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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   太子一行前来杭州府,正由运河入钱塘江,昨夜就安置在了西湖边。杭州府一向美名天下,西湖可谓其魂。
      这时节正是苏堤春晓,君瑞一路行来,只见桃花花苞色若胭脂,形状初成;而柳枝已软,水绿一色浅染堤岸;又有柳絮偶然落在衣上滚成一团,才圆又碎。淡淡风中,一片如诗如画。苏堤春晓果然名不虚传。
      赞叹不已间,一股子梅花暗香自远处隐约传来,便忍不住抬头去寻。那香气由湖中孤山处传来,只因这孤山多梅,此岛又称梅屿。君瑞站在压堤桥上,正能看见山上梅树成林,绵延似云锦雪海。他生来喜爱梅花,最是羡慕北宋林和靖“梅妻鹤子”的风雅。此刻见得这梅花怒放的景色,不免就想起孤山北麓的放鹤亭来,当下便生出了问幽访古的心思。
      过了跨虹桥,堤边一带也是热闹非凡,走索、骠骑、飞钱、抛钹、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跃圈、斛斗、舞盘及各色禽虫之戏,纷然丛集。显得杭州府繁荣至极。
      君瑞兴致勃勃看了一会儿,忽然瞧见路边有叫卖吴山“蓑衣饼”,都说那饼层层丝丝十分美味,他就起了性子想买一个,偏生又顾虑在路边吃饼有辱斯文,左思右想,只好罢手。
      恋恋不舍地绕开小摊儿,不远处就是孤山西侧那座环洞石搭桥。桥的样子十分普通,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君瑞却住了步子。他站在桥边,只带了满怀疑惑去看那桥头亭中立的一人。本来此地是个观赏西湖美景的绝妙所在,游人来往众多,这人并不怎么惹眼。君瑞却偶然发觉这人看的居然不是湖光山色,反而只在亭中慢慢摩挲亭柱,修长身形显出一种黯然销魂的憔悴来。
      小亭亭顶石砌八棱角、上覆青瓦,为丹柱墓亭。有一方描金匾额,提为“慕才”。
      这竟是当年南齐滑州(今镇江)刺史鲍仁替钱塘苏小小所建的衣冠冢。君瑞本来只想去往孤山,并没有想到此刻他眼前的这桥竟是西泠桥,而这亭却是苏小小的慕才亭。于是蓦然间就有了一种唐突佳人的愧疚生出,再看那亭中人在碑前寂寥神伤的样子,君瑞不由有了亲近的意思。
      “湖山此地曾埋玉……。”君瑞素来清高,不肯轻易向人示好。当日在扬州茶楼看他虽对陈允极感兴趣也不动声色,就能知道他的性子。因此这回他决意仍旧先引得那人瞩目。
      那人果然也是个知文识墨的,听了君瑞这一句便若有所思回头看。君瑞于是趁势摆出君子端方、风度翩翩的模样步上阶去,双眼连一丝余光也未曾漏向那人,装作专心看碑文,口中如珠如玉一般吐出下联,“风月其人可铸金。”
      他这联作得绝妙。湖山为实,风月为虚,风月暗指苏小小为妓的身份;地、人,三才占其二;又有铸金一词,借当年勾践铸范蠡金像二置于座前的旧事,显然将苏小小其人奉至高位。
      原本以为此等佳联一出,大凡是有些文采之人都会上前来以文会友。却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反而一声不响又掉过头去看碑。君瑞哪里受过这个,顿时愣在当处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怎会知道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乃是卫敏。这个卫敏与寻常的读书人相比大是不同,素来是秉性轻佻又有些顽劣。他听君瑞近前来装模作样吟了一副对联又不同自己搭话,就猜到几分这人的性子,不由就固态萌发,暂且按下自个儿悲春伤秋的心思,存心捉弄人。他虽然掉过头去,却偷眼看君瑞的反应,待看见他愣在那里无所适从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公子……?”君瑞怎能想到他忽然笑出声来,于是越发乱了心思。
      卫敏不由止住笑意:“你不认得我?竟也有你这样消息闭塞的人?不是说笑吧。”
      君瑞大惑不解。他早先看这卫敏衣锦绮、饰金玉珠翠,曾猜测这是官宦子弟,后来发觉这人却又有些不合时宜。且不说他举止轻浮过分,只是一个照面,几句话间抑郁愤懑之气便表露无疑。这是个什么人物?
