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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沦与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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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震耳涛江之声在中间劈开一道天堑,行人两两,到底是难越鸿沟。
时至夏天,天气炎热得很,泥尘直直往地面坠落寻找休憩点,周边树叶层层脱掉绿色轻纱换取更刺眼的反光镜,不停翻滚的浑浊江水吐出卷卷白舌。两岸江边游行的人为这巨大的涛声迷惑,沉浸在对大好河山的好奇和惊叹之中,燥热天气和四肢酸疼是享受这一切所必须付的代价。放眼望去,笑声和人影织就一张无影的网,洋洋洒洒地从头顶落下来。
一个背着黑色旅行包,头戴棒球帽,身穿白色短上衣和宽松的黑色裤的男孩正站在一堆人后面,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前面是近在咫尺的滔滔子清江,来这的人都是为了大抵也是为了一睹其远扬闻名的风采。男孩沿着岸边走,眼里倒映着汹涌起伏流线。单薄身影和细长四肢混入子青不绝喧哗里,如同一叶扁舟浮沉于辽阔海面。一只雏鹰拍翅于无上苍穹,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双手紧了紧书包的双肩,上半身微微右侧沿着江面往前走,日光打在他细碎的刘海上,无半点犹豫与刁难。
很显然他是一个人。一个刺眼又怪奇的人。
行人话语的声响闯过他们并行的胸腔,跌落在脚后跟,而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瞳底只有混浊子青的身影,耳朵里塞满子青生命的味道。他就那么专注与沉沦在他的感受里,丝毫注意不到空中飘随的一大块云团。它应该是他的旧识或同类,因为他们看起来是一样的安静,孤独甚至落魄,都有着酷似的眉眼和气息。
他。眉目平淡如两三笔勾就的水墨画,简单,干净。若真要在五官上挑一俗笔,侧脸上浓密睫毛的投影无疑会以一场羡慕与惊叹。再细看,一双眼睛就会在下一秒令人心生惋惜或侥幸。很普通的一双眼睛甚至看不到属于他年龄的该有的澄澈和冲动,倒是像极了星空夜下倒影星光的湖,极尽温柔与寂寞的微光从湖面反射,然后断在半空。温柔和寂寞都是从街头巷尾,青砖白瓦里洗刷和挣扎逃脱出来的,他或许不会想回忆。眼里的迷蒙与模糊仿佛是故意而为,故意要把自己掩藏,丢弃。现在,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东西,他的寂寞他的温柔竟这么自然却荒唐地栖落在每一寸光,每一段江面上。
他其实是触不可及的。至少看起来是的,至少没几个人真的会触碰,好奇的也仅止于新鲜感与神秘感的满足。
一阵风刚刚掠过了每个人失落的衣角,吹皱的却是每个人后背背负的命盘。他环顾四周,仰头,闭目,张开双臂,享受此刻听觉与触觉上的对话,嘴角似乎浮起一丝隐隐笑意,像是接收到了上帝的馈赠。然而,他是个无神论者。
太阳升了又降,走了一天的有人纷纷离去。此时,他不经意瞥到了前方岸边又个地方向外悬空了一大块,但因为凸出部分过薄其实是不受力的,行人一般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方。他怔立着,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就迈开脚步踩了上去,果不其然,凸出部分迅速断裂进急流,连同他猛地下坠的身体。在视线就要落下岸边前,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正惊恐地张大了嘴望着他,一只手在急急地扯着另一人的手臂,一只手愤怒而颤动着指向这边。心里一慌,觉得可能大叫一声比较好,胡乱一抓竟攀住了岸边,尘土也被惊扰在空中纷纷扬扬,欲落不落地悬着。他感觉到自己手臂使不上力,屏气中听着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和慌张的吵闹,心想到还是不要拖累旁人了。吊在江壁的感觉让身体越发难受,他微微抻一下脚想找一个地方垫一下脚,失去支撑的身体竟不管不顾地往下掉,如飞鸟抖落的羽毛缓缓晃下土地,他手脚微微挣扎后才回过神自己是凌空的。
