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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终章 不如归去 ...

  •   “昔在新野,明使君活家母之命,厚恩渥泽,渊自无一刻敢忘。今明使君在公安,为周公瑾所逼迫,情势危殆,亦渊所知之者也。然周公瑾,江左之杰,英隽异才,渊实钦之。谋行鸩毒,害其性命,思之再三,莫敢相从。救母之恩,无以为报,惟乞来日肉袒负荆于阶下,自裁以谢君耳。王渊顿首。”

      永安宫中,刘备的病榻前,我展开了王渊的信。这封信并不长,仅百多字,可待我从头到尾读过,这百多字却骤然化作一支支黑色利箭,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朝我射过来,射过来刺穿了我!

      ——不是权,不是权,不是权!

      眼前的世界隆隆裂开一道口子,伴着簌簌而下的沙尘,震颤着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前尘往事,轰然坍塌……

      不是不曾怀疑过,十三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一点黯淡如萤火的恐惧缓缓升起,伴着王渊的眉目,伴着周瑜故去那日自始至终萦绕于他眉目间的恍惚,自我心底缓缓升起——当日惊恸已极,五内俱摧之下,会否被迷雾遮了双眼?

      又生生将那萤火扑灭——不想面对,不能面对,不敢面对!

      却终究不得不面对——一支利箭破开胸膛,迸裂的心口……

      “原来是你。”

      目光射向刘备,待落到他身上,无尽怒火却只剩冰冷余烬。

      “不是我,你看到了,王渊最终并没有投毒。如果他不是同时受到同乡曹操的指使而欺骗了我,那么可以认定,公瑾,就是病殁的。”

      “曹操……”无力地闭上双眼,我无力地笑出来。

      “曹操、我、你兄长,我们三方都有希望公瑾不复存在于世的理由。或许连上天都有这种想法吧,公瑾的完美,是连上天都会嫉妒的。我只是没有想到,王渊亦会在当天死去,并且,是死在夫人你的手上……”

      目光再度射向刘备,这一次,所有的震惊却只化作一种无力感,一种身陷泥沼之中,越挣扎越下陷的无力感——

      “你究竟在他身边安插了几个人?”

      “不必高估我,一直以来,这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直到此刻,才完全确定。”

      伸出手,他拾起自我手中飘落的信,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深深叹了口气:“这封信与王渊的死讯几乎是同时送到我手中的,当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王渊是个有名的孝子,而我于他有救母之恩,可就算他因为不能答应我的请求而情愿以性命相偿,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直到你自吴归来……”

      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似有无限感慨:“你一回来就病倒了,甚至一度十分危急。那几天,我连续几个晚上守在你床榻边,而你在高烧昏迷之中,说了许多‘胡话’。”

      惊疑不定地,我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看着我的眼睛,他沉沉地、缓缓地道:“你问,为什么?你说,你用匕首抹断了‘他’的喉咙,灭口,为‘你’……”

      更深地看入我眸底,他一字一顿:“这个‘他’指的是王渊,而这个‘你’,便是仲谋,你的兄长,对么?”

      我想我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慢慢舒一口气,他继续道:“我当时既震惊又迷惑,我猜王渊是做过一些准备的,因为起初我派人找到他时,他虽然犹豫,但并未回绝。他应该是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拒绝我,否则这封信不会那么晚才送到我手上。——或许,就是在他死前一天?然后我猜测,会不会他之前所做的准备露出了什么破绽,被你发现,危急关头,他为了保护我而干脆推到你兄长头上?毕竟,还是那句话,曹操、我、你兄长,我们三方都有希望公瑾不复存在于世的理由。只是,如果他当时供出的人是曹操,你不会伤心欲绝到一头病倒;而如果他当时供出的人是我,你便绝不会杀他灭口,你会将他绑到我面前,然后将刀头掉过来,对准我……”

