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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鸠兹月明 ...


  •   一重关,两重关,淞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

      管声残,胡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刈亡城,未亡人。

      乌鸦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依稀记得六岁那年,在我弥留之际,隐约看见她的眼神,如江南的烟雨。

      雨落在了我的脸上,好大好烫的雨。

      我好像听见那个女人在低喃细语,轻声呼唤着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名字。

      仿佛是刻意压下的悲,又轻缓的柔,许是怕惊扰了,谁未归的魂。

      “剪鸿,剪鸿,姐姐来了,姐姐带你回家……”

      在我正式踏入江湖之后,我便于世间死去,从此只有杀手,殁鸦。因为在我苏醒过来后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一种浑身漆黑双眼血红的鸟儿。救我的那个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乌鸦,我的宿命和它一样。

      其实,我对乌鸦充满了恐惧,因为它是不断在死亡间徘徊的生物,孤独,桀骜,不详。

      我曾在赭山之巅焚剑煮酒,望鸠兹城的烟雨重楼。

      也曾在三途桥上拔剑杀人,斩赤水河的沁血红花。

      教我柔情这般、亦绝情这般的,是一个美丽的乐师,大家都叫她错琴。

      6岁,我患了一场重病,那段时间每天梦境里面都有一对男女,然而当我醒来之后关于他们的样子却一片模糊。我只隐约记得,他们亲吻我的额头,对我不停的说话,我也不断地呼唤他们,爹......娘.......

      后来我将那个梦告诉了错琴,她捧着我的脸,俯身下来亲吻我的额头,她说:“你的母亲是云鸿山庄的主人,然而她现在已经化作了荼蘼花的花魂,栖息在鸠兹城上空的云头,守护着一群寂寞的云鸿。你爹是昆仑岚国藏剑宫的剑师,三年前有人说曾在太白山见过他的行踪。”

      我问过错琴我爹娘的名字,她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是沉重的使命,你现在还太小。

      我七岁被错琴带到阴阳家的吴国分舵——三途殿,生活在右殿的云鸿山庄,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妹妹,错琴的女儿——司莹。我们从进入山庄第一天就开始学习运炁之术和阴阳术。司莹天生八脉缺一,命犯天煞,所以她从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以杀改命,二是占星扶乩。

      司莹十四的时候,错琴叫她女儿杀一个执行任务失败的杀手。

      那时候的错琴,眼神突然没了江南烟雨的凄迷。

      我看到司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恐惧而无措。

      那一年我十六岁,我对错琴说,“以后司莹要杀的人,都由我去,请您不要让她涉足江湖。”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死在我剑下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红衣袖剑,倾国倾城。

      我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三途殿的杀手只有代号,她的代号叫红袖。

      常闻乌啼惊觉醒,独怜桥上物华非。

      红衣袖剑绝尘去,从此江湖怅人归。

      我站在桥上向她出剑,却只听见她一声叹息,无可奈何。然后我的剑,割断了她的红袖,割断了她的咽喉。我不相信她真的不敌她的对手,想知道为何她对那个男人下不去手。

      然而忽有东西一滴滴溅在我脸上,湿而热的液体。我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好似记忆里,遇见错琴时的那场雨。

      她无需再说,我已明悟......

      那天夜晚,寒更鸣响,白露为霜。飒飒秋风送来一阵阵凄凉的哀鸣,如同死亡的哀鸣。

      我提剑杀了云鸿山庄院子里所有的乌鸦,却不曾想到,它们的血竟和人血一样,鲜红滚烫。

      我转过身,看到错琴红衣琵琶,笑容像散落在风里的杨花,残酷而美丽。我的耳边总不断回绕着她说过的话,她说:“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殁鸦。这个名字就是你的宿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扇杀戮之门,那是一条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想起这句话,总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在我还没有遇到错琴前,就已经听过一些江湖传言,传闻阴阳家为魔教之首。其分舵三途殿更是为正道所不容,江湖百晓生曾在所著《江湖录》中题诗曰:

      三途赤水生蛇蝎,末路黄泉血沁花。

      勿问桥头谁抚曲,红衣白骨抱琵琶。

      三途殿有左中右三殿,一曰赤水,二曰奈何,三曰彼岸。每座殿分别掌管黑面刑司,白面情报,红面杀戮,又叫黑莲,白讯,红信。三座宫殿由三位殿主掌坐,分别是黄泉、葬花、错琴。

      后来,彼岸殿的主人错琴选中我做红信。彼岸殿的红信是阴阳家负责暗杀的组织,弑杀冷血,神秘莫测。每次红信行动的时候都会戴上一个红色面具,面具上画有阴阳家的两极阴阳,额上有一只眼睛,它的颜色赤红如血,似乎有一股诡异的力量,能够摄人魂魄。

