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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未时刚过,淮安大街上行人散散,日光温度刚上尾稍,撩拨得人来了困意,烧饼贩子收拾完杂余,嘴上叼着蒲扇,搭起一条腿坐凳上歇息,抖着脚双目放空,哈欠要打不打。

      对面一家小店开了门,了无事事的烧饼贩子随意挪了点注意过去,店里头走出个青衣小贩,手上端着一盒形色各异的糖人,往店前随便找了块地,袭地一坐,糖人架子往跟前一摆,便算完事了,坐那一声不吭,也跟他似的发起了呆。

      烧饼贩子来了性子,不远不近地喊了声:“哟,这么早开门啊。”

      那青衣糖人贩子笑笑:“是啊,这不得糊口。”

      烧饼贩子嗤笑一声:“太阳都开始落了,还早呢,开你玩笑皮还真厚。”

      糖人贩子依旧满面春风没接茬。

      烧饼贩子正无聊,这时候也没生意,索性摇着蒲扇颠了过去:“你这怎么糊口啊,这么晚出来干活,我钱都赚完了,路上人都没了,还不叫唤,真当谁会特意上门来瞅你的糖啊。”

      “你不就来了。”

      正三三两两随意撩拨着糖棒子的烧饼贩子听闻切了一声:“我那是无聊,谁要买了。”

      日光沾了夕阳的边,颜色浓郁起来,落在这堆糖人上,像泼了一桶琉璃油上去,流光溢彩地赶着趟儿地往下漏,目光都兜不住似的,糖型诡谲异状,俏丽乖张,复杂又栩栩如生,只是观其模样,迷人眼的光晕中似闻歌声,似见其动,糖贩子不由得看乱了眼。

      醒神过来,烧饼贩子不自在道:“......你这糖,颜色挺好看啊。”

      “你喜欢便好。”

      烧饼贩子摸摸鼻子,随手指了一个糖人没话找话:“这个,啥意思啊,这人怎么长这样......我去,你这儿的糖人怎么都不正常呢,驴脑袋怎么长在树上。”

      刚被那瑰丽色泽吸引,光看了没过脑,这会儿烧饼贩子脑门通路了,发现这里头的糖人竟然全是一副牛鬼蛇神的不正常样。

      有的头发从肚脐里长出来,穿到了眼睛里,下拉又成了手臂;有的半面是老虎半面是书生,那半沓子书生脑袋上戴的不是帽子,是一把大刀,刀上刻着看不懂的符咒。

      他刚随手指的那个,一糙大汉,脚下是一赤身女人,正好踩在她袒露的胸脯之上,那胸脯大得离谱,汁水向上喷溢而出,灌入了大汉身前一辆类似手推车的东西,成了里头燃烧的火,而那大汉的头不是头,是一空白扁圆,上头还连着星星点点像是麻子的东西,那脚下的赤身女人,是人身蛇头,三只蛇头,互相缠绕着彼此做勒死状。

      烧饼贩子指着糖贩子你了半天,这什么秽乱之物,白日宣淫啊!可他没喊出来,仿佛觉得光是喊出来都够不好意思的,话在口中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

      糖贩子倒是坦然一笑:“你想看正常人,满大街都是,这糖人都是个崭新的造物了,何必按着寻常来,多没意思,要真都是正常模样,你还不一定乐意来瞧上一瞧呢。”

      烧饼贩子撇撇嘴,觉得也有些道理,但还是别扭:“那也不能胡来吧......这个,啥意思啊,弄成这样。”

      他手指着那糖人,好奇压倒了羞耻,眼睛里流露出些狎昵,好像他二人即将通过对这糖人的解释,达成某种隐晦秘而不宣的亲密。

      糖贩子指着那大汉道:“这人,本是某地一员外,”手又指向底下那女人的三颗蛇头,“这三个,是他的影子。”

      “影子?三个影子?”

      “本只有一条影子,一日,员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自此,他时刻都寻着日光,月光,烛光,要与影子相伴,他越来越不满足于影子的无回应,想要活的影子,想要更多影子,他愿意不惜一切去换,日思夜想,他在梦中看到自己长出了又一条影子,醒来后,发现自己当真有了两条影子,他如痴如狂,不久便又生出了第三条影子。”

      烧饼贩子道:“他脑子有坑?影子有什么好爱的,不能摸不能碰,乌漆墨黑一团,还有,怎么就出来三条影子了,撞鬼了啊。”

      糖贩子悠悠捶着腿,没了下文。

      “成,我不打岔,你接着讲呗。”烧饼贩子撺掇道。

      “时间一长,员外发现他的影子渐渐生出了长发,甚至开始能和他互动了,他欣喜若狂,那些影子偶尔还为他争风吃醋。”

      烧饼贩子嗤笑:“还真是哪都一样,就是影子,也免不了女人家的臭毛病。”

      糖贩子又低眸捶起了腿。

      “......不是,我说你这糖贩子谱还挺大,人酒楼里说书唱戏的还允许人聊天嗑瓜子呢,我唠两句怎么了就......成成成,我不插嘴了成不,你接着讲,接着讲,再插嘴,我免费送你仨烧饼!”

