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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渡屯北岸 ...

  •   “子衡……”中夏口开战前,周瑜拍拍吕范肩膀,看向老友的目光似乎在说:这可是一场硬仗哟!

      夷陵争夺战以惨败收场后,曹仁转而收缩防线,逐一加强了江陵周边各渡口、要塞的防御,尤其是中夏口。中夏口是夏水的通江口,夏水在与长江平行东流途中,又有涌水自夏水南通于江,二水之间形成一洲,名曰夏洲。夏洲正与我油江口大营隔江相对,是以曹仁于洲上布列重兵,严阵以待。

      吕范回身看一眼众将士——自从夷陵大捷,将士们的士气火焰般又噌噌高长了一大截儿,再不打到江北去怕是就要把油江口大营点着了!“放心!”他拍拍胸脯,“此战必胜!”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按照事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凌统、周泰分别率领两千人为左右部,一部逆江而上,进至夏洲之首,一部顺江而下,进至夏洲之尾,吕范则率轻锐四千为中路主攻前锋,只待进攻时刻的到来。

      兵谚云“晦日不战”,这是建安十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天黑如墨,江寒似铁,一阵紧似一阵的夜风冷冷横扫过来,时不时掀起这浓重夜色的一角,像在窥探人世间的秘密。——选择这样一个夜晚进兵,送出这样一份新年大礼,曹仁会感到意外么?哈哈!

      子夜时分,夏洲首尾的江心处同时鼓声大作,战士们的呐喊声和着风声水声鼓荡着耳膜,身体里的每一处血脉便都贲张开来了!——战前已探知夏洲守将是曹仁部曲将牛金,他会入彀么?

      “报——”忽然而至的一声让每个人都不由神情一振,“禀报大都督,前方已探明,牛金听闻夏洲首尾同时鼓声大作,误以为我军渡江夜袭前后夹攻,现已分兵两路驰往阻击,仅自领中军留守大营!”

      “成了!”随着吕蒙猛一击掌,在场之人无不面露狂喜。

      扬眉一笑,周瑜炯炯双眸直视传令兵,朗声道:“传我将令,命吕范所部偃旗息鼓,秘密渡江,进至曹军夏洲大营后,即刻发动猛攻!”

      “得令!”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我不得不怀疑,是周瑜的作战计划太妙,还是那个牛金实在太笨,他竟配合我军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凌统、周泰在夏洲首尾高鸣战鼓佯作进攻,他便分兵两路驰往阻击;吕范秘密接近其大营,突然向其统领的留守部队发动猛攻,他便大乱溃败;那两路阻击部队听闻大营被袭,匆匆回救,又遭凌统、周泰部追击,在我左、中、右三军夹击之下,亦随即被各个击破。然而梳理一下牛金以往的战绩,实在很难将他与“笨”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啊!

      “干了!”

      新年里的第一天,我全军渡屯长江北岸,于夏洲安营扎寨后,周瑜、程普设宴大犒三军,将士们都快乐疯了似的,大叫大笑,开怀畅饮。

      “喂喂喂,都少喝点儿,当心曹军来劫寨!”

      “劫寨?得了吧,你是没见他们昨晚的狼狈样儿!”说话的一个打了个酒嗝儿,“老子这会儿借他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来劫寨!”

      “要是再加我一个胆子呢?”

      “还有我的!”

      “去去去,都跟着瞎起什么哄!”

      “哈哈哈——”

      这是吕蒙营寨,我本是来找樊平的,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却听这几人继续说道:

      “要我说,还不是你小子运气好?大都督从咱们将军的部曲里抽调出五百人随吕子衡将军渡江夜袭,兄弟几个,单你被抽了去。这要换了我啊,照样杀他一串儿曹兵立功!”

      “怎么着,你眼红啊?”

      “哼,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我说你们俩烦不烦?大都督赏下这么好的酒都堵不住你们俩的嘴吗?”

      “对对对,喝酒!”

      “干!”

      “干了!”

      “不过啊,你们发现没有,大都督是越来越看重咱们吕将军了。我有一个同乡在大都督帐下做事,据他说啊,每次中军议事,大都督都很乐意听听咱们吕将军的意见呢!咳咳,‘子明啊,这件事,你怎么看啊?’”

      “去!大都督多俊逸一个人,哪里是你那副鬼样子!罚酒罚酒!”

      “该罚!还不快喝?”

      “喝就喝,好酒不喝白不喝!”咕咚又灌下一碗后,他朝嘴上抹了一把 ,“诶,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益州来降的那位袭肃将军么?”

