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无双》宋锦玉

9、第九章

　　芳芳的事刚尘埃落定，没过几天又出事了。

　　坊里的落落本有一相好，二人好了几年，那郎君痴醉于她的美貌，本来今夜打算赎人，妈妈都收好银子给了卖身契，哪知郎君瞧见落落鬓发间一根华发，骤然悔悟，嫌弃落落容貌不好了，一把夺取银两，出了平康里再不知所踪。

　　落落在原地呆楞许久，忽然嚎啕大哭。

　　她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一向待人接物，说话语气都轻柔如风，哪里有过这般时候，坊里的娘子们都在劝她，

　　落落此时正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旁人说什么断然听不进去，不知有谁叫了一声，“小阿鸾来了。”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落落一下子打住哭声，抬头眸子明亮，果真见阿鸾来了，憔悴道：“小阿鸾，你一向有主意，若能帮我华发生黑，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谈钱就俗了，”阿鸾浅笑道，“我不仅可以帮你，还分文不要，但有一个要求，若日后你那情郎再来，你不准搭理。”

　　落落咬唇迟疑。

　　芳芳恨铁不成钢，葱指狠戳她额头：“那姓林的有什么好，脸白胆怂，见异思迁，全长安再寻不出他这么个大怂包。”

　　清清似乎想起一桩伤心事，倒能理解她现在的不舍，语气柔软几分，“你还不如想想自己，没了皮囊，妈妈还能留你在坊里？”

　　诸位娘子七嘴八舌相劝。

　　“别说了，”落落捂住脸掉泪，“我应你们的还不成？”

　　阿鸾转身吩咐侍女取胡粉、白石灰，用水拌匀，涂抹在落落发间，再刷上一层头油，最后用头巾裹好。到了时间揭开落落裹发的头巾，用温水清洗一遍，日影照耀下，乌发如墨，哪还有一丝花白？

　　芳芳娇嗔：“好啊，小阿鸾你偏心，上次缝我口角，舍得夺去我一千五百两雪花纹银，遇上落落反倒是心软了。”

　　“小侯爷疼你，万两黄金都愿意给你花，落落所遇非人，跟你能比？”清清摇着扇子，风掠过她清丽如画的脸庞，正巧窗外有人经过，无意撞见这幕，一时痴痴看着，没注意前头，连人带马摔进河里。

　　扑通好大一声，仿佛屋内都溅开水花儿，众娘子咯咯发笑，清清眼角掠过河里高大的男子，掩着扇也笑了。

　　芳芳也笑逐颜开，娇娇俏俏，却是清清这话无形取悦到她，伸手捏了捏阿鸾的脸颊，“我就说嘛，小阿鸾不是个没良心的。”

　　落落低着眉，心情还有些低落。

　　众位娘子正聊得热络，忽然有人叩响屋门，说是小侯爷来了。

　　芳芳脸儿红扑扑走了。

　　“我这儿有逍遥酒坊刚送来的酒，”清清把阿鸾拉到屋里，“你怎么有这么多鬼点子，哪儿瞧来的？”

　　平常来找她给的都是绿酒白酒，今日却发善心，阿鸾笑眯眯的，“《夷坚志》、《福真寿经》一些古籍中均有记载，我正好看到，你要想看，改天我开个书单给你。卿卿还想问什么，我一定倾囊相告。”

　　“你究竟是谁。”瞧着藤椅上风流含笑的小郎君，清清想起这一月坊里的奇事，经了这小郎君的手，次次化解妙趣横生，让人越发好奇她的经历。

　　“我啊。”阿鸾指尖点着自己，摇头笑了笑，“说了你不信。”

　　清清笑盈盈，“你不说，怎知我信不信？”

　　阿鸾畅快一笑，双眉飞扬，“你想听，我便告诉你罢。准确说来，我出生在七十年前。”

　　清清：“……”

　　难道她长了一张好糊弄的脸？？？

　　**

　　芳芳自倒了一盏葡萄美酒，柔声道：“四郎。”

