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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攻心为上 ...

  •   刘邦曾问韩信:“如我,能将兵几何?”

      韩信道:“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

      刘邦道:“于公何如?”

      韩信道:“如臣,自然多多益善。”

      刘邦笑道:“多多益善,何以为我所制?”

      韩信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所制也。”

      周瑜曾这样评价刘备:“这是一个容易被轻视的人。这是一个不容你轻视的人。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对这番话半信半疑,那么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这怀疑已如同河底淤积的泥沙,被激流一点点冲刷殆尽了。打仗,刘备或许真不在行,可如果你看到素有“万人敌”之誉的关羽、张飞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甚至终日如两个仆从般侍立于他身后的样子,你便不得不相信,他身上,恐怕的确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人格力量。这力量关乎人——识人,交人,用人;关乎人心——洞察人心,收服人心,摆布人心。

      或许正是因为将其底色看得一清二楚,在刘备入截曹仁后方作战失败后,周瑜便转而“请”他做“人”的功夫,策反南郡诸山谷蛮夷,以扰乱江陵以北、襄阳以南地区,使曹操在南郡的其他将领无暇救援曹仁。早在曹操初定荆州时,中卢、宜城、临沮三地的山谷蛮夷便曾发生过叛乱,只是很快被彼时尚屯驻樊城的徐晃平定了。这些山民很善于抓住对手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弱点展开流动作战,一旦战事不利又像钻进地底般躲藏得无影无踪。我军在江东亦常年与山越作战,深知其难缠,而曹操从一开始便利用山越扰乱我江东后方,周瑜如此部署,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为刘备手下第一大将,按照赤壁战前的部署,关羽一直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游击于汉水流域,赤壁之战时负责牵制曹操汉水一路兵马,南郡之战初期则负责看住屯兵于江夏的文聘。对江陵的合围完成后,文聘再想自东向西援助曹仁已殊为不易,于是周瑜与刘备商议后调遣关羽一军沿汉水北上,以断绝北道,阻击援助曹仁的北路各军。

      自从与刘备交换兵马,张飞便一直在周瑜帐下听命。因而相较于远离中心战场进行牵制性作战的两位义兄,张飞倒是得以在江陵主战场反复进行的生死较量中充分彰显其虎将本色。

      清晨,周瑜照例登上位于大营西侧的山岗,俯瞰对岸敌营的同时,不知又在进行何种缜密的思考。

      “报——”倏忽间一名传令兵奔上山岗,“大都督,淮南有战报到。”

      接过战报,周瑜快速浏览过一遍,面色稍稍有些凝重地,他将战报交与我看。亦快速浏览一遍,我的心却不由猛地一沉。

      七月时,重治水军的曹操从谯县开拔,泛舟万艘,舳舻千里,自涡水入淮水,复出肥水,进军合肥,虎视江东。大军压境之下,权率堂兄孙瑜、堂弟孙皎拒曹操于濡须[1],因连失居巢、皖县、舒县,权不顾堂兄劝阻贸然出战,却不敌曹操,败军而回。

      而盟友那边,面对于禁、臧霸的进攻,梅成不敌之下举众三千余人投降,旋即降而复叛,率众投奔陈兰。陈兰在张辽、张郃的进攻下亦渐感不支,遂与梅成一道藏入深山。便在这时曹操进军合肥,权一面在濡须与曹操相持,一面派韩当救援陈兰、梅成。孰料韩当被臧霸击败,危急之下权又分兵数万前往救援,复为臧霸所败。最终张辽、张郃、于禁等追入深山,陈兰、梅成兵败被杀。

      此时一同前来的吕蒙亦已看过战报,双眉紧蹙,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瑜,欲言又止地:“大都督是不是忧心主上……”

      沉吟有顷,周瑜语声沉毅地,“但得攻拔江陵,主上之困自解!”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郁郁苍苍的纪山,“再过五天,就是重阳佳节了吧?”

      吕蒙与我对视一眼:“大都督有何安排?”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周瑜扬唇一笑,光芒四射:“在楚地,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九为阳数,九月初九,日月逢九,二阳相重,故曰重阳。这一天秋高气爽,是家人团聚,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日子;这一天也是大火星隐退,漫漫长冬即将到来,阳间的人们添置冬装,同时也为阴间的先人焚化冬衣的日子。楚人崇火尚风,亲鬼好巫,因而更将这一天视为祭祖、祭火的大日子,是为秋祭。

      一天后,九月初五日,亦是朝阳初升时分,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忽然同时收到我军射书:九月初九重阳秋祭,四方江东军尽皆闭营不出,江陵百姓但有出城祭扫者,我军绝不侵扰!

      好像是特意留给对方一个反应和消化的时间,九月初六日,周瑜未有任何动作。

      九月初七日,距重阳节还有两天,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再次收到我军射书,这一次的射书,却是自江陵开战以来,历次战斗中,曹军阵亡将士及其埋葬地点名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这一刻,举军将士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么久以来,周瑜顶住所有误解和压力,等待的,原来只是这一天!

      完全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两天前,当江陵军民收到第一封射书,会是何种反应?——惊讶?疑惑?难以置信却又抑制不住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须知开战以来,冲锋陷阵血染沙场者多为荆州子弟,那江陵城外累累白骨,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又会想些什么呢?死去亲人的音容笑貌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眼前吧?仿佛触手可及,却已阴阳永隔。而活着的人,竟连死者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哀伤么?自责么?死去亲人无人祭祀的魂灵会冷么?会饿么?会因无家可归而四处飘荡绝望哭泣么?——却只能压抑这哀伤与自责,在压抑中苦苦煎熬,在压制中蠢蠢欲动……

      然后是又一封射书,这一次,从那粗大箭杆上剥离下来的长绢上,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的名字竟赫然在上!——“儿啊,娘这就来看你!”有人短促地哭出了第一声,渐渐地,那声音一点一点变长、变大、变多,变得凄厉悲怆,变成势不可挡!

