庞三小过来，把她的书往庞三小手里一塞，“你看她的书。”

　　这下，好几天过去了杨蓁还是跟庞三小互换着书看，她那本书烫手得很！

　　她不知道的是朱人杰和牛娃在后山打了一架。

　　整个学堂的小子们都知道这事，那天下学，他们约在瞎子庙前那一块空旷土地上集合。打架的过程很公平，谁都不能插一下手。只要对方中有一个人滚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围观的人就立即拉架止战。

　　朱人杰算是有种的一个人，牛娃对他有一点刮目相看。因为任凭哪一个人看到他俩，都无法想象他们打到一起的样子——朱人杰那么瘦，瘦到宽大的袖口里荡着一只手腕骨，而牛娃却身强力壮，敏捷矫健。

　　牛娃甚至都不敢相信，朱人杰竟然会提出这种解决手段。等他终于到了这片空地，他犹豫着对朱人杰道，“我让你三下。”

　　朱人杰心中怒火更是高涨，这一句话让他没有了尊严，他抖着拳头，咬紧了牙帮，摇了摇头。

　　过程很快，朱人杰被牛娃一拳打倒在地，捂着肚子再也爬不起来。

　　驴蛋和栓狗用肩扛着朱人杰把他送回去了。

　　牛娃虽然赢得很轻松，但是胜利的心情依然给人兴奋和激动。天色已晚，他没有回庞家寨，而是跑到了杨家门前。

　　杨家大门紧闭着，牛娃猜想着杨白氏还在厨房里做饭，杨蓁今天晚上吃的什么饭呢？他圪毬在高高的门坎前，看着雪慢慢下大，心里幻想着要是杨蓁此时从门里出来，他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

　　朱刘氏踩着雪，提着个陶罐子走过来，她瞅着杨家门前有个黑影，走近一看却是牛娃，“牛娃，你在这干啥咧？”

　　牛娃正出着神，赶紧起身，拍了拍肩上裤子上不存在的雪，“嫂、嫂子，你来啦？”

　　朱刘氏是朱家二小的媳妇，年纪只比牛娃大一岁，她听见牛娃这回答，就很爽朗地笑，“哎呦！牛娃你这辈分乱套了！”

　　朱刘氏哈哈地笑，一边推开杨家的门，一边跟牛娃说，“你来了怎么也不进去？”，接着就喊，“大伯！婶！”

　　朱刘氏被招呼着坐到上房里，她揭开陶罐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

　　“婶，你来尝尝这饺子！刚做的！”

　　杨白氏也笑呵呵地吃了两个，握住她的手道，“咋立冬那天不来婶这里？叫你好几趟，叫得真辛苦！”

　　除了杨老汉回绝朱家定亲这事以外，朱家一向和杨家交好，自从朱刘氏嫁到朱家以来，就和她杨婶子分外亲密，朱刘氏寒暄了一会儿，问，“蓁蓁呢？”

　　杨白氏答，“还在东厢房，做营生呢！”

　　朱刘氏看看一旁的牛娃，对杨白氏道，“也叫她上来，尝尝俺这手艺！”

　　杨蓁就着油灯，棉鞋的样子已大概成型，用手伸进鞋旮旯一摸，獭兔毛厚实温暖，这要是穿在脚上，连一点凉都感受不到！她心里充满了单纯的欣喜。她被杨白氏叫到上房时，还有点舍不得放下自己这营生。

　　她甫一走进上房，就感到了某个灼烈的目光牢牢地打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