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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衣袍溽血待君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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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翠离开前留下的腊烛燃尽了。
狱雪忽地想起,这蜡烛里的香气,似乎是百燕花的香味。
黑云寺大堂里供着高大的佛像,在秋天里燃起的千盏明灯,其中灯油里就融着些许百燕花的香脂油膏。
挣脱不开缚魂绳,狱雪思绪恍惚间,只觉这一生,二十多年来,总是在亏欠。
一份只有自己独活下来的愧疚与无力。
──不明白为何狱氏一族唯有自己存活的愧疚,在鬼云州里隐藏着身分,渡过的每一天,承受着他人的恩惠与庇护,不知该如何以报,手上的刀越趋锋利,却是无论如何往上攀爬,眼中所见到的,仅是对于种种处境更加无力以对的自己。
当年土封破印,十三邪器现世在即。
嵚岩宰辅狱奥为阻邪器现世,拂逆圣意抗命于朝廷,动用私兵,以一脉之命将邪器镇压,封入泰祭坛,守得一时天下太平,只换得狱氏尽灭,以及在世间洗刷不尽的叛国罪名。
诛连九族的刑罚,还不待下达诏旨,嵚岩宰府之府邸所在,连同霸州狱氏根据地狱笼院,已是夷为平地,寸瓦不留地消失殆尽。
在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父亲狱奥做出了选择。
──选择了天下安定。
──选择守护多数人的性命。
狱雪明白。也不明白。
嵚岩宰辅代代相传的使命──冥鬼封尽,为镇压邪器的重要手段,在当代宰辅狱奥死去之后,秘术至此消失于世。
如今世上能够封印邪器的势力,仅剩与狱笼院嵚岩宰辅互为表里的鬼云州暗鬼阵牙,但即使是暗鬼阵牙,接连在墨羽乌翎死后,番号人多名牺牲,加之遇上西匣子代数交替,姬商尚未能彻底掌控唳鹤玉械匣……
鬼云大阵压制着狂骨炎海,而能够封印邪器的暗鬼阵牙,却伤及根基未复。
眼下,沧海境阿苏洛域之乱,大量精锐失血,青龙后裔墨翠叛变,狱雪眼中所见,死去之人,宛如大道上错开零落的齿轮,即便自己拼命地想迎头赶上,也无法弥补起空缺的一二。
细小的裂痕浮现在狱雪苍白的脸庞上,像是白瓷碎裂的痕迹,渐渐延展而开,蔓延到他浓紫的双眸边,眼眸中瞳孔慢慢地扩大,丧失聚焦地涣散。
漆黑的室内,他碎开的肌肤剥落着,没有落下一滴鲜血,缚魂绳依旧紧紧捆绑着他的身躯,束缚着他的阵法亦没有察觉任何异状。
狱雪颈子上的银鸢环化为灰土的色泽,一身黑袍也缓缓退去墨黑,从边缘起崩落为尘沙。
。
──五癸申门,迷宫之中。
狱雪以镇山之术引爆的第五座迷宫,往阿苏洛殿域的通道全数塌陷,碎裂的海壁灌入沧海汹涌的狂流,残留的空间破碎而狭窄,四处是巨岩崩落,泥石与尸血混流。
朗漉紧紧地将狱雪抱在怀里,然而狱雪负伤身躯体温依然渐渐冷下。
狱雪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倚靠着朗漉,失去魂识的躯壳毫无声息,朗漉将下颚轻扣在狱雪头顶,心中默数着时间……
朗漉敛起双眸,心道,应当是快要回来了。
只待“不羁之骨”所塑造的分体散去,狱雪的意识便能重新回到本尊身躯之中。
狱雪的指尖抖动了一瞬,一双眸子霎时瞠目而睁,冷汗从脸上滑落,挣动间,侧腹撕裂的伤口疼痛异常。
“别动。”朗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咳……咳!”狱雪伸手摸上朗漉的脸庞,正想回话,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花,只觉分散在全身上下,或大或小的伤口灼热刺痛,灵脉也丝丝抽痛着。
他捂住唇边,咳嗽间,鲜血不住从指缝涌出。
“冷静,先听我说。”朗漉松开环绕着狱雪的手,将手覆盖他放在自己面颊的手上,缓缓说道:“我将庆宿给予我的璃珠与秘符,都交给了戚珣和姬商……琏蜂之术中失去意识的是莫晓吟,他们此刻已寻着秘路遁去……没有人失去性命。”
……没有人失去性命。
闻言,狱雪稍稍松了口气。
狱雪的心跳渐趋平稳,头痛欲裂间,切换至不羁之骨分体时丧失的记忆,慢慢地恢复过来……
五癸申门中一度产生的激烈战斗,分散又会合的同伴。
“那是西琴……傀儡弦……公孙冬深……是么?”狱雪蹙着眉,喃喃说道,西琴傀儡弦──能够操纵弦附之人的神智,使其反戈,化为兵棋,随着操纵者的意欲而行。
朗漉回道:“……确实是公孙冬深。”
狱雪伸向侧腹的伤口,道:“那残留的傀儡弦……可取出了?”