　　薛小侯爷接了酒，一口喝完，下巴落着点点红渍，提了精神，他眼皮抬了抬，揽芳芳入怀，指腹轻揉小娘子的唇角，爱极了似绽未绽的红莲，“什么事儿令你这般高兴？”

　　芳芳就将刚才的事儿妙声绘色说了，笑吟吟仰头看他：“四郎不知，这位小郎君真是一位妙人。”

　　薛小侯爷心眼儿小，挑眉道：“有我好看否？”

　　芳芳随即明白他在吃醋，甜甜笑道：“论容貌，自然不及四郎万分之一。”

　　夕阳西下，平康里处处是洛阳花、章台柳，屋内熏了香气，暖得令人遐想万千，芳芳温柔递酒：“四郎。”

　　说来可笑，她被薛小侯爷疼了这么久，外人多么羡慕她，可只有自己明白，小侯爷从未碰过她。

　　男人沾了女人的身子，才会真正惦记到心里去。

　　不能怪她想出这法儿。

　　薛小侯爷往酒杯中一闻，哼了声，眼里露出嫌弃，“你在酒中下了什么？”

　　芳芳脸色一白，咬唇道：“四郎。”

　　薛小侯爷扯开搭在胸膛上的一双玉手，顺势拂了酒杯，“我最厌恶旁人算计。”

　　他不大爱计较，但一旦计较起来，可真是变了脸色，芳芳抖如筛糠：“四郎，妾不敢了。”

　　小侯爷俯她一眼。男人天生一双桃花眼，眼皮薄，眼瞳青白分明，分明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却令芳芳心冷齿寒，听他声音陡沉，“春山！”

　　春山把芳芳“客气”拖出去，屋内还熏着极浓的香气，薛小侯爷把窗子都开着，晚风徐徐灌进来，他扯开衣领扣子，想起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圣人要给挑左仆射家的二娘子，那是个鼎鼎有名的贤惠美人，他没什么感觉摸着空隙匆匆离宫。

　　想到家中还有老太君等着他，难免一阵头疼，才想来平康里偷一口闲气。

　　结果更不省心。

　　醉意涌上来，他醉晕晕躺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之上，呼呼大睡而去。

　　梦里有一处山谷，桃花漫山遍野，隐约掩映一道人影。

　　他变成蝴蝶追去。

　　**

　　后院弥漫开桃花浓香，阿鸾低眉一笑，渐渐陷入回忆。

　　那时可不比现在的太平盛世，世家大族霸占天下，在他们眼里，皇族算什么东西？偏生她出生在皇宫，成了大东朝末代皇帝的唯一一位公主。

　　父皇宠她爱她，视她如珍珠宝玉，甚至因为膝下无子，动起了立她为女太子的念头。

　　世家大族哪里容得，便策划宫变，推翻东朝，而她也沦落民间，险些死于世家走卒之手，可老天不亡我，这时有人救了她。

　　大雪纷纷，她饿得奄奄一息，他叫仆人端来一碗米粥，她这才活了下来，一直往东走，走烂双足，嘴唇发干，终于寻到天下闻名的鬼儿谷。

　　她被谷主收为关门弟子，以男儿示人，七年后出师，天下早已大乱。

　　世家、皇族纷纷搅在一块儿，她寻到当年赠给一碗米粥的恩人，投入他门下，谋局设计，排除异己，她连自己的性命都能为他舍掉了，终于等到他黄袍加身，平定天下。

　　可她手里沾的鲜血太多，枉死的性命化成冤鬼，他们不寻她，却是寻上了她的情郎。

　　本来他们早约定好，等到天下太平，便抛下世间的荣华富贵，隐居山林，嫁衣都做好了，他忽然病了，病得极重，大夫说他只有半年的寿命。

　　说到这里，阿鸾停了下来，眯着眸儿醉醉道：“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处宝地。西海之东藏有仙洲，叫做聚窟洲，方圆三千里，北接昆仑，洲岛上宫殿仙府、琼楼玉宇数不胜数。”

