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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古驿道,从长安通向遥远的藩国。我牵着疲倦的瘦马,一路从繁华走向荒凉。几点漆鸦在前方盘旋,我下意识的将手伸进干瘪的行囊,可惜那里面已经没有了金弹和长铗。
      等我意识到这点时,悔然已晚。缩回手,那曾经把盏的手,而如今酒气已淡。夕阳将人与马的影子拖出长长的一痕,任我怎么走也走不出自己的阴影。脚下并不是我熟悉的路,没有香碎的落花钿,也没有叫卖声声的乳雪。禁不住向西回望曾经的长安,竟在重重青山外望不到一片城瓦。冷漠涩水换了鹿鸣新宴,瘦马嘶嘶换了丝竹竟发。“马后桃花马前雪”叫人怎么舍得收回这眷恋的目光。
      我终于狠下心来继续前行,却不知何时已走入暮色。四周的景物模糊成了淡淡地墨影,只有过人高的野草有一下没一下的搔弄过我的脸颊与手臂。脸上有细细的湿凉之意,是天公坠泪么?还是我自己的泪水?我伸手摸了摸马背上的褐毡,也湿漉漉的一片。终于不再是自己的泪水了,我该高兴还是悲悯自己。
      野草侵占了本已逼仄的道路,密密阻挡了我的目光,索性上马,任马载着我这副皮囊前行。无所谓方向与道路了,在我眼中远方本就是没有方向和道路的一片混沌。
      “阮籍失路”我是不是也该痛哭一场。可惜,眼中干涩,泪早已哭干了。坐在马背上,颠簸得我昏昏欲睡。雨丝若飞,绵绵织就了一张薄网,雾朦朦的,不愿顾念那凉意,我的目光迷离了起来。
      隐隐地,听到纤细的丝竹之声似从未知的远方飘来。放眼望去,有一豆明灭的灯光在前方遥遥闪亮。不待我执缰,马就直奔那灯火行去了。
      来到近前,原来是一座庄园。高大的朱门待我刚要敲动,忽地从里面就开了。两列宫灯从院内一盏一盏地点亮直亮到我的眼皮底下。在一片眩目的光芒里,竟然有两位宫装仕女在向我盈盈下拜。“公子远道而来,一路劳顿。鄙府特备了一席酒宴,肯请公子赏光。”这是两位美丽的少女,悦耳的声音就像鲛人的眼泪滴落在瓷盘上,我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美丽的姑娘的邀请呢?何况我的心早在她们秋波一扫时被收服,那样惝恍楚楚的波光啊。
      两位仕女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望着她们春池吹皱的衣衫,似乎有一种如在梦中游的错觉。娉娉袅袅的倩影迷醉得我几番忘记迈步。还是偶尔传来的清脆的响声将我“唤醒”,像玉瓷相碰般地清锐。我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只看到了仕女腰间垂下的玉佩和长长的流苏。
      越向里走,灯火越胜。一路上不断有宫装仕女笑语迎人。穿过一条穹顶长廊后,扑面而来的景象令我一阵眩晕。
      入眼是正对着我的金丝楠木的金漆须弥座平台上奢华的宝座所散发的华贵。这致命的辉煌迫得我猛然间无法呼吸。更不要说分神去辨认藻井上灿烂的纹卉,门窗上细得已无法看清的花瓣。空气中感绽放着一种香味,不是沉香,非关瑞脑,更不是龙涎。这繁华的气息是我不曾嗅到过却又如此熟悉的。
      在一片金光耀眼过后,我混沌的大脑终于醒悟到,这……这不是长安的皇宫么!
      一切景象都如同显公三年的鹿鸣新宴,那正是我第一次踏进这汉家宫廷。圣上把盏赐酒仿佛还就在昨日。
      然而这个结论却令我感到更加混沌。六年后的今天,我从离开长安之日向东前进,已走了两月有余,一路的萧索又见繁华,竟然还是宫殿。
      理智告诉我这事情是多么荒谬,然而脚下平滑如镜的水磨金砖却清晰地映照着我的身影。
      我恍惚间已被带到了黄花梨木的几案前落座。案上的器皿清一色的刻瓷,装盛的菜肴也多半是我不认得的。连青瓷碗里的米饭都是颗颗饱绽的碧粳,散发着木樨清露的芬芳,难道是用花露熏蒸而成的?
      菜肴一道道上来,却始终不见宴客的主人。
      身旁的侍女步摇曳曳,身手拦住她水瓷般光滑的衣裙,她笑者回答:“她要亲自为您献舞。”
      顺着她的目光所指,灯火通明的宴厅刹时幽暗了下来,只剩几盏微明闪烁,隐隐搅动了我心中的一池碧波。
      细碎的步伐从深处清脆地移来,每一步都踏中琵琶微颤的弦音。青铜斑驳的灯台上燃着一点忧怨的烛光,它被一双白瓷般的素手护着,清清灵灵地摇曳到近前。仿佛要照亮一段前尘往事的酸楚。
      素手的主人白纱遮面,但我却分明感到一滴泪水从她的面上滑落,滴入她高华的白衣里不见了,滴进我一路装满心事的惆怅里,却似一滴苦墨落进笔洗,霎时在水中化为云烟,似聚还散,郁郁结结。
      同样盘郁的水袖一抖,碎瓷般泻落下来。古灯被置上了竹节铜台,灯火高高颤着。白衣女子便围着铜台轻轻舞着,长长的水袖随着她摆动的身姿微微抖动。“春寒赐浴洗凝脂”凝脂依旧在,秋清更胜春寒,那赐浴的恩赏却到哪里去了?