      我曾见过一个红信杀人,他用面具上的眼睛唤出鬼火,将对方烧成灰烬。骨灰在风中如尘埃般弥散,一朵奇特的花冉冉升起,那个红信仰天长啸,杀,杀,杀……

      后来我在错琴口中得知,红信的面具是阴阳家独特的法器,叫做阴阳鬼面。我记得错琴当时说,火如荼蘼,所以被称为荼靡花魂,遇风则盛,用于毁尸灭迹。

      我成为红信后她开始让江湖上出色的运炁大师教我运炁之术,她自己则亲自授我阴阳术。错琴告诉我炁是一种蕴藏在天地间的先天力量。掌握了运炁之术,就可以像神一样傲立顶端,屠戮众生。阴阳分五炁,金木水火土。阴阳家的运炁原理与常规不同,乃是返璞归真,五炁合阴阳。阴阳术分气、咒、术、法、式。气为所有阴阳家弟子的统修,“除此之外我教你学式,也就是阴阳家的剑术。记住,你的目只有一个,便是成为阴阳家的杀器。”

      可是我的师父千徊却对我说,“江湖之上,能够运炁的那一群人被称作侠灵,有一群侠灵行侠仗义造福百姓,被世人唤为义侠。另一群侠灵墨衣夜行,杀人如麻,是为凶侠。你,不应该成为后者。”

      在我年幼的时候,尸体、鲜血、死人的瞳孔,一度出现在每夜的梦境里。然而在即将醒来的时候,总会走来一个女子,有着和我娘一样倾国倾城的容颜,我总会迎面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杨花般柔媚,恍惚间又映射着血泊里的月色,猩红而美丽。这样的梦一直持续到我九岁,九岁那年,我已经被磨炼得不知道何为恐惧。错琴总在杀人的时候带上我,我站在尸体的面前总可以听到错琴平静地对我说:“你将来一定要杀光你所有的敌人。”我笑着对错琴点头。

      长大以后,我最爱看司莹于阳光下奔跑,夜晚时放灯,穿着一身洁白胜雪的长袍,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如梦境中的那个女子,倾国倾城。而我,在白天饮酒,在夜晚杀人,黑色夜行衣,头发用黑色的绳子束起,额前有凌乱的发丝四散飞扬。

      司莹有一次问,“哥,你为什么喜欢黑色?”

      我笑着对她说:“其实我不喜欢黑色,司莹,我喜欢看你白衣胜雪的样子。每当大风吹起的时候,你的长发和长袍飞扬起来,你就像那些秋冬时节穿过鸠兹城上空的白鸿,也像极了我的母亲。”

      “那你母亲在哪里?”

      我抬起头,望着云鸿远去,望着鸠兹城浅青色的天空,一时不能言语。

      司萤解开束发的簪子,长发洁白如雪的铺展下来,飘扬在风中,笑容也随风绽放。她修的是术,用相星图占卜星象的时候会释放出最华美的灵光,图里的星河在灵光的引导下闪闪烁烁,汇聚交错,展开一幅浩瀚的星命轨迹。而我学的阴阳剑术,重在一击必杀,没有夺目的光辉,当长剑瞬间刺出去的时候,像一声短粗尖锐的弦音。可是每次我练习剑术的时候,司莹总是站在远处,我都会在收剑的那一刻看到她脸上的恐惧。我曾经问过她害怕什么,她告诉我她感觉我出剑后身上的杀气太重太冷。然后我转过身,就会看到错琴倾国倾城的容颜在风中微笑如同灯光下的涟漪,昏黄而漫长。

      后来,梦中的尸首、鲜血和收缩空洞的瞳孔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杀一个人。

      尤记九月秋分,江南又是烟雨绵长。吴国不复存在,江湖却依旧是江湖。

      我和千徊在黄昏下饮酒,当暮雨停息,我带着我的剑转身离去时,她的歌声飘扬在晚风里,飘扬在我身后。

      一弦一凝噎,五十情丝,绕线穿针绾心结。悬台高月愁成水,十年弹奏忽白雪。悔恨娇花春情在,不青衣沽酒……

      那是送别词,因为江湖多风雨,生死亦无常!

      那夜,夜寂圆轮!丛桂怒放!

      我坐在西江楼高耸的屋檐上,抚了一首绵柔的江南小曲,然后抽出一柄杀人的剑,浇上祭剑的酒。

      烈酒在狭长的剑锋上留下浓浓的醉意,那凄冷的月光变得纤尘不染,如同鸠兹城那些日夜流淌回旋缠绕在六月天空下的流水。

      那时,楚馆的伶人浅唱着一首小令,《踏莎行》。

      婉转,伤人。

      “屏冷莹飞,香残梦了。中庭鹊喜冰轮皎。今宵许是有人归,上灯续昼房栊好。独倚红楼,愁添麝脑。菊兰泣露蟾壶悄,天明又是候征君,云旂去尽秋烟道。”

