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夜无尘》屿儿

5、裂痕

　　奉先五年秋，傍晚，福宁殿。

　　殿中除了安静垂首的福柔外，便只得一男一女对坐博弈。

　　“你鲁莽了。”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神情淡然地小啜了一口面前的龙井。

　　谢后坐在他对面，并未做声。此刻她只简单穿了一身云纹碧衫，淡淡施了层薄粉，平日里华贵绮丽不复，却宛如画中仙一般清雅动人。

　　她玉手轻抬，捻起一枚黑子，稳稳落于黑白交错的棋盘。战局正是激烈之时，黑白两子互相厮杀，不可开交。

　　“哥哥好不容易进趟宫，就为和我说这个？”她轻扬唇角，却丝毫没有笑意地看着那玄衣男子。

　　她的哥哥，当朝中书令，谢弘卿。

　　谢弘卿神色未变，“玉滢，你如今做事竟也不和父亲与我商量，先前许文鼎一事，你便如此擅作主张，不怕与皇帝离心吗？”

　　谢后闻言轻哼一声，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弘卿，“你这是替他兴师问罪么？许文鼎自己犯下弥天大错，我保他一条命已经算是最大的仁慈，何来与皇帝离心一说。”

　　谢弘卿淡淡一笑，“他有没有犯错，想必妹妹比我清楚得多。” 他拾起一枚白子，修长的手指顿在半空之中，偏头看着谢后，“终究这江山姓李，皇帝，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等他掌权那一日，以你如今行径，我们谢家会有如何下场，你应该更加明白。”

　　谢后嘲讽地笑，笑声娇憨，“哥哥还想着辅佐李雍么？”

　　谢弘卿依旧侧头看着她，眼神犀利，“你要违背父亲的意思？”

　　谢后绝色面庞上绽放一个倾城的微笑，“不错。”

　　谢弘卿脸上有微微的愠色，“谢玉滢，父亲一生忠于大曜，从来唾弃背主弃君的勾当。无论如何，对皇帝，你万不可......”

　　“够了！你接下来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倦了！“谢后蓦然站起身打断了她，微微泛红的双眼出卖了她内心的波动，“不可越俎代庖替皇帝操心前朝之事，不可辜负先帝的嘱托！我告诉你，从我决定揽权的那一刻起，便断没有放弃的道理。至于李雍，不过只因我当年不知许鹭鸥害死弥淳，若我知道，我定不会扶持他。我告诉你，先帝膝下还有两子，如今，李雍或是他们谁来坐皇位，全凭我一己之意，李雍，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哀家拉下来的傀儡罢了！”

　　谢弘卿亦皱眉起身道，“我知道你心惜弥淳，可李雍终究是坐上了帝位，此时你若再动手，岂不是为家族背上了千古骂名？”

　　谢后刚才声嘶力竭一番诉说，现下好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缓缓地跌坐在软榻上。她垂眸，冷冷道，“哀家乏了，劳烦哥哥回去告诉父亲，我意已决。改日有机会便亲自向他解释。”

　　说毕，她也不等谢弘卿答话，便起身决绝地走出了福宁殿。

　　侯在门口的青尘见谢后面色不佳地走出福宁殿，心下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低身上前细细欲为她系上披风，“天冷了，娘娘小心着凉。”

　　女子平时里冷傲的面容带上了几分倦怠。她不耐地摆摆手推开了他拿来的披风，“不必了，你去将谢大人送出宫吧。”

　　青尘小心地抬眼，看见她琉璃色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疲惫，只得道是，领命退下。

　　看来谢大人和太后今日势必闹得很不愉快。他思忖着，抬足踏进了寂寥无人的福宁殿。

　　进了内殿，便看见谢弘卿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坐在珠帘后的软榻。

　　他身边，是个激烈厮杀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残局。棋盘旁胡乱地摆放着几枚黑子，显然是执黑子的一方推翻棋盒，匆忙而去。

　　青尘面容肃然，他缓缓向谢弘卿行了个礼，道，“谢大人，太后娘娘吩咐奴婢，送您出宫。”

　　谢弘卿恍若未闻。在今日之前，他和父亲都隐隐预料到了玉滢的野心，但是今日听她亲口承认，他难以置信。从前，他们认为玉滢不过趁着皇帝年幼代为辅佐罢了，所以才举家族之力在前朝支持她。可谁知，她不仅想把持朝政，更欲把李雍从皇帝的位置上赶下来。而她如今知晓了静妃的杀女之仇，接下来她欲如何？扶持别的皇子，抑或继续独揽大权，甚至改朝换代？他不敢细想，更不得而知。更不知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入宫不到十年，便从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闺阁少女变成这个手段狠辣的深宫妇人。

　　青尘见他不做声，轻声催道，“谢大人？”

　　“嗯。”谢弘卿隐隐回神，这才答道，“有劳你了，青尘。”

　　青尘不置可否地笑笑，谦卑地低身，扬袖为谢弘卿引路，“可是方才娘娘和大人闹得不愉快？娘娘性子确是有些急，但都是为了母家好，大人且宽心就是。”

　　谢弘卿暗暗苦笑，“不过一些小事争执罢了，无妨。你常侍奉在太后身边，记得照顾好她的身子。”他沉默些许，又说，“前些日子北疆出巡，我带回了些上好雪莲，你随我取了给太后送去。”

　　青尘谦恭地走在他前方为他引路，闻言略略向他的方向躬身，垂眸轻笑道，“是。谢大人有心了。”

　　谢后回宫方才坐了少许，觉得心中烦闷。本想唤青尘来说说话，才想起方才打发他去送谢弘卿了。她喃喃道，“福柔，你说，哀家是否太狠心了？”

　　福柔为她斟了一杯茶，方才道，“娘娘怎会如此想？”

　　谢后低低地叹了口气，“父亲一直以来忠于大曜，即使皇帝和我们无半点血缘关系，他依旧让我辅佐皇帝，等他成年之时，功成身退，”她顿了顿，漂亮的长睫垂下，“可我却为一己私欲违背了父亲的训诫，违背了谢家的祖训。”

　　“娘娘，”福柔担心地看着她，“老爷身在前朝，又哪里懂得您身在后宫的苦楚，又如何体会您的心情呢。”

　　“也是，”谢后面色苍白，由福柔搀扶着轻轻地倚靠在了纱床上。她冷冷清清的表情在灯火下更显哀凄，“许鹭鸥害死我的弥淳，先帝害死我未出世的孩儿，而我老死不得出这后宫。难道我生下来便是这般命运么？”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得变凉，直至冰冷，“他们欠我的，我必将一样一样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