      女子背对着我,曳袖碎步向远处跑去,行至渐远,秋水波回,纤愁凝眸,欲说还休中飞袖打灭了灯火,顿时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都陷入了天阔地载的寂寞里。静到极处,她在黑暗里幽幽一叹,我的心中猛然一悸,霎时灯火齐明,绚然如昼,笙管乍响,丝竹俱作。
      女子飞快地舞蹈起来,白衣翻飞,水袖舒卷,似一只白鸽轻盈而灵动,热烈欢快,她所过处香风袭人。
      一舞白纟宁!这只属于宫廷的的舞蹈竟在此时此地流泻在我的眼前。
      女子的衣裙舞成了一篷迷幻的白雾,可为什么她越是轻快我眼中越是有拂不去的泪意。光线照在她光洁的面庞上仿佛光流转在瓷器上有着分明的轮廓线。
      这白纟宁是一场梦幻,一场关于繁华与失落,青春与衰颓的梦幻。所有的欢快都始于那开始的寂寞入骨。而她此刻表现出来的热烈也不过是为了表现而已。她的步子总不经意间凝滞,带着失意怎么能无牵无挂的一舞白纟宁。
      梦破时分,她就再也舞不动了。如一只受伤的玉蝶轻伏于阶,细碎地喘息。她的眼角眉梢迅速爬满了皱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苍老无比。
      红颜白发在一舞间更替,好一曲白纟宁啊!竟将人蹉跎如许。
      我尚来不及惊呼,就听那女子恳求:“公子若有情怜我,就请此去东南百五十步,为我等完成心愿。”

      天微亮的时候,细雨还没有停,我被冷意惊醒在荒野。那无尽的哀怨啊,是一场梦吗?这一场无涯的生啊,似梦非梦……
      俯眼往去,满地是砾砾的瓷片,马蹄踏在上面,吱吱作响,仿佛要将这一件件美丽的细节一一讲给你听。
      一步,两步,三步……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东南一百五十步,我面前的是一座荒废的瓷窑。芦荻萧萧,青苔滑腻,穹隆的通道半壁倾颓,隐约窥见了那后面黑黢黢的窑炉。 我低头捡起了一片碎瓷,瓷片上细致繁复的缠枝牡丹纹卉刺痛了我的眼睛。小小的残瓷郑重而怜爱握在我的手心里,仿佛捧起一段相知相惜的情谊。温暖的拇指慢而坚定的抚过瓷片,拭去这阴冷寒天里附在瓷片上的薄薄水气,也拭去失意中欲殷还咽的泪水。

      在梦中,那男子温暖的手指为我抚去了眼角的泪。醒来的时候眼角边似乎着残留着暖意。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我却应当起来梳妆了。料峭春寒鲛绡薄,那一点暖意敌得过着凄清的寒冷么?坐在云雷纹填漆的铜镜前,我闻到了缕缕静谧的幽香,啊,玉兰开花了。是何时开的呢?那株玉树就在我的窗前,时光流转,我竟忘记了花开花落。花犹如此,人何以堪。镜中的那张容颜是我么?那梦中的我又是谁?梦中的我在舞蹈中老去,而镜中的我却在老去中舞蹈。我只是宫中的一个普通舞姬。
      镜中的我玉臂皓腕轻轻梳理着乌发三千,头发极长,遇到打结处不能用强,只能耐心的理顺它,它分分寸寸是我岁月的累积,是我生活的资本。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梳齿被最后一个发结绊住去路,我的生命,年轻的岁月,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消磨在这三千软发中!青丝长,我能牵系住什么呢?青丝再长,却不系年华!手下一用劲,结开发断……
      已酸的手臂护着高耸的发髻不能动,一动形散,那这长久以来的梳妆就前功尽弃。咬牙坚持着,用一手持髻,一手在奁匣里挑拣着今日适用的钗钿。显公三年,今日是圣上宴请新科学士的鹿鸣宴,而我要在宴上献舞——白纟宁。指尖碰到了一枝石榴花纹银质扁方。扁方中间锤锻石榴花卉枝蔓,四周錾刻花叶纹样,布局疏朗有致,不俗不艳,雅致堂皇,正配今日的宴席。
      仕女桃叶为我打来了洗脸水,放下水盆,我看到她微蹙的细眉间满布着烦忧。
      桃叶,你为什么在忧愁?难道是为我们烧制瓷像的窑又断银了?
      为我们自己留像,这是历代宫中宫女的一点小小的愿望。此刻那一切的朱颜玉色,玲珑青春都不是为我们自己而绽放。手掌摊开,润似春叶,然而叶脉却不在我们自己手中。待到霜满云环,尘堆雾鬓,却不是一句“闲坐说玄宗”可以诉尽的苍凉。这一生我们除了陪宫殿飞起檐角上的瑞兽等待时间,什么也不能留下。建一座瓷窑吧,为我们自己留下曾经的美丽。
      我拔下那支扁方交给桃叶,自己换上了一套花纹烧蓝铜质短簪。想办法拿去换些钱吧,再攒几年,就又可以开窑了。
      时间随着发髻一点点盘高而消失,窗外随着发饰压在头上的重量一点点增加而变亮。抹粉,画眉,调朱,贴翠,拈花,结襦,系裙,披帔,我又变成了宴席中那个光彩夺目的舞蹈者。
      那边廊下站着的是新科的学士么?为什么那么像梦中的公子。仕女的流苏长而曳地,那公子随后跟去,没有向我望一眼。梦境与眼下一节一拍的慢慢重合,分不清谁更真实。
      白袖曳地,走向宫殿,每一步都踏中琵琶微颤的弦音。
      今天,我能多得些赏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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