      望着我,他略带苦涩地笑着,下一个瞬间,眼中却蓦然有一道回光返照似的强芒闪过:“虽然一切只是猜测,我的内心却无法不掀起波澜。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我决定赌上一赌!我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赌,在青州时提兵助陶谦对抗曹操是赌,然后我得到了徐州;在徐州时被吕布从背后捅了一刀又回过头来依附于他是赌,然后我借曹操的手杀了他。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在公安,我竟会被周公瑾这年轻后辈逼得进退狼跋!于是我只好继续赌,我冒着被扣被杀的风险去京口是赌,我在‘飞云’大船上是离间他和你兄长是赌,之后我骗……”

      他蓦地顿住,却只是极短的一瞬,“之后……终于,我得到了荆州……”他喘了一口气,“我想你很难体会,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大多时候,要想得到某样东西,只有靠赌。反正本就一无所有,赌赢了自然好,赌输了大不了再次一无所有。而这一次,当我隐约意识到,王渊虽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却极可能有意无意地帮了我一个更大的忙,我如何能不赌上一赌?我决定向你坦承‘一切’,我的沉郁,我的不甘,我的愤怒,我的野心!我想当时的你最需要的,应该就是‘坦诚’。如果我赌赢了,即使当时的你不会与我同心戮力,但至少,你将不再是那个随时可生变于我肘腋之下的、令我又爱又怕的、口口声声称我为“夫君”的监视者。而结果证明,这一次我不仅赌赢了,而且赢大了,因为最终,我得到了益州!”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地,他所有的气力也似乎被耗尽了。轻咳两声,他虚软地向后倒靠在引枕上,然后便抬了眸,静静地凝视着我。静静地回视着他,我看到自己在他重又黯淡下来的瞳仁中的倒影,像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那一夜他“掏心掏肺”的“醉话”蓦然在耳畔来了又去地徘徊——

      “曹孟德做事的目的从来不单纯,他也是看准了周公瑾一战成名,功高震主,你兄长心中必然有所波动,才推波助澜……”

      “夫人刚刚似乎也承认了,那确乎是尊兄的要害之处。不过我可以告诉夫人的是,换作是我也是一样的。处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那一年,我与刘景升也是这般对坐共饮,期间我忍不住发出髀肉复生之叹,泪流满面。日月若驰,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建,谁能体会我心中的痛苦!”

      “我不能做那凡夫庸人之辈,不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欺骗自己说,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而后就此了却一生。我更不能允许自己在垂垂老矣走不动路爬不起床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而感到恶心!”

      “荆州是我的,益州,我也要定了!”

      ……

      仿佛一片片琉璃的碎片,尖锐的断口一茬一茬划过我的心。蘸着我迸裂的心口的鲜血,它们一点一点会聚、拼接,拼接成一张狰狞的脸——真相。

      “我冒着被扣被杀的风险去京口是赌,我在‘飞云’大船上是离间他和你兄长是赌,之后我骗……”

      “当日在‘飞云’大船上,我兄长并没有答应将荆州借给你,是么?”凝眸看向刘备,我想到他适才讲话中间极短一瞬的停顿,静静地问。

      须臾沉吟,他瞬了瞬目:“是,当日他并没有答应我,直到失去公瑾,才不得已松口。——我骗了你,抱歉。”

      终于尘埃落定!十三年来我所执信的一切。

      却居然是笑出来,无声无息地笑出来。

      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啊!——十三年来我所执信的一切!我背叛所有地投入其中,那么卖力地演出,而今,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目光重新凝定刘备,他却似乎有些困惑了。甚至于,他困惑的表情下还蕴藏着那么一点点失望。

      他想看到我何种反应呢?——悔不当初的哀叹?惊恸已极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咒骂?

      也罢,既然戏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何不成全他一个完美的谢幕?——一个将死之人,我还和他争什么呢?

      “你赢了!”