      糖贩子道:“后来,三条影子因互相嫉妒,掐死了彼此。”

      烧饼贩子等了会儿,糖贩子还没声,忍不住道:“没了啊?怎么掐死的啊,那员外怎么样了啊。”

      “就这样掐死的,”糖贩子指着糖人上,那女人三根拉长了脖颈,缠绕在一起的蛇头,“员外走动时,死了的影子没跟上它,留在原地,日光落去后,影子便消失了,员外自此没了影子。”

      “他不是能梦么,再梦一条出来呗。”

      糖贩子突然笑得有些诡异:“他想梦啊,可是他梦不到了。”

      “为什么?”

      糖贩子又不说话了。

      烧饼贩子仔细瞧着这糖人,咂摸道:“影子,那你干嘛做成这样......成,我也懂,你们那套什么艺术加工......那这车又是怎么回事,员外还推车啊......这车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员外散了财,没了府邸,干起了别的营生。”糖贩子道。

      “散财?怎么散的财。”

      “自己给出去的。”

      “嚯,还是一活菩萨,傻的吧......他干起了什么别的营生啊?”

      糖贩子指了指那糖人汉子的头部:“你看他这脑袋像什么。”

      闻言,烧饼贩子聚精会神瞧了半响,那脑袋是个扁圆,上面星星点点的麻子,他觉得很是熟悉,但就是叫不出来:“像什么?”

      糖贩子的嘴角又划起了诡异的弧度:“烧饼啊。”

      烧饼贩子当下起了鸡皮疙瘩,心里一阵恶寒,再看那诡异的糖人更觉渗人,啐了一口:“呸!什么烂故事,牛头不对马嘴,哪可能有人舍得抛下员外的家财跑去卖烧饼,胡扯!”

      糖贩子气定神闲道:“就是个故事,喜欢就尽个兴,不喜欢忘了便是。”

      烧饼贩子也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便转了注意力:“哟,你这边还有茶呢。”

      糖人架子边上挂着一只青白色的茶壶,颜色和糖贩子的衣服一样,刚拿出来时依着身子还真没瞧着,茶壶边上串着三五个同色系的小杯子,像一圈小花枕着茶壶脖子,娇俏可人。

      莫名其妙地,烧饼贩子看那一圈小花和细细弯弯的茶壶口,觉得有些像蛇头,便又想起那支渗人的糖人,浑身又一阵恶寒。

      糖贩子取下茶壶上的一只小杯子,倒了杯茶给他,浅色的茶汁从小口中流出,窜入杯中,声音清脆,没一小会儿就盈满了杯,模样可爱,飘来好些清香。

      这小东西将烧饼贩子的恶寒去了大半,他接过茶杯不疑有他地往嘴里一罐,还来不及咽,便尽数喷了出来,呛了半响,才喘过气来破口大骂:“去你娘的!你这什么茶啊,这么难喝,跟死老鼠在臭水沟泡了一夜的味道似的。”

      糖贩子撑着下巴微笑:“你还喝过死老鼠的水啊。”

      烧饼贩子噎了一下,更怒:“呸!你才喝过,真够晦气的,你这卖的什么玩意,坑爹货,活该没生意!”

      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起身走人,糖贩子在后头喊了一句:“那糖人不要?”

      “不要!”

      烧饼贩子走回自己的烧饼摊,鬼使神差地,他往地上看了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坐回摊头,心里还是郁郁难平,他瞧着自己的烧饼车,和那糖人上的大汉推车像极了,心中冷热杂滚,又是碎骂了一阵,呸,全天下烧饼车都一个样,像个什么。

      兀自发着火的烧饼贩子顿了一下,他刚在心中琢磨那糖人上的推车时,突然发现他不记清它长什么样了,再细想整个糖人时,连那糖人的模样都开始模糊。

      烧饼贩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醒神过来,他刚刚在想什么?

      不记得了。

      他刚刚干了什么?

      好像去对过的糖贩子那里听了个不怎么样的故事。

      是个什么故事?