      君瑞心中又生出些不安来。
      他那样子倒不像是佯装出来的,卫敏不由拿正眼去看他。
      “卫家儿郎好风流,玉冠缓带衣轻裘。有女错弦不得顾,朝夕雅王枕边侯。”这首打油诗就是街头小儿也知道哼上几句。自得寿阳王宠幸以来,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认得他,虽说未必看得起他,面上总不好与藩王作对。更有打着攀龙附凤的主意来讨好的,那嘴脸真是不说也罢。
      卫敏正是由于这些缘故,心里最是厌烦杭州府上下各色人等,这会子竟教他发觉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角儿,他心里顿时明白,这定是个外乡人。确实,杭州府从来不少外乡人,但所谓入乡随俗,就是穷乡僻壤来的,不用多少时日也能把这杭州府上上下下有关利害的事体知道个七七八八。
      可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却是半点都不知情的样子。卫敏上下反复打量君瑞,于是开口问他:“你到这杭州府来怕是没几日吧。”
      “……这位兄台好眼力。”君瑞顿时越发不安起来。他这回出来,原本就没有太子点头,若是因此曝露了身份,只怕不能善了。
      “探亲?访友?当是来踏青的。”卫敏随口问了几声,忽然不耐烦起来,他出来散心的自然图个清静。这会子君瑞杵在他眼前,又是做出一副文人墨客的样子,没得让他想起那雅王来,于是顿时怒上心头:“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既然爱吟风弄月,就找一起子酸儒酸去。跑到我眼前来卖弄,当心我恼起来教训你。”他就是在寿阳王面前也是这么个样子,按他的说法,既然官场里私底下都不遵循什么礼数了,自己还理会什么斯文。他这是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偏偏寿阳王也只喜欢他容貌,对他这人没有什么爱护之心,因此并不管他,放任他四处得罪权贵。好在众人打狗看主人,念在王爷手上还丢不开他的份上,自然全隐忍不发。
      “敏哥儿,怎么一个眼错不见,你就要生事。跟着你的人呢?平日都管着你,今儿哪里歇着去了。”君瑞身后有人随意抛了这么几句话出来。那声音也是恹恹无礼,骇得君瑞“赫”地一声转过身来看。那人却看也不看君瑞,只是瞥了一记那苏小小的墓碑,随后抬眼冲着卫敏冷笑道,“在这里物伤其类又有什么意思。都说苏小小命运不济,我瞧着只怕你还不如她。那姓季的是个薄凉人,我看比鲍仁更混帐。”
      “都是你的人,哪里去了你不比我知道?”卫敏面色冷淡,抿着唇盯着来人狠剜了一眼:“我打小就常去尹家,也算和他一处长大,他的事我心里有数,哪里要你来操这份心。”
      “前些时日我还看你心中惦念他,居然曲意奉承请得王爷替你劝他莫趟这杭州府的浑水,今日怎么你就明白起来了。”那人笑了起来,眼角余光里扫了君瑞一眼,“这么说平家和陈秀的事你也明白了?”
      卫敏闻言顿时大惊失色,也扫了君瑞一眼,随即看着那人咬牙道:“说的什么浑话?你糊涂了?”
      “难为你还替我着想。啊,说起来……前几日我听王爷提起你在学海盐腔呢。夸你天分高,学什么像什么,却有一出学得不怎么道地……我想想……。”那人想了片刻,于是又笑着拍手,“对了,就是《浣纱记》里‘前访’的那一折。王爷怎么喜欢我不管,只是照我看,那折还是用戈阳腔唱着有味道。”
      卫敏听他说完,忽然有所顿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才道:“越兄品味果然不俗。人说不知道越兄好什么,又是心思深沉,看什么都是不偏不依。现下看来原来全是想差了。可巧前儿我得了本姚茂良手抄的《精忠记》,明日叫人给越兄送去。”
      “这是骂我呢。”那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去一手挑起卫敏的下颚,微微摩挲,他在卫敏耳边低声喃呢道,“敏哥儿的心思,不是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么?”