      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似乎是怔愣了片刻,在我即将跨出殿门的一刹那,他用声音追上我——

      “可我最终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山峦背后,火红的晚霞拼尽最后的力量灼烧着青灰色的天幕。静立夷陵城头,长风掀开我的帽纱,将我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我的心却像一潭死水,漾不起一丝微澜。

      “大都督!”士卒们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伯言登上城头,他洁白的锦袍在风中翻飞,就像云中白鹤在洒落地抖动翅膀。

      他径直来到我面前,目光相触,他温和的眉宇间终是蹙起一脉犹豫。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慢慢转身,我转向永安的方向。暮光下,我似乎看到四百里外的白帝城头升起一片缟素,如雾如雪。然后我听到自己无悲无喜的声音:“我要回去了,伯言。”

      大江浩浩东流,终于到了该告别的时刻。平静地道声珍重,就在船即将起锚的一霎,他突然抬高声音道:

      “等一下!”

      不无诧异地,我看着他径直登上船来,静静望了我片刻,他转目向我身后的一队侍卫道:“你等护送郡主回武昌,务必护送至辅国将军府,当面禀过夫人。”

      我不曾听过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人说话,略怔忡了一下,不由微微笑着道,“怎么像是押解犯人?何况,我并没有说过要去武昌。”

      他沉默下来,片刻后低低道:“晴儿很想你,权当陪伴她一段时间,可以么?”

      船到江陵时我下了船,在城下久久伫立;船到巴丘时我又下了船,我说我要去岸上的屈子祠还愿,不想任何人跟随。驻马于屈子祠旁的山岗上,我最后遥望一眼那打着“陆”字旗号的楼船,拨转马头离去。

      我留了一封信给伯言,他应该不会责怪这些侍卫吧?——他不会的。

      我搭上了一条客船,巴丘——赤壁——陆口——夏口——武昌——柴桑——居巢……

      途中不断有人上船、下船,那么多擦肩而过的人,我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在这条浩瀚的长河上,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过客,就像在无边的岁月里,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随风飘浮的微尘。

      当我再一次看到舒城那青灰色的城墙时,却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天空下,长亭,依然默默伫立着;舒水,依然静静流淌着;花,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人,却不知散落去了何方……

      牵着马,我穿过那魂牵梦萦的每一条街巷,不时有在巷中玩耍的垂髫小童以一种好奇的目光远远望着我,可当我走近他们,试图微笑着说上几句话时,却又红着小脸呼啦一下跳开。直到一个甜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这是周府,你是来找人的么?”

      我回过头,见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身红衣红裙,正仰着俏丽的脸庞注视着我。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摇摇头,我冲她笑笑:“我不找人。”

      “不找人?”她蹙起眉头来,“那你为何站在这里,还站了这么久?”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蹲下身子问:“你是这府上的人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和婶婶一起来这府上做客的。”然后她皱皱鼻子,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找人么?你若是找人,我可以帮你叫。”

      站起身,我再次冲她笑笑:“我没有什么人可找,谢谢你。”

      我牵马出了城,太阳正缓缓西坠,落日的余晖为四野涂上一抹黯淡的金色,举目四望,我竟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就这样良久地恍惚着,直到一群暮鸦自草树中惊起,我终于记起下一个目的地——我该去他墓前看他的。建安十九年,吕蒙自曹操手中夺回几经战乱的庐江后,周瑜的灵柩便迁回了故乡。而三年前,结庐守墓的小乔亦追随他去了。

      夕阳就快隐没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淡青色的暮霭缓缓升起,独自穿行在这一片苍茫中,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

      一列马车自身边疾驰而过,又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牵着马漠然前行,我视若无睹地从马车旁经过,走出一段距离后,却蓦地有一个声音自车中追来——

      “前面那位夫人,请等一等!”