朗漉道:“取净了。”
狱雪点了点头,混战之中,他没来得及看清,那持有镇山之人的样貌,却是遭逢暗算身中数道傀儡弦。
在被傀儡弦侵入而彻底操控之前,狱雪强制同时发动了“镇山之术”与“不羁之骨”,算准位置炸碎信道,并借着不羁之骨塑造的分体,将傀儡弦隔离尽可能地隔离在其中……
──而自己失去意识的身驱摔落于深坑。
炸碎的通道,应是已将双方彻底隔开,狱雪靠在朗漉怀中喘息着,他反手抹去唇边的鲜血,一时之间思绪还有些模糊,想不明白……朗漉又是怎么出现在此地的?
……啊。
……原来如此……是分/身。
狱雪叹了口气。
想必,朗漉是用分/身随着姬商等人行动,一片混战之中,狱雪一眼望去着实无暇判断出这般细节,况且朗漉的分/身强大异常,与本尊区别甚微。
居然这样给他给蒙过去了。
“得再找出一条路……前往修罗殿……”既然意识已回归本体,不羁之骨的分体撑不了多久,肯定会被察觉出问题,狱雪摇晃着想站起身,却不稳地摔了回去。
朗漉顿时皱起眉,闷哼了声。
“……朗漉?”狱雪意识到不对劲,抬手在黑暗中燃起细细一缕灵炎。
微小光球似的灵炎飘了起来,照亮朗漉染着血的脸庞,深邃的五官上血迹斑斑,狱雪的视线才刚对上朗漉一双狭长的浅金眼眸,便又陷入黑暗。
朗漉伸出手,将掌心掩在了狱雪的双眸之上。
“别看了。”朗漉将狱雪拉进怀中,伸手拂向狱雪的头顶,将他的脸庞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淡声道:“……既然不想看,那就别看了。”
──“朗漉……我不想看见,你再因我而受伤了……”
狱雪想起分开之前,自己丢下的话语。
狱雪听得出朗漉话里带着愠怒,他愣在朗漉怀里。
方才一瞬间看到的模样,却像是烙印在了脑海之中──朗漉一身的白袍,竟是看不见一丝白处地浸满了鲜红,浑身是血。
“……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朗漉?”狱雪咬着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手环过朗漉的后背,哑声道:“……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朗漉垂下浅金的眼眸,道:“……回溅的血。”
“你骗我。”狱雪轻缓地收紧了回抱住朗漉的手,道:“别骗我了……这里是哪里?池茜那些兵毒傀儡,还有那些尸身傀儡去哪了?”
模糊的思绪逐渐明晰,他想起来迷宫里依旧未除尽的威胁,敌人依旧潜伏着,哪能容易地取得一时的栖身之所……
“……。”
消耗完微小灵力的灵炎光球暗去,朗漉沉默地听着狱雪的话语,即便伤口发痛着,也任由狱雪收紧双手抱住自己。
过了一会儿,狱雪小声地说道:“……朗漉。”
朗漉回道:“……嗯?”
狱雪复又小声地说道:“……朗漉。”
朗漉复又回道:“……嗯。”
狱雪缓缓抬起头,一双浓紫的眼眸隔着沧海底下邪异深邃黑暗,凝望着朗漉模糊的轮廓,轻声道:“……朗漉。”
“……我在这里。”朗漉低下头,将额头碰上狱雪的额头,染血的墨黑发丝轻轻滑落,两人高挺的鼻尖交错着,微热的呼吸拂过彼此的颊畔。
半晌,狱雪轻轻点了点头,又低头将脸埋回朗漉的肩头上,十指的指尖紧紧地抓着朗漉后背的衣袍不放。
见状,朗漉浅浅地蹙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别老是这样乱跑就好了……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狱雪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叫你要管我。”
“……。”朗漉苦笑着,将下颚轻扣上狱雪的头顶,道:“全怪我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衣袍溽血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