      “记得啊,瘦瘦的,有点黑,但看起来很是精悍的。”

      他继续故作神秘地:“那你们可知道,大都督本来是要将袭将军的部曲并入咱们吕将军麾下,以充实咱们吕将军实力的?”

      “有这事?”

      “可不是!”

      “那为什么又没下文了呢?”

      “是咱们将军自己拒绝了啊。”

      “为什么呀?战时敌将来投,将其本人与部曲分开,以防临阵倒戈,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咳,咱们将军说了,袭将军有胆用,且慕化远来,于义宜益不宜夺。”

      “这样啊!不过也好,益州话咱又听不懂,真打起仗来,谁有工夫和他们连说带比划啊!你们说是吧,啊?”

      “哈哈哈,你小子想得还真远!”

      “那当然,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哎哟,笑死人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子曰’上了!那你说说,这是哪个子曰的?”

      “管他哪个子曰的,反正大都督对咱们吕将军好,以后就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等咱立了功,有了钱,把那什么五经六经的统统买回来挂门廊上当竹帘子使!再请他十个先生,天天子曰诗云,就当听小曲儿!”

      “啊呸,有那么难听的小曲儿嘛!”

      “哈哈哈——”

      “诶,帐门口是谁?”其中一个突然发现了我。

      “那个……”我稍稍有点尴尬地,“你们知道樊平去哪儿了么?”

      “阿平啊,”他想了一下,“刚刚我见他一个人朝江边去了。”

      道了声谢,我赶忙转身离开,几个人的声音却还在身后哇啦哇啦响着:

      “诶,刚才那人怎么好像是个女的?还有点眼熟!”

      “喝多了吧你!哪有女的?我看你是想老婆了吧,哈哈哈!”

      ——天呐天呐天呐,真受不了这帮人!

      “昨晚,我的好兄弟战死了……”

      身后还不时有人们快乐的笑闹声被夜风送来,可当我找到独自坐在江边的樊平时,他这样对我说。

      “他们说他中了流矢,尸首被江水冲走,找不到了……”

      他的声音是一种刻意压制下的平静,紧抱双膝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默默站立了半晌,我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转回来时我往他手里塞了一坛酒,又拿出三只酒碗:“这可是绝对的好酒哦!”

      “这酒哪来的?”犹豫了一下,他问。

      “大都督那里。”

      “大都督那里?”

      “你真以为今晚所有人都可以一醉方休啊?告诉你吧,大都督和程公所部今晚都只许吃肉不许饮酒,以随时防范曹仁。反正他们也没机会喝,不如先给我们……给你兄弟享用一下。”我望着他,“你……奠他一碗酒吧。”

      自从被吕蒙揭穿了身份,这些日子来樊平一见我就溜,搞得我心里怅怅的。这一刻,他依言斟满一碗酒,起身面向大江时,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开始有泪花闪动——

      “好兄弟,受了这碗酒,来世,咱们还做兄弟!”

      他低低啜泣起来,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望着眼前黑沉沉的、不舍昼夜奔腾着的大江,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事实忽然像江涛拍打着江岸一般,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心房——

      死亡一直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每一场胜利的脚步,敌人在死亡,敌人的敌人——我们的战友同样在死亡,一直如此,从未间断。我有时甚至觉得一场满座喧腾的庆功宴不光是在庆祝,更像是在教人们遗忘,酒肉穿肠而过,人们在快乐与迷醉中忘却一切痛苦和哀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1]

      “我和我那兄弟都是徐州人,初平四年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家人都死去了……”在与我对干了两碗酒后,樊平“砰”的一声仰倒在江滩上,低低地说。

      徐州,初平四年……我马上想到,初平四年,曹操攻徐州,杀男女数十万口,泗水为之不流。那么樊平和他那兄弟的父母家人应该都是死于曹操屠刀下的了……

      “据救了我们的老乞丐说,当他来到我们已经变成一座死城的家乡时,因实在饿得紧了,不得不试着在残砖碎瓦中翻找些吃的,却意外地发现了我们三个孩子。反正打有记忆起我们就在流浪,一开始是跟着那老乞丐,后来他死去了,另一个孩子也死去了,只剩下我们俩自己流浪。好在我们并不会感到孤单,流民到处都是,只需随大流跟着走便是。只是吃的东西一直很难弄到,什么草根树皮都拿来充饥,即使这样依然有人饿死,每天都有,就那样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路上死掉了,也没有人有力气去掩埋他们……有一天,我那兄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肉脯,他让我吃,可那是肉脯啊,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块,可那是肉脯啊,而且我知道他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就又推让给他。他哼了一声,干脆把肉脯扔进我们乞讨用的破碗里,和我赌起气来。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把碗里的肉脯叼走了!我们俩都急了,爬起来便去追那条狗,可又怎么追得上?只能眼睁睁看它叼着肉脯跑远,直到看不见了,我那兄弟叹了口气,说:‘算了,它也饿呀……’”