　　“洲上有人鸟山，有返魂树，能发出群牛怒吼的声音，闻者无不心裂。用此树的树根熬成汁，七七四十九天后制成返生香，香气绵延三千里，十日不绝，将死者闻了此香，能死而复生，续命十年。”

　　清清见她连喝三盏，暗暗咂舌。

　　逍遥酒坊一种酒最紧俏，一滴就能吐字真言，若有一字假话则心肝俱裂。

　　阿鸾也渐渐回过味儿，觉得自己比平常兴奋许多，低眉捏了捏眉心，“我这是怎么了？”

　　清清为她添酒：“后来呢？”

　　阿鸾侧着身子靠在藤椅上，蹬了半截乌皮靴，脸歪着，面红如花，“船队花了三个月寻到聚窟洲，又花了一个月等到返魂树开，寻到返生香时还剩下三十天，路上遇到一只妖物夔。龙形异兽，其声如雷，尾巴一扫劈断整条大船，嘴巴一张咬死船上所有人。

　　我幸运，没被它咬成血腥肉末，被它一口吞到肚中。妖怪肚中另有一重世界，没有日月升落，没有时间流止，方圆千里无止尽的雾气，将我陷在漫无止境的虚无中，直到有人误闯进来，破了夔的结界，我才知道世上已过七十年，昔日翩翩如玉的情郎成了一具白骨。”

　　阿鸾眯着眼睛闻酒壶边一口，酒香入骨，眸儿雾蒙蒙的：“你可知平康里前身是什么？”

　　“东朝末帝奢侈浪荡，将宫殿往外扩建，足占了半个长安城，此处也曾是皇宫一角。”后来晋太祖登基，又迁了回去，划分长安一百零八坊，此处便成了平康里，世人道这里是天上人间，风流富贵地。

　　阿鸾指了指身下的睡榻，弯唇笑：“此处曾是东朝宫殿，曾是我身下睡榻，除了这儿，其他地方我睡不惯。”说着指尖轻扯开衣领，露出半边肩胛，“我给你瞧样儿东西。”

　　清清瞧见肩后侧有一处浅浅的月牙疤痕，时间已久，但仍看出当初伤的极深，不由倒抽一口气，“这是？”

　　“这道疤痕可有趣了，你可知前朝名将宗勉，他骑着汗血宝马，挽弓搭箭，从未失过手，在战场上，他想一箭刺穿我心口，可惜了，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失手。”清清不禁一愣，阿鸾正抬起眉心，露出猫儿一般狡黠的神采：“他未能取走我的性命，愿赌服输，领着他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滚回去。”

　　清清皱眉：“你说的可是龙门关之战？”

　　龙门关是兵家争夺之地，谁夺取了龙门关，便抓住中原命脉，将天下收入囊中指日可待。

　　当年群雄逐鹿，李氏大军先占得先机，夺取龙门关，但几场厮杀下来兵残马弱，弹尽粮绝，此时敌军大将宗勉携兵围攻，本来胜券在握，却不知为何忽然撤兵，挂冠隐匿，给了李家喘息的机会，一扫之前颓势，很快问鼎天下，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太平。

　　史书中对这场战役浓墨重彩，但对宗将军的下落没有明确记载，至今仍是一个谜，野史记载，他的夫人被李军挟持在城内，无奈撤兵，但也深知撤兵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便携美人归隐山林，百年终亡。

　　如今却有人说他是跟人打赌输了，不得不撤兵。

　　牛皮儿吹得忒大了吧。

　　清清见阿鸾眼中浮现狡黠之色，不禁挑眉：“好啊，你一直在戏弄我！”

　　阿鸾眯眼轻笑，“谁叫你诓我嘴里的话儿。”

　　清清不甘心：“我就不信你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

　　“哄你一乐，当真可就无趣。”阿鸾咕哝了一句。

　　落日残霞，天一层层红透暗尽，她拎着满当当的酒壶扬长而去，气得清清在身后跳脚，敢情说了这么多一直在戏弄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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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说旧文案有点擦边，所以就改啦
下章二人见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