咆哮的江水盲目吞噬最后的叫声。
紧闭双眼,任江水刮痧他的所有作为作为收留的代价,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想动。身体重重地在急流上砸出漩涡时,肢架被碾碎般疼痛,困难地挣扎掉背包,像个虔诚信徒做好奉献一切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又可恨。他想做一个梦,轻松,漫长,不必再醒来。
江水炸开锅似的闹腾,调皮鲁莽地冲进他的身体,用最直接的方式去靠近,身体涨疼,体内却空寂的很,从某个地方传来奇怪的回声在体内来回震荡。突然很想念外面世界的干净与简单,想念人们说话的声音,他妄想能听到一两句外面的传来的声音,心里微微烦躁。他还记得此行的目的时要走到子青尽头的瀑布那里去,子青从高处直直往下冲去的痛快和自由,刺激和快感,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发出震耳乐章直灌进脊椎,运气好的话还会看到水汽编织的透明彩虹,那一定是最清心寡欲,不卑不贱的样子。
江水无情地灌进身体,他遗憾地想再体验一次呼吸的感觉,他慢慢地飘了起来,盯着一刻也不停歇黑越越的江水,心里空落落的想极了从前的某些时刻。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完了。
夜已深,云的黑和海的蓝不知在什么地方完成了最后一次交替,万籁具息,朗朗明月的清冷光辉点点濡湿每一张睡容,他也借此摸到周围景物的模糊轮廓。夜空是蓝的,是晦暗和无光的蓝。
他跌撞着朝未知方向走去,受某种牵引。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拍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后面,排队的人各形各色奇奇怪怪,四周则一派荒岭景象。他前面的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凌乱而沾了泥土的长发,身上多处触目紫红伤痕,一双空洞眼睛哀伤地望着手腕处一道外翻着肉的伤口,不时用手按一下它们。或许魔法可以抹去这道悲伤。
弄明白正身处何境况,他心安地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身后是一个打着嗝浑身酒气的男人,浓烈的酒气似从骨髓里散发出来般不可消除或隐藏。他不敢回头。偶尔有人从前方往回跌走,接着又摇晃着扎进身后的夜色。断裂的空间里,只有他所排的这条队伍是唯一前进的通路,他不知道前面正发生着什么,也看不见,但隐隐能猜到些东西。月色一如他从子青上来时熟悉的冷清,苍白。
在烦闷中走过一座桥,再抬头时又到了另一个断层。放眼四望,及腰的花大片大片地燃烧着细细花蕊和花瓣,目之所触皆是热烈妖娆的红,深红,血红,还有被呛红了的眼白。
突然就走到一个小摊前,微弱的黄光从上方放射状的尽可能抓住竹摊的每一个暴露面和一只只细腻的白瓷碗,一个老婆婆正佝偻着腰不停的向走过的人递过盛着水的碗。不彻底黑白在发丝上游离,脑后挽起了一个枕颈的发髻,结发处插一支细长的乌木发簪,脸上树皮般的皱纹,枯枝的双手在空中移动着,老婆婆沉默无语,面容慈祥宽容。一束昏黄灯光打在老婆婆的身上竟让她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突然无比难过,眼泪早早地挂了下来也没有发觉,他死盯着这一幕,像是要看出一个因果来,看出一个意义来,眼神里是一片只有碎石块的荒凉。身体失控的激烈颤动,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尽管已经不需要那些气体的供养,可从他的表情看来,那些窒息的,撕裂的疼痛只能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不期而来,又如潮水褪去,汹涌,霸道。
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抽离出队伍再重新融进一次次的黑色里,脚步拖沓向来路跌撞而去,像是完成了某个预言。
没有人知晓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原来,在某个范围外接近一个人是这么难,了解一个人竟这么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