      ——那么曹仁呢?

      于他便惟余权衡了吧?一种愤恨填胸却莫可奈何的利弊权衡。这真是一个太过霸道的邀请,直将他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应邀打开城门,则极有可能被乘隙偷袭;可若强行禁止百姓出城,则江陵的民心,他将彻底失去。

      几经权衡后,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2]

      九月初九重阳节当日,看着那哀哀而泣、踽踽而行的人群,我无法不为之动容。但这情绪必须被马上压下,只因危险,正与感伤并辔而行。

      曹仁到底还是选择了打开城门,然而放出百姓的的那一刻,他心底里其实是希望我军趁机发起猛攻的吧?早有斥候通报,重阳节前夜,曹仁派出大部精锐进入江陵城外的壕沟埋伏,城内更是伏兵隐隐军械齐备。一旦我军违背承诺,非但绝难讨到便宜,反而会因混乱中大量平民的死亡而将事情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战争,一场智斗,更是一场豪赌!而第一个回合,显然,曹仁“失望”了。

      只是起初,江陵百姓亦显然是心存忐忑的,这从一开始那稀稀落落的出城人数一望可知。而随着时间推移,当他们确定城外并没有危险,胆子终是渐渐大了起来,出城祭扫的队伍便也随之一点一点壮大起来。此刻,他们中的大多数正朝纪南而来,除因纪山是众多江陵人祖茔所在,更因为纪山脚下,纪南两军隔河对垒处,是战斗进行得最为惨烈的地方,因而也是埋骨最多的地方。

      然而他们此行必须经过我军大营,尽管所有军士都已遵照承诺退入营垒,但那赫赫军威,浩浩声势,仿佛有形的云雾般盘亘在纪南上空,足以令这些普通百姓一望之下便心惊胆裂。

      子胥渎——杨水一线上的所有桥梁均已拆毁,我不知道当这些百姓们踏上我军为其临时搭建的浮桥上时是何种心情,我只是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剑柄,只因我们必须预防曹仁军趁机偷袭——不动声色地。是的,此时此刻,发动猛攻的主动权已易手于曹仁,这绝对是他反戈一击的大好机会。

      可终究,他也未敢轻举妄动。除非一击必胜,否则,他亦承担不起误伤平民的后果。看来江陵的民心,他的确不能、也不敢失去。一切依然在按照周瑜计划的既定轨道运行,这第二个回合的斗智斗勇,曹仁也只好望“桥”兴叹了。

      然而渡河时还是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也依然是源于百姓们的胆怯。走在浮桥最前端的人们踌躇着不敢上岸,后面的人却渐渐拥了上来。进退无措之际,一名骑士策马飞奔而来,扬声道:“众位乡亲请上岸,大可不必心怀疑虑。我江东周都督已于纪山脚下设下祭棚,正在祭祀两军阵亡将士。待祭礼结束后,众位乡亲可径自前往祭祀,我军绝不侵扰。”

      前方隐隐传来祭祀的鼓乐唱诵声,声声入耳,字字叩心。这音乐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这些生于楚长于楚、楚风楚俗已渗入骨髓中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徐徐地,他们陆续登上北岸,鼓乐声渐趋渺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声嘶鸣,为首一人收缰立马,片刻对视,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便是江东周郎么?”

      他们会恨他么?抑或这一个瞬间的恍惚,他们忘记了一切仇恨?那么他们会想起什么呢?想起星辰?想起月光?想起金锡璀璨?想起圭璧温润?

      却只是一个瞬间,低眉、欠身、致意,下一个瞬间,周瑜已抖缰绝尘而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带兵打仗呢?”

      仿佛从一个梦境醒来,又跌入另一个梦境,纪山脚下,当那一列列整齐排列的坟茔映入眼帘,他们的震动,再次让一切都静止了。

      然后才是哭声铺天卷地而来,风吹过,载着这哭声,飘向东,飘向南,飘向西,飘向北。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谁在哀鸣?谁在心悸?谁在嗟叹?谁在颤栗?谁杀死了这些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杀死他们的人和驱赶他们去送死的人,谁比谁高尚?

      据说赤壁战前,素有算无遗策之誉的贾诩曾力劝曹操道:“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既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

      只是无论贾诩如何算无遗策,也无法阻止膨胀的野心遮住曹操的眼,堵住曹操的耳,只能任凭对手以其超卓的用兵智慧、敏锐的战场触觉,抓住要害,迎头痛击!

      曹操年长周瑜二十岁,曹仁年长周瑜七岁,他们携着碾压一切的赫赫威势傲慢而来,自以为所有试图阻挡他们的人不过是螳臂当车。可惜他们的对手纵然年轻,纵然兵寡,却不是那脆弱的螳螂,反而是他们自己变成了一只误入猎人视野的兽。从赤壁开战伊始,他们一定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年高老辣而实力雄厚的家伙,他一步步将他们诱入圈套,只待瞅准最后的时机,收紧套索,一剑封喉!

      “善攻者,后攻其城,先攻其心!”

      “告慰亡灵,惟在大胜;九月秋高,必见分晓!”

      人心已散,无力回天。今日一战,曹仁输得彻底!接下来的问题,只是双方将选择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争。

      来吧曹仁,来进行最后的巅峰决战,相信一定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注释:

      [1]濡须,位于今安徽省无为县境内。

      [2]屈原《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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