      那人一番举动暧昧无比,却不想那卫敏偏偏利落至极地一手将他撂开:“又来逗我,有胆儿你去王爷跟前试试。他是真风流,你却是爱胡闹,偏在人前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算是糊弄谁呢。”
      说完这一番话,卫敏冷冷淡淡瞥了君瑞一眼。君瑞前后这么一琢磨,顿时醒过味儿来,不由心头暗暗叫糟。以他的冰雪聪明,怎能听不懂他们的话。什么《浣纱记》、什么《精忠记》,分明就是现了太子的踪迹。
      唱家四大腔,这杭州府盛行的海盐腔不错,可那弋阳腔,惟独出于江西,两京、湖南等地。那人说的“前访”一折得用弋阳腔还能是什么意思。
      此刻君瑞额上汗珠星星点点地沁了出来,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装傻充愣,权当自己是什么都未曾听懂。他尴尬至极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装腔作势地学寻常那些文人骚客的样子告辞,这才背着手一步三叹地出了慕才亭,算是游览赏景去了。
      直至过了西泠桥,他心里方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裹了一层冷汗。他倒有心把事瞒下,却晓得这事实在揭不过去。思来想去仔细掂量了,终于叹了口气。那被称作“越兄”的人盯上太子只怕不是一两日里的事了,不然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摆在眼前。那人嘴里说的话虽说十分里只能听得两三分,但平家和陈秀必然是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的关节所在。太子既然是曝露了行藏,自然不宜再暗中行事。
      卫敏冷眼看他装腔作势演了一番,也不拆穿他,只是心照不宣地还礼。待君瑞走得远了,他方才转过脸去,却抬眼去看隔湖相望的苏堤。心中不免想起方才见过的寿阳王。
      他在寿阳王府一路慢行,心中本来十分悠闲。前头引路的下人只将他带入王爷寝院门口便退下了。寿阳王府素来规矩严谨,粗使下人是一步也不许踏入王爷寝院的。站在月洞门下,虽隔着一堵墙,他已听见里头乐声飞扬。
      耳边萦绕的分明不是大明宫乐,韵律节奏间异族意味浓厚。听了片刻,于是跨步踏进门去。
      雅王兴致极好,叫人把架紫檀木制成的美人卧抬入院中,摆开小宴独自享乐。肘下背后堆满软枕,他慵懒至极地躺在那里,待眼角瞥见了卫敏,于是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招他近前来。
      “敏哥儿,这是京里官员送的几个高丽孩子,据说尤擅 ‘夜莺舞’。”雅王笑盈盈看他坐在床前莲纹束腰长脚托上,随后向乐工示意。乐工会意,忙专心弄调。
      院中身着红裙黄短衣的一众女子皆头戴小金花冠。滴漏鼓响,一片颜色中只见她们身形宛转而舞。
      寿阳王本来擅长音律,此刻对这些异国曲调更是绕有兴致。卫敏偶尔抬眼去看,显然这位王爷的心思都在乐舞之上,目光矍铄,神情端庄肃穆,平日那些浪荡随意的样子居然一洗而空。
      夜莺舞舞乐与别种不同,乐速较慢。鼓声通通响遍四方,几个宛转旋身,女子前衣襟上的飘带也随之灵动飞扬,再有三线(玄琴、伽倻琴、琵琶)三竹(大型、中型、小型的管乐器)声按律缓慢而起。
      舞乐恰如其分,将一片高丽风情层层蕴染。卫敏当时只觉得高丽女子的装扮正如花盛开,姿态安详优美至极。舞者如彩虹一般连续翩翩飞舞的长袖正是技巧所在。丝绸唐衣长裙包裹着的胸、肩是那样有节奏地颤动着,手臂伸展,藏在曳地虹带似的长袖内,仿佛鸟儿一般不费力气地振翅飞翔。
      此情此景,教人心醉神迷。
      一舞罢,寿阳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来。卫敏虽然也知道好坏,只是不愿意在寿阳面前显出附和的样子来,于是冷冷淡淡将脸转开,偏过头去装作专心赏看院子角落里几支零散梅花。寿阳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子,自然也不觉扫兴,下令赏了乐工舞者一些银子。那领舞女子谢赏的当儿,寿阳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他忽然兴起,于是又命那女子单独上前来。
      以寿阳王的习惯,非美色不能教他放在眼里,此刻他既然起了念,卫敏不免也要高看那高丽女子一眼。