      他蓦地安静下来,闭起眼睛,仿佛沉湎在往事中,又仿佛正极力将它们从记忆里抹去。然后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们渡了江,来到了江东,看到征兵的告示,便想碰碰运气。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们那时不为别的,就只为能吃上一顿饱饭。可我们俩都太小了,又瘦得不成样子,负责征兵的人不肯要我们,要不是吕将军碰巧路过,我们就……”

      他再次停顿下来,这次,他吸了吸鼻子,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哈哈,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军营的情景,不过我那时满脑子想的还是吃饭,后来真的开饭了,我们俩一人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稻饭,傻傻地看了许久,又不敢放开吃了!哈哈,太久没有吃饱过,怕一顿吃太多会撑死。”

      转过脸去,我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其实我挺没出息的,吕将军要我好好练箭,我就乖乖地每天练箭,从不想其他的。我那兄弟就不同,他想要立功,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有一天为父母家人报仇!”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的沉默却漫长了许多,然后渐渐地,被他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取代: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可以死呢?……他说过立功,要出人头地,要为父母家人报仇的呀!”

      翻过身子,他趴在江滩上呜呜大哭起来。默默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许久,我试图安慰他说:“你不要哭了。”

      “你不会懂的,你永远都不会懂的!”他捂着脸大声说道。

      默默又饮尽一碗酒后,我也“砰”的一声把自己摔倒在江滩上:

      “谁说我不懂?”

      或许是摔的力气有点大了,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有点晃,然后整个胸口都疼痛起来——里面的心摔破了一样疼痛起来。

      “我怎么会不懂?是,我没有饿过肚子,可你知道么,阿平,你的父母死去了,我的父母也死去了;你的好兄弟死去了,我的三个哥哥也死去了……三个哥哥,在朝阳般的年纪,在朝阳般谁也不敢估量他们前途的年纪,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一个……一个……一个……”

      他的哭声终于变低了些,我的眼前却开始变得模糊:“刘备去取荆南四郡了,可你知道我有多想让咱们江东的将领去取,然后跟着他一起去么?长沙郡,临湘城,那有我曾经的家,是我们一家人最后团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时常梦见那里,梦见那所老宅,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梦见院子里的大榕树,梦见我的哥哥们。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英气勃发,俊朗非凡,那份夺目的光彩,没有人见了会不惊叹!我还时常梦见舒城,周府,我的哥哥们在庭院里射靶击剑,谈兵论武。只不过庭院里栽的不再是榕树,而是一株花开胜雪的流苏树。他们正练得起劲儿,我母亲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说,‘好了,歇歇吧!’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舒城,周府……是大都督的家么?听老兵们说,大都督与先讨逆将军总角相交,是那个时候么?”

      他的脸上犹自挂着几滴泪珠,于是这突如其来的好奇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拂去悲伤,我坐起身:“是,那时候我父亲去讨伐董卓,我家就搬到了舒城,大都督的故乡,我们全家都借住在他家的大宅子里。”

      “是这样……”他亦重新坐起身,一手托腮抵在支起的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我能想象得出你说的那种光彩,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大都督,当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会有这样俊美的男子?不单单是样貌,而是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嗯,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光彩——夺目的光彩。所以,我能懂得你的悲伤,就像……”

      “就像,我也能懂得你的悲伤。”

      终于,我们相视微笑起来,然后他再度转目望向夜色下与幽黑宽广的天地连成一片的幽黑宽广的长江,幽幽地:“不知我会死在哪里呢?……一片平沙旷野上?我的血流出来,渗进去,若干年后,那里会长出一棵茂盛的大榕树?”

      “瞎想什么呢你?你不会死的,别胡说!”蓦然大声地,我警告他,用那么大的声音去压制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莫可名状的惊恐。

      而他慢慢伏下身去,将下颌抵在膝间,“从前并没有想过的,只是现在……”他先是微笑了一下,然后那笑容隐去,神情间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一般的毅然,“其实也没什么,和许许多多人一样,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我都无怨,不悔!”

      注释:

      [1]《诗经·秦风·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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