      我停住,慢慢转身,不明所以。

      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从马车上先下来,然后伸出手,扶下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

      目光交会的一刹那,二十七年的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吹去岁月的浮尘。她几步上前握住我的手,相对无言,惟有眼中潮起潮落。

      双唇颤抖着,随着两行泪珠滚落,她终于吐出两个字:“香香。”

      竭力压抑住喉口滚动的酸涩,我更紧地握住她双手:“终于又见到你,珊珊。”

      我们一起来到周瑜的墓园,焚三炷香,奠一杯酒,我用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字,默默看着夕照从上面一点一点流走。四野黑下来,只有太阳落山那里的天空还有一小片亮光,像一张遥远的脸庞,可望而不可即。

      “起风了,随我进庐舍里去吧。”珊珊说。

      荀融上前来行了礼——珊珊和荀绍的儿子,微笑时酷肖他的母亲。待他退到外间去后,珊珊握住我的手,眼中再度泪光闪烁:“二十七年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眨去眼中的酸楚,我勉力微笑着:“我在你家门口遇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儿,是你的侄女吧?”

      “你说蕙蕙么?就是她对我说遇见一个‘怪人’,在府门外站了许久,上前询问又说不是来找人的。平日我许是一笑而过了,可今天不知怎么了,细问了她来人的长相,便直觉是你,然后便上了马车追出来,却原来真的是你!”

      “她很可爱。”眼前闪过荀蕙的模样,我不由轻轻微笑。

      “是啊,和你小时候一样,喜欢衣红。”

      她唇边泛起追忆往事时特有的温暖笑意,然后那笑容慢慢褪去,她注视着我一袭素色衣裙,轻轻问:“这么多年,你还好么?”

      “挺好的。”默了默,我微笑着说,“你呢,在洛阳可还顺心如意?”

      曹魏以魏为土行,“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而重新将“雒阳”改回“洛阳”。

      点点头,她垂下双睫:“洛阳已恢复了往昔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繁华。”

      说这句话时她抬眸看了我一眼,然而我避开她的视线,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你有好多年未回舒城了吧?”隔了一会儿,我问。

      “其实三年前,我回来过。”迟疑了一下,她说,“那一次我本想过江来看你,可是你知道,终究不大方便……”

      三年前……莫不是小乔离世的时候?这样想着,我不由凝眸看她,而她亦凝眸看向我——

      “那张琴和琴谱,你还回去了,是么?”

      怔了怔,我垂下目光:“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一次,她沉默了许久,久得仿佛流过了二十七的时光,久得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幽幽道:

      “堂嫂临终前提到它们,说建安十五年堂兄最后一次归家,看到你归还的那张琴和琴谱后,整整一个下午,一句话都没有说……”

      像儿时一样,这一夜我们在庐舍中抵足而眠。第二天清晨,尽管珊珊苦留,我还是执意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她突然追上来,“和我去洛阳,好么?”拉住我的手,她急切地说,“你忘记我们曾约定过,将来某天要在洛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么?”

      良久沉默,我抿唇淡淡而笑:“对不起,我怕是要负约了……”

      我来到了历阳,在这里登上一条渡船渡江。

      时间已进入五月,江上的风温暖而湿润,放眼望去,满目葱葱茏茏的绿,到处一片勃勃生机。

      撑船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上不时漾起爽朗的笑容。更难得的是他有一把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嗓子,能唱出极好听的歌。

      他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他唱:“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他唱:“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唱:“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不知是不是听歌听得太入神,一阵劲急的风吹过,一下子吹落我的帷帽。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帽纱擦过指尖,在风中扬出一道素色的弧线又坠落水面,转瞬间被江流带走,消失在眼前……

      “追不回喽,追不回喽!”

      老者一面摇着橹,一面摇头轻叹。而我一动不动保持着适才抓帷帽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风从空荡荡的指间流过,一时心下茫然。

      “阿翁,您这一生,可有什么悔恨的事么?”许久之后,我喃喃问。

      “有啊!”他爽朗地笑着,“我活了这把年纪,要说悔恨的事真有一大把哩!可悔恨何益?就像夫人的帷帽掉落江中,追不回喽,一件都追不回喽!”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恨别人呐没好处,恨自己更没好处。”

      仿佛一支灵光闪烁的箭,他的最后一句话像一个遥远的预言,穿过层层岁月的烟云,猝然击中了我的魂!

      “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于是,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你能做到么?”