      女子确实生得好,头上小金花冠衬得面貌愈发妩媚多情。随着她款款前行,虹带长袖中却传来一阵阵钏镯敲击的声响。方才舞蹈中隐约也有这声音,寿阳王本以为这是伴舞乐响,此刻才知道是这女子身上带的饰物作声。
      寿阳素有雅王之誉,因此并不愿在人前露出孟浪唐突的举动来,这会子细细看了那女子的容貌,也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却已顺势滑过了她的颈项。
      雅王的目光不可谓□□,只是女子生来感官敏锐,她察觉了王爷的心思。思及是被这样俊美矜贵的王爷注目,女子顿时脸上红晕一片。
      寿阳流连花丛经年,怎么会看不出这女子的心意,当下也是会心一笑。他偏过脸去看了身边的管家一眼,管家立刻心领神会。
      卫敏在他身边已久,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没有泄漏丝毫。
      天色尚早,雅王白日宣淫也不是一两回。想必现下风流王爷正在享受他的满怀暖玉温香。卫敏看那日光明晃晃投在湖上,灼耀光辉,似是皓雪满湖。他只觉得那光芒刺眼,心底却是一片无可奈何。
      寿阳王此刻确实正在他的书房内室与人温存。
      那女子神色羞涩难堪,嫩白中透出淡淡绯红,引人遐想。这情形使得寿阳蓦然间想起了当年奉诏回京时偶然见到的东宫侍读。随手轻轻掬起把女子如水青丝,摩挲片刻,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口中轻柔吟罢,他居然一反常态地伸手搂住那女子,极尽温柔地将她压入层层被褥中。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君瑞既然已知道太子行踪曝露,心中不由就生出些许担忧来。于是急忙返回客栈。正匆匆走在路上,迎面就遇上一人。
      这人便是出来四处闲逛的陆君霖。他与君瑞之父非但连宗,更是同族。维扬陆家本是前朝世族,一般而言,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陆静山乐衷宦海是利族大事。然而明初四大案曾牵连八万余人,当时在位的陆氏宗主族老无不为之心寒胆颤,其后自然不愿族人再涉入宦海。唯恐一损俱损。
      多少年来,陆氏沉浮商海,虽然也有博学鸿儒,但人人都秉持祖宗遗训,只敢小心谨慎地趋利附势,从无一人亲身犯禁。
      陆静山是陆氏旁支,可他却一味求取功名,这等举动无异是自决于宗族。因此自他孤身前往京师之时起,他与宗族间已是彼此不相往来。君瑞出生更在陆静山显达之后,他同陆君霖正是见面不相识。
      几个孩子无父无母更无片瓦遮身,他们常年在城中四处游走,倚靠窃取他人财物维持生计。只是这回他们却失了手,陆君霖早有所觉,一把掐住探入怀中的小手,笑嘻嘻说道:“这可怎么好,我这人就是固执,偏不愿意自己白花花的银子平白无故地被些小耗子消受呢。”
      多年的勾当出了差错,那孩子一点儿也不慌张,反而计上心来,当场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可不得了。陆君霖立时就被镇住了。
      手里一松,那孩子趁机把钱袋掏了出来扔给一旁的同伙。几个传递,钱袋已不知道去了他们谁的怀中。君霖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抓那几个孩子,偷儿们犹如被惊的雀鸟一哄而散。而那从君霖怀里掏走钱袋的孩子鱼儿一样滑溜,居然趁势钻到人群里不见了。
      这手法忒是老练,也不知已在行人身上试过了多少遍。
      陆君霖不由大叹晦气。他正要自认倒霉,就看见那少年在街旁巷口正巧拦腰捞着个不停挣扎的孩子。孩子眼看君霖走了过来,立刻放开喉咙大叫起来:“恶人抢钱啦!”
      君瑞文弱,手里却不敢放松,听见这孩子居然反咬一口,于是怒道:“好个小贼,这般无赖油滑。”他虽然是捉贼,那孩子的年纪却比他小不了几岁,平日都是胡乱摔打长大,皮糙力大。君瑞哪里是这等孩子的对手,那孩子拼力挣扎之下还是脱逃了去。不过他到底也是慌了神,手忙脚乱里,把钱袋落在了君瑞手中。
      君霖见着君瑞手里拿的钱袋,立刻欢喜万分迎了上去。他伸手接了过来。忙又细细点算。好容易手里数算停当,他这时候终于想起来礼数这一话,于是慌忙将袋子小心翼翼妥妥帖帖在怀里收好,向君瑞作揖道:“多谢兄台施以援手,陆某不胜感激。”
      这是契机,按常理,两人本当乘势寒暄几句结交一场。偏是君瑞满腹心中事,临了,两人竟然只是客气了几句,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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