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遗歌》莫辞行

1、易水遗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门突然被人推开，一着黑白衣裳的墨家弟子跌跌撞撞进来，道：“高先生……高先生！今日咸阳来了消息！”屋内白衣琴师按在弦上的手一顿，头也未抬，淡淡问道：“是他……回来了吗？”弟子递上信，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请先生自观，弟子……告退。”琴师——墨家首领高渐离接过信打开，信上只有一行字，看罢高渐离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拨过琴弦，“铮”的一声——琴弦断了，割破了他的手指，他却毫无知觉。他用手捂住脸，许久从指缝中透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信上写道：荆卿刺秦王不中，断股，折于盖聂之剑渊虹。
　　雪女自屋外走进，坐在他旁边，伸手抱住了他。高渐离的身体不断颤抖，许久道：“阿雪……大哥死了……他死了。”雪女也沉默了，半晌轻轻道：“我知道。可是阿离，人死不能复生……墨家终究还要靠我们撑着，还有大哥的孩子……”高渐离听了这话也未回应，只是道：“阿雪……你让我静静吧……”雪女叹了口气，掩上门出去了。她离开不久，一道冰寒剑影略过墨家上空，径直飞向燕国边境的一家酒肆。
　　酒肆中一个醉汉醉醺醺道：“小二——拿酒来！今儿大爷我要——一醉方休！”高渐离蓦然想起，初见那人时，也是这家酒肆，看似落魄的剑客接了那实为刺客的醉汉的话：“一醉方休？好啊！我们喝个痛快！”那刺客显然未曾想到这人也在，道：“高渐离，没想到你还藏了个帮手？”彼时他瞥了那剑客一眼，道：“我从不需要帮手。”——打斗过后，刺客皆亡，那人自来熟地笑嘻嘻过来揽他肩膀，笑道：“不喝酒怎么交朋友，来来，一起喝！”他推开那人的手，准备出去，却听见那人用杯中水敲出音律，无比熟悉。交流后方知此人来送高山流水曲谱，名为荆轲。
　　再见面，是受旷修之托前往秦国。刑场之上，琴声铮铮，秦军陷阱重重。高渐离与旷修合奏无暇他顾，却猛然看见了城楼之上那人衣袍烈烈，嬉笑神色不变，突然便放下了心，安心合奏。而荆轲过百万人如入无人之境，迅速破开他身边包围。一曲终了，旷修含笑自尽，二人杀出重围，在郊外停下。那人变戏法般拿出一壶酒，道：“上好的美酒，可要同饮？”他瞥了一眼，道：“伤成这样还喝酒。这世上还真有要酒不要命的人。”荆轲哈哈一笑，说了一声无趣，又问道：“旷修弹的是什么曲子？”他道：“《黍离》。”荆轲没有听到，又问道：“什么？”高渐离耐心道：“《黍离》出自周天子《诗经·王风》的第一首，讲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荆轲听完，不要脸道：“这样啊，其实我早就听出来了。”在他想出言反驳时，又道：“旷修用琴声告诉了你，虽然他把琴谱给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朋友，但这个朋友却比许多朝夕相处的朋友要可靠得多。”他听了这话，再没说话，拿过荆轲的酒壶一饮而尽，又扔给了她，道：“好酒！”荆轲接过酒壶，正准备喝却发现已经空了，愤愤道：“这壶酒我还准备喝个几天的……你这人怎么这样……”他背起琴，再没有理荆轲，转身离去。
　　高渐离灌了一口酒，突然想到：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这样一个酒鬼结下了过命的交情？被酒麻醉的大脑无法思考，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迷迷糊糊间，想起了荆轲走之前的事。
　　那几日荆轲往他这里跑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都说来讨酒喝，喝完又不说什么就走了，直到那天，他问了荆轲一句：“大哥近日总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么？”就见那人变戏法似的抽出一个盒子，对他说：“打开看看？”他打开盒子，一把古琴静卧其中。他伸手试弦，琴声清越通透，不由叹一声：“好琴！”荆轲笑道：“你既喜欢，就送你了。以你大哥的水平，用这种琴完全就是暴殄天物嘛。”他谢了荆轲，又道：“对了大哥，再过月余就要开春了，等你下次再来时，我带你去看看燕都的桃花。春风一度，姹紫嫣红，也别有一番享受。”荆轲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嬉笑，反而沉默了半晌，道：“那如果我……没有回来呢。”他语气坚定地道：“如果你没来，我就一直等着你，今年春天等不到。就等下一个春天，下下个春天。我相信总有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我能等到你。”他话音刚落，便听那人道：“渐离。”他应了一声，荆轲又道：“渐离……”他想问怎么了，却见那人换上了熟悉的戏谑笑容，道：“哈哈哈哈，渐离，今日大哥好生高兴，不如你就用这把筑琴，再给大哥奏一曲吧！就那首……《黍离》。”高渐离看着他，从心底延伸出一种深深的不安来。
　　后来，荆轲在纷飞的大雪中踏上去咸阳的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歌声豪迈悲壮，却无悲伤之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终不复还。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那日高渐离大醉，雪女在酒肆中寻到他的时候，他已醉得人事不省，呢喃中哼出一段旋律。
　　正是《黍离》。
　　过后几年，秦军追至墨家据点，雪女掩护众人逃走，被重伤，不治身亡。
　　一月后，高渐离自毁双眼，自废武功，盗跖盖聂阻止未果，孤身前往咸阳。咸阳宫中，高渐离奏乐时突然暴起，取琴中水寒剑刺向秦王——抱着必死勇气的一击没有中，很快便被擒下。蒙恬命弓箭手放箭，箭入血肉的一刻，高渐离却忽然笑了。
　　大哥，大哥……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
　　渐离，你知道么，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敢作敢为的人。
　　少时，我也曾有过很多大丈夫的豪情壮志，后来卫国亡了，我便开始四处漂泊，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晃了多少个年头，也记不得亲眼目睹了多少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一直到今天。而我，在暴君的铁骑碾过无数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时，根本不曾发一语，不曾出一剑，跟懦夫一样，在这乱世中苟且偷生！
　　……你说得很对，我早已不再年少。所以，我也晃够了，看够了，活够了。在老死之前，在这个混乱腐朽的时代结束之前，我真的活够了！放眼这满目疮痍的乱世。我真的只能如蝼蚁一般苟延残喘么？
　　彼时他是怎么答的？他盯着那收敛了嬉笑之色的青年许久，坚定不移地道：
　　“大哥，我愿随你峥嵘浴血，赴天下之困厄，蹈死不顾。”
　　还有……阿雪。
　　我也真的受够了那个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去的自己。就算我无力为你们报仇，我也不愿……继续苟且偷生下去。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高渐离被万箭穿心而死，脸上却没有痛苦，只有似乎终于解脱的安详。
　　易水河畔，桃花依然盛开，随风摇曳。恍然间还有一曲《黍离》，也和在风里摇荡。

---

作者有话要说：　　跟历史关系不大，部分情节参考动漫《秦时明月》，主要依照慕寒、横颜君歌曲《若与君老》改编，与历史出入处敬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