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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而不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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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经过浮云山脚,已经过了大半时辰。
此时天不过亮了半边,晨光从山头罩过来,刚好笼住了这个小溪谷。
溪水从谷间穿过,源头在峭壁间,直泻而下,经圆润的黑白鹅卵石铺就的浅滩,水流倒说不上太快。谷间不过一些杂树,大都冠盛叶茂,创出大片的绿荫。谷风忽来,残叶坠入溪流之间,下一秒便找不到踪影。
这人烟稀少的溪谷之中,此时却传来一阵清晰的淌水声。
来人着一身青色长袍,裤管水袖全一股脑的卷起,露出藕样白的手脚,在这寒气略中的溪水里,玩儿一般的迈着步子。溪流间灰色的小鱼受惊了似的,从他的身侧溜走。
抬目远望,云雾缭绕的佛禅山,已经不远了。
“也不知道如果他们发现,我在家主大会之际偷溜了回去,会用什么手段。”
清亮的音从那人的喉间发了出来,视线顺着他白皙骨感的脖颈往上,便是微微扬起的唇角,不多偏一分,不多抑一度,像是僵在脸上,有着森然的冷意。
若只瞧到这,便会觉得这不过是个尖酸刻薄的少年,但敛神再看,从头到尾,仔细打量,则更像是个骄横的贵公子,正在心高气傲的抱怨些什么。
此人眉目清俏,因年龄,眉宇微蹙时,有几分桀骜和稚气,墨发两捋垂至两鬓,其余的高高束起,只用一银边发带系着。又生着一双好看的杏眼,琥珀色,带着初阳的暖意,眉间一点红朱砂,更是平添一分别样的美感。绿袍上是金丝绣成的丹鹤,在祥云纹饰之间,振翅欲飞。
这副模样的主人,此刻正挑着眉,做着一副愠怒神色,指节扣的咔咔直响。
白逐鹤,白家大少爷,从九岁被四大长老联合逐出白家后,已经有整整七年没回去了。
他天生聪颖,对诡术更是精通,小小年纪,便将驱影掌握的淋漓尽致,本来,他是被当作白家的天才培养的。
可这样的白逐鹤,却在九岁生辰那天,妄图以驱影之术,暗害四大长老。
白逐鹤是个白眼狼,是白家的耻辱。
在白逐鹤被赶走之后,白逐鹤这个名字,似乎成了禁忌。
谁都忘不了那个稚嫩的少年站在厅堂中央,凝气于指,将自己的影子撕裂开,扑向长老们的模样。
“你们说的倒是正义,不知道你们当初为了驱影秘术,非以身份囚虐我母亲时,又是不是满嘴正义,大义凛然?”
那个少年承受着长老们的驱影之术,咒文都攀附到了眼角,却仍然用力的嘶吼着。
他本该死在长老们手下的,若不是生父,白家家主,跪地祈求,白逐鹤此时已经和那个浮云山脚的李家客一样,痛苦不堪的死去了。
他生性纨绔,被赶出白家之后,更是挥金如土,除了不泄露身份外,几乎高调的让人想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狠狠的戳上几个窟窿。
前几日,他正在酒肆里喝的正快活,整个人半倚着软榻,猛地,有人敲他的门。
酒兴正上,哪里受得住打扰?他不理,只高声喊道。
“不在不在,别扰我。”
说完,便仰头往嘴里倒酒,双眸微合,墨发半散,洒出的酒顺着脖颈的曲线下淌,一派放浪模样。
白央开门时,刚好瞧见他这姿态,当时脸便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白逐鹤!你这,你这成何体统!”