      月上三更后,血溅西江楼。第一个死在我剑下的人就是西江楼的主人,曾是道家钦点的玄差,已经替道家在人间执法五十年。

      “殁鸦,你要记住,倘若你无法杀死一个人,那么就只能变成他人刀下的亡魂。杀一个人有时候靠的不是多么高超的武功,而是不惧死亡的勇气,和一颗坚硬如石的心。只要你具备了这两点,对手就能轻易地被你杀死。”

      那曾是错琴对我说的话,我牢记于心。

      那个人最后就像错琴说的那样,轻易地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在他醉得最沉的时候,一点一点,将狭长的剑锋刺进了他的咽喉。鲜红的血在浓得化不开的桂香中漫延开来,染红了错琴纤尘不染的裙摆。

      我问错琴,“我为什么要杀他?”

      错琴望着脚下那一朵如莲花般的血泊说:“因为他是萧叹,生来就有罪。”

      萧叹捂着咽喉,瞳孔中烙印着错琴模糊的身影,他的眼中弥漫了苍老无奈的释然。他用喑哑的声音艰难地问:“你......是......什么人?”

      错琴回答他,“向你讨债的人。”

      然后我戴上阴阳鬼面,砍下萧叹的头颅,然后诡异的火焰笼罩住他的身体,我看着他脸上永远凝固的诡异的笑容,像一朵如火的荼蘼。

      翌日,昔日繁华的西江楼付之一炬。

      三途殿白信广发阴阳令,三更即响,红讯出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随后鸠兹城中大大小小十七个门派被屠杀剿灭,其中赭山风雨斋,赤铸峰护剑宗,镜湖天香阁,长江南岸听汐堂四大门派的掌门相继死于我手,“歿鸦”突然名声大噪。其实我明白,表面江湖风云涌动,实则国家在推波助澜,云鸿山庄私下一直是在为大越国王效力,而以萧叹为首的这十七个门派,都是吴国培植的江湖势力,他们不愿归顺越国,三途殿便只能将他们铲除。那场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也燃烧了关于萧叹的一切。

      秋高月明,江城入画。

      我站在夜幕下的飞檐上,黑色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废墟前的桂花静静衰落。

      司萤在我的青铜盏内斟满浊酒,我不敢对月独饮,因为那酒香如秋夜般荒凉。我扬手浇在剑上,酒水沿着狭长的青锋淋漓流下,头顶上皓月依旧。

      身旁的司莹问我,她说:“哥,为什么你的剑没有剑鞘?”

      我抚摸着剑刃上的寒光,我说:“我的剑以后都不会有剑鞘。有了剑鞘,我杀人时就会犹豫,那么死的人就会是我。”

      “哥,我娘说萧叹有罪,所以他该死,那么在世人眼里我们是不是同样该死?”

      千灯万盏,终是负了凄清夜色。云鸿跋涉,仍错过了这一季花满西楼的旖旎。司萤抬起头,眼睛里的天空缓缓降落下披星戴月的黑影,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也在等待着谁能告诉我这个答案。

      那天晚上我来到城南落花酒肆,一杆青幡轻飘,门前落花满地,小户半开。

      楹联:落花闲客扫,斜月晚人归。

      此时酒客已经全数归去,只有一个老者于月下闲扫满地落花,白发苍苍,青衣瘦骨头,一步一步,一下一下,一声一声。

      我提着包袱站在门前,忽听他说:“你想听书?”

      我答:“没错。”

      他又问:“可带了血馒头?”

      我将包袱抛过去,他仅仅瞧了瞧滚落出来的头颅,便点点头,缓缓地说:“不错,是萧叹,请公子入三生楼听书。”

      三生楼,江湖之人的生平无一不记载,藏于落花酒肆之中,主人便是这说书老叟,见血馒头便可说书。

      回到云鸿山庄后我一直坐在大风呼啸的屋檐上,在清朗如水的月光下,我饮了一杯三生楼的孟婆酒,走进了萧叹的记忆,他的记忆中,我的耳边回响着死亡的声音。擂擂的战鼓,哒哒的马蹄,如汹涌的洪水般淹没地表。我看到了漆黑的断崖,看到了辽阔的沙场,乌鸦在低空盘旋。在千军万马中,五道光芒在人群中久久闪烁,我知道那是五个炁术超绝的侠灵,他们所过之处,脚下是断颅枯骨,身边是一切灰灰。

      断崖上,古树边,有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脚下,他凝望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那一刻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动他洁白的长袍和头发,吹动着头顶上血红的残云。同时,我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如同沧桑悠远的晚钟声:

      清风聚散白云,

      河流抚摸星辰,

      群鸟为黄昏送葬。

      月光破开夜幕之门,

      菩提落地铜镜已是经年,

      秋去冬来湮灭生命痕迹。

      寒剑,在深夜悲鸣,

      抚琴,奏一曲长途漫漫。

      身陷乱局兮众生荼毒,

      纵横天下兮世人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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