      随着温热的血一点一点堵满胸口,那早已在记忆中淡去的母亲临终前的话,一点一点重又变得清晰。

      “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

      仰起头,我目送着红日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缓缓西坠,忽然无声地笑了——

      母亲,原来您早就看透了我!只是事到如今我能原谅所有人,却惟独无法原谅自己……

      “夫人,到岸了。”

      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微笑着,我躬身向他道别,然后牵马下船,踏上了江东的土地。

      我回身目送老者离去,看着他的船渐行渐远,惟有歌声还在风中回荡着,像回荡在无边的岁月中。直到那一角孤帆慢慢消失于茫茫江面,我拉过缰绳,转身想要启程,赤风却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就这样狠狠地缩了一下,下一个瞬间,它忽然四蹄跪地,轰然栽倒……

      “连你也要离开我了么?”

      脑中闪过霎那的空白后,我蹲下身,轻轻抚过它的脖颈。

      侧躺在地上,赤风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睛下的睫毛已被泪水濡湿,凝成一缕一缕。马是一种多么有灵性的动物啊,这一刻,它是否也在回想着这许多年来陪我走过的每一段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色如潮水一般淹没阳光带给人间的最后一丝光明。赤风的身体已完全冰冷,解下斗篷,轻轻覆盖在它身上,然后我站起身,向西遥望着牛渚大营慢慢亮起的灯火。

      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江风中明明灭灭,如梦似幻。如今守卫在这里的是孙桓,他在夷陵之战中斩上夔道,几乎生擒刘备。而兴平二年时,他还没出生。

      真像是一场梦啊!二十八年前那风云际会的少年,衣袂上满是飞扬的青春。

      这里是二十八年前开拓江东的起点。

      而今梦醒了,所有的悲欢已走向终结。

      慢慢摸向腰际,我解下那只锦囊。拉开抽绳,一粒浅黄色的鹅卵石滚入掌中,花纹重重叠叠交织着过往,恰就是二十八年前拾于此处的那颗。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时光的巨力下,所有的风云际会终将风流云散,而往事只化作一页纸,支离破碎于历史的笔端。

      扬起手,我猛地将石子掷出去,一颗一颗,最后连带那锦囊统统掷出去,惟自此空无一物的手停在半空,握不住一声轻轻的叹息。

      没什么舍不得的——!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浮云渐渐地散了,浑圆的明月从江心升起,普照着世间。

      还是有意义的吧?如果这世间不曾有过这么一群少年,何以令时光绮丽,何以令岁月含情?如果这世间不曾走过这么一群少年,苍苍的云山也会寂寞,泱泱的江水也会怅然吧?

      是的,是的!那些美丽的往事即使被时光流走,也会被月亮留存,以供千载之后的人们遥望……

      这样想着,我不由抬起头,屏息凝望那江心的明月。有风吹过,那皎皎的、溶溶地洒在江面上的月光便跳跃起来,伴着一声一声长河水温柔的吟哦,漾起粼粼的光,仿佛从天而降的阶梯,从彼岸铺陈而来,一直铺陈到我脚下。

      轻启足尖,我踏上这月光铺就的阶梯。风蘸着星星的眼泪在月亮上画出他的脸,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那魂牵梦萦,安息的彼岸。

      水从四方将我包裹,一荡一荡,带着初夏时节特有的温柔与芬芳。

      所有的喧嚣都渐渐远去了,整个世界沉静下来,一片舒缓的宁静中,眼前慢慢闪过一幅幅画面,我仿佛看到公安的夕照,我仿佛看到江陵的黄沙,我仿佛看到赤壁的火光,我仿佛看到夏口的烽烟……我看到宛陵,我看到曲阿,我看到历阳,我看到寿春……

      越来越深沉的宁静中,耳畔缓缓响起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

      幽幽的,一脉暗香扑面而来,那是吴县的满城桃花,如锦似霞,转眼变成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掩映着舒城长亭外的少年,他缓缓驻足于我面前,明亮的脸上如徐徐铺陈开来的月光般绽放出一个更加明亮的笑容:

      “我终于见到你了,尚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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