他实在是气急了,身子都有些发抖。
白逐鹤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才稍直起了身子,用力的拍了两下头,算是让自己清醒清醒。
人,的确是看清了。可他自己心里觉着,还不如没看清。
这下白逐鹤连原本僵在脸上的笑意,也半分没有了。
“怎么,你们隔了这么多年,忽然派人,追我了这么多天,是什么意思。”
他把那酒壶往桌上随意一搁,就用那云纹袖口拭了下唇角,冷笑道。
“不过没想到,我这阵邪风,还能把白家的继承人给吹出来,真是荣幸。”
十几岁的少年,话里却带着疏离,尖锐到刺伤人心。
白央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心里更是来气,又想起来时早已安排好的事,不好和他撕破面子,忍了半响,脸色才好了几分,边开口边想坐到那一侧的闲椅上。
他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旁系子弟,又不是叔父亲生,怎得就是白家的继承人了。”
白央挪到椅旁,刚甩甩袖,准备坐下,便听见那软榻上的人,一声冷哼。
他的动作立马停下,侧头对上白逐鹤的目光。
白大少爷的目光不太善意。
“白央,你在我跟前装什么大头蒜,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和我那好姨娘做了什么。”白逐鹤的话像利刃一样将白央狠狠的剖开“你最好意识到,是白家人,永远是白家人,不是白家的人,就算给自己戴了高帽,也不是。”
他的一串话干脆利落,尖酸刻薄,却不拖泥带水,连珠炮似的冲着白央,硬生生把白央说愣了好一会儿,一张还算入眼的脸呈现出一副呆头鹅的模样。
“白逐鹤,你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你以为你还算是白家的人?有资格来教训我?”
白央被他气的急了,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公子教养,一拳砸在那闲椅上,指着白逐鹤一张无赖到极点的脸便吼。
白逐鹤瞅着白央骂完人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抽动一两下。
“说完了?门口在那,请自便。”
“我只是警告你,家主之日在即,不要在外面惹事生非。”
“请。”
白央恼怒,甩袖而去,把阁门拍的一阵响。
白逐鹤却连看都懒得看他,慢悠悠的下了软榻,还在想自己怎么能忍得住,不把那铜盆里的水全泼在那泼皮无赖的脸上。
当然,想归想,他倒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踱到雕花的窗旁,用冷水清了清脸,再迈到铜镜前,立了两秒,理理墨发,就算是梳理好了。
好不容易算走到了房门前,他忽地停住脚步,眉一弯,像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想,移至白央曾靠近的木椅边儿上。
朱红的木椅上,墨色的咒文悄悄蔓延。
白逐鹤凝气于食指,轻点了个咒,指了上去,那墨痕才顺着椅子边儿,逃一样的散去了。
他这才稳稳当当的坐了上去,一声轻叹。
“唉,舒服。”
小人就是小人,数落自己的时候,让人觉得自己那么十恶不赦,自己却暗地里玩儿这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
看来今日他来,也是被长老们逼过来的。
虽然自己是离开了佛禅山,却总免不了受到白家宗族的监视。家主大会在即,他们肯定不希望,这个白家的败类回去,坏了他们的兴致。
可是他这次,必须得回去一趟,为了避避风头。
自从那次在赌场闹了事,警告他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是劝他,早点躲起来,说那紫金袍人不是好惹的主。据说有人在他的赌场闹事,被生生折断了指骨。对撒泼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在这儿“光明正大”出老千的白逐鹤了。
想到这,他心里生出了几分燥意,闭目放空了好一阵,才算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便麻利儿的收拾包袱,准备跑回去了。
说不上光明磊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不过一路上他尽量避人耳目,特意挑山径走。
至于为什么跟障目无意间演了一场戏,完全是他一时兴起。即便他被驱逐了出去,也并不代表他见得别人瞧不起白家。
“不知道,佛禅山,变成什么样了。”
眷恋着水流从脚缝间溜走的感觉,从溪流一边踱到另一边,一前一后抬脚着地。岸上也是些鹅卵石,相比溪流里的,更尖锐一些。
有的磕的白逐鹤脚疼,他的嘴角便抽一下,嘶一声,叹口气。
麻利的套上祥云纹饰的长靴,抬眸正对着的,便是一棵盘根错杂,枝叶遮阳的榕树,低矮的灌木将它的树干掩盖住,在那之间隐隐透出一点光。
那是他母亲曾经告诉他的,他的礼物。
离开白家的隐秘出口,只有他母亲一个人知道。
他记得,每到除夕,宗门各家锣鼓喧天,庆祝佳节的时候,娘亲会牵着他的手,和他从这个小小的出口,一起溜出去。
到很远很远的小城里,去买两盏花灯。
那时的他,会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大家一起从这个小小的出口溜出去,去看外面的繁华街市,去河畔放上荷花灯。
这么多年过去了。
河畔的花灯从两盏,变成了一盏,他也学会,不在去想,自己曾经的愿望是什么。
曾经多少次从这里逃出,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当真是因果报应。
如今,他终究要自愿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