      忘了。

      他懒回身子,迷迷瞪瞪又开始发呆,等着夜市的来临,好开始下一波生意高峰。

      没一会儿,他看到有个女娃娃拉着他娘走向了那糖贩子,糖贩子笑眯眯地跟她说着什么。

      烧饼贩子翻了个白眼,心道肯定又是在讲故事了,得,这哪是个糖贩子,根本是个说书人,还说得很不咋滴,让人过耳就忘。

      “你胡说,人怎么会长出鱼尾巴,又怎么会被钉死在月亮上。”女娃娃皱着眉质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古怪又饱满的糖人。

      “长出鱼尾巴有何稀奇,人的尾巴可多了去了,你瞧这大街上,人人都带着尾巴走呢,有的夹着,有的拖着,没准你还踩到过。”

      “我没踩到过,”女娃娃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那你有尾巴吗?阿爹阿娘有尾巴吗?”

      “我,”糖贩子笑笑,“有啊,藏起来了,你阿爹阿娘嘛......”

      她娘先绷不住了,拽着她就要走:“对着孩子胡说什么呢,自己没上过学,还来糟蹋孩子,活该当贩子。”

      女娃娃死活不乐意走,她娘一时还真拉不动她,见她盯着那糖人,叹了口气,从腰包里掏出几个铜板,撒气似的往那糖贩子身上一砸,摘了糖人就要走。

      “不是那个,是这个。”女娃拽住了她娘的手,自己去拿了那支糖人。

      那糖人既是弯月,又是半人半鱼,十分不伦不类,向上弧起的新月,前半截是月,后半截却是鳞片裹体从腰至尾的鱼身,开叉的鱼尾和新月的触尖各执一端,上半个人身垂临于弯月,仿佛舒适地坐于其上,窈窕女面,长发一路垂下,向四处拖曳而去,成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这半月半人鱼的中央交界处,插着一支箭矢般的东西,再细瞧瞧,那是一根骨刺,扎得很深,人鱼的双手也被骨刺钉在月上,月船飘于发海,不知这海是血是泪,她双目紧合,安详如逝,口却微张,似笑似唱。

      女娃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似乎想下嘴,却不知从何而起,她问:“我可以不吃吗,就摆在家里。”

      “天气热,它会化的,最好吃了吧。”

      女娃点点头,瞧着架子里的其他糖人,有些意犹未尽。

      糖贩子拿起青白色茶壶,取下小杯,给她倒了一盏,清脆的茶声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天只能吃一根糖人,多吃会生病的,要是喜欢,下次再来买好不好,叔叔一直在这里。”

      女娃点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之味溢满唇齿,她举头便喝了个干净,舔舔嘴唇,将杯子伸过去:“再来一杯!”

      “茶,一天也只能喝一杯。”糖贩子笑笑,取走了杯子。

      女娃鼓了鼓嘴,有些不愉快,但没说什么,跟糖贩子挥了挥手,便舔着手上的糖人,和她娘走了。

      糖贩子喊住了她母亲,温和道:“夜里凉,你家姑娘若是踢被子,可得照看照看。”

      那妇人瞪了他一眼,拉着孩子走得更快了。

      糖贩子看了看糖架子空了的一处,想那姑娘晚上该发梦了。

      天刚冒了点黑,糖贩子便收拾了糖架子,悠悠起身,往背后走去,青白茶壶上的一串小杯子随着晃动清脆作响,他两三步便跨入堂中,红木格子门应声缓缓合上,里头火光在微暗天色下着了片刻,嗖地一下无声熄灭了。

      没一会儿,门前原来的糖架子摆摊处,聚过来三五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一边拿眼神瞅着那熄了灯的铺子,步子轻快鬼祟,一头扎在了地上摸摸索索捡着什么东西。

      一人轻声道:“那糖贩子别是个傻子吧,天天收摊都落下钱。”

      “管他呢,正好便宜了咱们。”

      “嘿,你说他一天就赚那么几个钱,都到了我们手里,他自己吃什么啊。”

      “谁知道,每天开摊最晚,收摊最早,摆个摊统共不过二个时辰,就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说得你懂做生意一样,还不是个臭要饭的。”

      “嘿,说谁呢,打自己脸啊。”

      “吵什么,捡钱都堵不上你们的臭嘴,他不还有这么个铺子么,指不定哪家小少爷出来体验生活,闹着玩,看不上这些小钱。”

      “看着不像啊,这铺子这么小,塞三个人就挤了,那糖贩子又天天都穿一身衣服,怎么看都一股子穷酸味。”

      “声音小点!把那傻子招出来,一会儿真是忘了捡钱的,有你们呕的。”

      几人都闭了嘴一门心思摸铜板,确认了几遍没有遗漏,才离开了那地。

      走的时候,一个乞丐直起身子,仰头正对上了店面,门前无人烟,僻静幽暗,灯火都没着一个,人声鼎沸的淮安大街好像把这间不起眼的屋子剜了出去,仅二人窄的铺门在渐暗的夜色下有些萧条,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的游戏,目光再上移些,惺忪的月光慷慨地分了些过去,显出那块简陋的粗木匾额上的几个字:糖人涧。

  • 作者有话要说:  首次开坑,求大噶评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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